高博就着当年做质检那段时间的印象，是模是样的说起来铸造的大小工序来着，车间主任一听来了兴致，也跟着高博蹲下来，一起指点着手下的伙计，开始[想我当年]也是如何如何……
　　两个人说了没多久，高博一边应着车间主任一句接一句的[你知道吗]，一边在身边拣个一个工人没在用的小木凳，往自己身边一搁，抓了下薛江清的衣袖，让他坐下来听。
　　薛江清可是一点都不想多坐，车间里磨床和电动磨石的打磨声此起彼伏，像是在薛江清脑袋开了直升机，最绝的是高博和车间主任互相说话还都听见的，特别是让薛江清纳闷的是高博大声说话时居然带着膛音，相当的有穿透力，给薛江清脑神经带来的震动比磨石的兹嘎声还大。
　　薛江清正要错步离开，突觉高博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衣袖上，高博笑得很随意，不知他要走的意思。薛江清胳膊微微抖了抖，打算把高博甩开，誰知高博手指就势抓住了他的胳膊，腕上用力，薛江清顿时觉得胳膊好似被个铁钳夹住拽了一把，身子一沉，自己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小木凳上。
　　高博动作太快、太自然了，车间主任甚至没觉得薛江清坐下之前其实还是有过[思想斗争]。薛江清坐下的瞬间高博的手就松了，薛小公子倒是没有立即站起来，进了车间脸上就带着的那几分不悦之色变成了完全没有表情，长腿交叠靠在小木凳的短靠背上，盯着高博和主任老哥一个一个的看。
　　主任老哥不知道薛江清来头，眼下他已经把高博这个黑大个儿理解成了和自己一样出身的兄弟，对于薛江清这种从毛孔里都透着白净的年轻人，主任老哥直想起自己家骄的不得了的娃娃。
　　见薛江清打量自己，尚无觉悟的老哥说道：“小兄弟肯定是念过书的人！做这个”老哥摇摇头，“可苦啊！就你们领导”，老哥指着工厂办公楼的地方说道，“隔两个月都要到我们这里跑一趟。你们那个小李说是公司成立集团回去了，以前一住也要一个星期啊。”
　　薛江清知道老哥口中的领导指的是跟高博他们一起来的吕律，可是那人口中的小李便完全没有概念，搜索了下对集团和公司里人的印象，还是对不上号。
　　“李鑫啊，”高博嘿嘿跟着笑，“特老实吧。”
　　“是啊！好小伙，很实在。”
　　“你？还是他？现在跑我们这块？”主任老哥知道高博和薛江清是新集团下来[视察]的，见是吕律带下的人，于是猜到。
　　“不是！”高博笑着摇头，直起身一伸胳膊搭在薛江清肩头，“我们是跟着领导来学习的，你想，新厂长还没派下来呢，谁跟你们这块儿怎么能知道呢，是吧？”高博说着笑呵呵的对着薛江清看了一眼，像是在征求薛江清对这句话的认同。
　　“也是！也是！车间主任点头，以后最好都能是当地人，两头跑太辛苦哇！”
　　薛江清冷不防被高博搂了肩膀，抱了个哥俩好，后脊背瞬间就直了。
　　自打被高博的胳膊架在他的脖子上，薛江清耳朵嗡一声就跟磨床共鸣了，不知怎么的薛江清突地想起高博那天按着他脖子的情形，于是又想起高博按着他脖子还亲了他的情形。薛江清不知道高博为什么突然要向这车间主任表现得他们有多么亲近，高博对他一向是避之不及的样子，于是脑袋里刚刚成型的几个问题一下子被那天那个不怎么地的记忆给冲没了。
　　不过，任何时候都保持该有的[姿态]是薛江清的特长，对着车间主任微笑数秒，薛江清木木然转过头，长眼对上高博，眼角肌肉微微抽动。
　　高博一向颇有精神的大眼对着薛江清眨眨，没放手，又用肩膀头撞了薛江清一下，嘿嘿憨笑。在外人看来，薛江清一定是和高博好得不得了的同事。
　　于是薛江清也笑了，开始[认真]的听高博和车间主任互相忽悠。
　　薛江清做[听众]的表情一等一，敛了内心不悦之后，薛江清给老哥感觉更加舒服，这年轻人有张俊脸，一举一动都透着好看劲儿，如今好久坐在那里安静的倾听，时不时的微笑，眼睛里都是认同，老哥犹如自制了个腾空的云彩，人已经飘忽忽的游走了。
　　薛江清终于开了口，纵然放开了声音，还是透着股特有的温润劲儿，老哥一听这个小伙儿虽然娇气了些，但是也是个舒服的人，于是俩人话题变成仨人，从基本产品基本工艺聊到铁锭涨价，然后到几个人又毛算了多少原料能出多少货，最后跑到工人收入和几家工厂分部在质量上扯皮的事情。
　　车间主任聊得最H的事情是调回去的上一任厂长如何用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作上线倒腾原料的事情，顺带着还透露出他知道的几家工厂头头都是如此，临了给高博和薛江清好好感叹一番，意思他们要是有心，自己找途径做供应商，借着工厂这块大肥肉揩油赚钱还是很容易的。
　　言多必失，那是因为听者有心。
　　一聊便聊到吃饭，谈话的地点从一个车间换到另外一个车间，主任老哥带他们游完工厂，便拉着高博和薛江清去食堂小灶吃饭。
　　所谓小灶，无非是工人食堂边上隔出来的单间，座位茶具还是很简陋，老哥要了两个小炒，一盆米饭，几瓶啤酒，吆喝着高博和薛江清吃起来。
　　老哥一劲儿说要他们苏州的米有多么多么好，要多吃，一边说一边给高博和薛江清倒酒，薛江清摆摆手，说了句酒精过敏。
　　车间主任这老哥绝对是实在人，也不再劝，和高博互相干杯。几杯干啤下肚，老哥很是真心地说道：“我看你们俩都是能有出息的人。”
　　高博嘿嘿一乐，“周哥看我这个岁数还能有出息？”
　　“你这岁数怎么了，你也就……”老哥瞅瞅，“三十出头是吧！他更小！”老哥指着薛江清，“一看就知道，不超过二十五！”
　　高博心里乐，知道薛江清不喜欢别人说他长得年轻，偷眼看薛江清，果然微笑的眼角又在抽筋。
　　“你们都是刚到这个厂子吧，是吧？”周老哥道。
　　“对！来的时间不长！”高博点头，厂子是集团管理的一部分，高博觉得变向的这么说也没问题。
　　“这个厂子不好待，真的！”周老哥说道，“我前一段时间也是能去上海的啊，总部想让我过去给他们搞组装，把质量，我没去。”周老哥说到这，抿了口酒，似乎想着当时的情形，“我想我要过去肯定得离开家，这是一方面，还有我就是觉得总部的环境不行！”周老哥摆摆手，“太不行了。”
　　高博和薛江清都盯着周老哥看，一起露出很想知道周老哥口中[不行]的意思。
　　“X，那群人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我在这里，你别看地方小，我也待了快7年了，上海也去过好几回，除了大老板我该见的都见过了。我打工挣钱不是来当去给你当孙子的，在那个地方，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现在就一个管我的，厂长管我，到那儿是个人都管我。”
　　“你是说总部的管理环境不好？”薛江清问道。
　　“啊……”周老哥不大理解薛江清的话，不过觉得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犹豫着点点头。
　　“这几年每次派下的小孩都干不了多久，有几个都跳槽到苏州这边来了，我觉得那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啊。那些领导啊，有些磨磨唧唧的啥也不懂，我看都是乱指挥的……”
　　高博嘿嘿嘿的一劲跟着周老哥的话点头，让周老哥给自己一时兴起提到的主观上不想去上海的事情，找到了许多客观原因，于是周老哥沿着记忆细细梳理出了自己[不愿去上海的十件事]。
　　高博这边跟着嘿嘿，薛江清那边却是渐渐敛去了笑容，开始习惯性的用手指摩挲起下巴来了。

　　第十二章

　　几个人马不停蹄出来一周多，高博一行连着在苏南转了四家工厂分部，都是生产主要零部件的工厂车间。总的说还是让薛江清看出点名堂，除了高博太喜欢控制巡视每间工厂的节奏，让薛江清时不时地不爽一下之外，两人处得还算[融洽]。
　　上车开门，到旅馆提箱子，[下班]之后的高博很会转换角色，又变成了薛江清的[狗腿]，带去的俩司机都没有高博有眼力架。
　　眼看着在苏北的出行计划就剩无锡的大型建设基地一家需要去，薛江清突然说要先去嘉兴和杭州转过再说。
　　高博猜出来薛江清心思，见是快到周末，便提议众人先回上海修整一番，下周一再从上海出发。
　　吕律和司机家里都有老小，李隽新婚，听了高博的建议面露喜色，薛江清见状点头同意。
　　高博终于松口气，周末时间虽然不长，能松松这几天绷得死死的脑神经也好。气没喘完，只听薛小公子道：“高部长这几天陪我走走。”说着让李隽把帕萨特留下，其他的人都做别克商务回去。
　　撤退还不快，放回去的几个人都归心似箭，很有诚意的向老板道了谢，大家在常州南边一个县上的工厂门口道了别。众人走的喜色满面，高博也[替]同事们 [高兴]，以至于半晌都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方向站着不动。
　　汽车喇叭声响起，高博看薛江清已经自行坐在了驾驶室里，显然是不需要他开车伺候的样子，高博坐进副驾驶的位置，把脸上的微笑调整到恰到好处。
　　高博这边车门刚关上，车子猛地发动然后吱一声走了个弧线，很漂亮的掉了个头，悠悠哉哉的上了公路。
　　帕萨特算不上好车，但是也算是国产性能不错的车型，反应灵敏，怪只怪高博身板太长，刚那一个转弯让他一个头撞在车顶的遮光板上。
　　听见高博手指关节捏的咯吱响，薛江清觉得日光明媚起来，高博到也没出声，二人之后一路无话。从苏州下了高速，薛江清直接把车开进了苏州老城，看样子薛江清对其要去的地方很熟，在道路不算宽敞的市内左拐右拐停到一条渠边的大院前。
　　大院外面是高高的白墙，墙边上都是绿树枝丫伸出来，里面隐约透出一排房屋屋檐的影子来。
　　高博跟着薛江清下车，谁知薛江清伸手一指不远处一座多层建筑，告诉高博先到那安顿下来，晚上薛江清会再通知他有什么安排。
　　高博细细一看，薛江清指的地方挂着某某酒店的巨型牌子，见薛江清自己提了行李往里走，估计出这是薛江清准备落脚的地方，懒得多问，正准备走，一辆路虎又停在门口的车位上。
　　车里的人见到薛江清和高博显然是相当的高兴，先是下车对着薛江清张开怀抱，薛江清无奈放下行李跟他抱着拍了拍肩头，此人放开薛江清还没完，大步朝高博这边走过来，早早的就伸出了右手。
　　高博没辙，赶紧也伸手相握，此人顺势左手也搭了上来，说道：“高总助可是稀客呦。”
　　薛江清看到那人双手握着高博的手摇的卖力，脸色倏地变黑，对着那人背影咬牙，“徐尧，进去吧！”
　　徐尧居然还是没有放开高博，就势腾出一只手拢着着高博的胳膊往大院门口走，边走边道：“到屋里谈。”甚是热情。
　　“徐律师，您这是……”薛江清这句[进去吧]可没包括高博，不过虽然高博面露迷惑，心里却有了几分笑意，看这架势，薛江清和徐尧似乎都住这里，很有几分交情的样子。
　　“高总助，啊！应该是叫高部长，从上次见你有大半年了吧！”
　　高博想起最初到江言公司面试时那一个照面，也是这么个好天，遇到这么热情的徐尧。
　　“是！是啊！”高博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正盯着他们合计的薛江清，眼珠动动，眼神指了指徐尧泊着的路虎。
　　薛江清鼻子里哼了一下，脸上坦坦荡荡的写着[我就是送给他了怎么样儿吧]，但是也没阻拦徐尧，盯着高博看过来的眼睛，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院门。
　　院子里原来是一栋大型的洋房，但不高，只有两层，所以在墙外看起来并不起眼，混在渠旁一干白墙黑瓦的旧式平房里也不意外。
　　“唉呀！上次见你听说你要找工作，我还正糊涂着呢，前一阵才知道，敢情你是到江言那里任高职去了……”徐尧正说着，听到有人不舒服的吭了下嗓子，仿佛记起薛江清似的，“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薛董那边也舍得放！”徐尧说着领着高博进洋房的前庭。
　　“徐尧你有没有完！”薛江清沉着声说道。
　　“别老徐尧、徐尧的叫，”徐尧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你小舅，外人面前我给你面子，现在在自己家里你也有个样子啊！”
　　薛江清破天荒没反驳，透过前庭墙柱上装饰的碎镜面装饰，高博看见薛江清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高博想起自打见到薛江清就是这么一个模样，每次遇到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站在那里便扭，偏偏又十分爱面子，最后都是做了不愿意做的事，进了不愿意进的门。
　　“徐律师，我们虽然没合作过，但总是有机会见面，”高博似乎受了徐尧热情的感染，现在也把手拢在了徐尧胳膊上，仿似与徐尧互相[搀扶]着向前走了一般，“您和薛董是亲戚我还真不知道。”
　　“呃……”徐尧话语顿住，不好意思笑两声，“这不是没机会让你知道吗，每次高总助你都是跟在薛林大董事后面，我们这……”
　　薛江清又在咳嗽，徐尧这次完全过滤掉薛小公子制造的声音，继续道，“我们这，唉！家事难为！家事难为啊！你知道我姐现在……”
　　高博想起来薛江清的姐姐现在已经是江言的老婆，这薛江清的小舅岂不是江言的小舅子，忙笑道：“哦，我明白，明白……”
　　徐尧点点头，一副高博你很理解人的表情，“你也知道，这离婚总不是好事情，我姐现在也不愿意回国内，我这……”
　　高博看见薛江清似乎不爱听到徐尧说这个事情，已经顺着另一个入口进对面的大厅去了。
　　“我这身份微妙，不好在很多场合多说话。”徐尧把高博让进宽敞的大客厅，自己在门廊边的酒柜里给高博倒了杯白兰地。
　　高博在大厅的沙发坐了，跟徐尧比了比酒杯，“徐律师，你岂止是不多说话，我向来都觉得薛董认识您。”
　　徐尧陪着高博坐下来，“薛林要是想[不认识]谁，”也对着高博抬抬酒杯，“还不容易嘛！”说完，一边喝一边在酒杯上方打量高博。
　　高博跟着笑两声，心得发苦，薛林如何[不认识]人他比谁都有体会，一口干掉了口里的酒，对徐尧道，“徐律师是有话说吧？”
　　应该说薛江清不错相貌的遗传基因应该是双方的，徐尧也是个五官端正、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主儿，徐尧摇摇手里剩下的半杯酒：“职业习惯，喜欢开门见山，清清要我晚上请你吃饭时说，我想高总助这么聪明的人不用我兜圈子，所以我是有话要跟你说。”
　　高博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尧抿了口酒道：“我知道那份专利转让合同的事。”
　　“哦？”高博眉头微皱，嘴角挑出个笑：“……徐律师都知道些什么？”
　　“高总助，你其实是想帮这个薛林大董事吧！如果你当时操作成功了，风声一出，短时间内公司的股票肯定□不起来了吧！你做一回小鬼，薛林就算猜出来也能理直气壮的去补偿其他那些受了损失的股东，把少的那几份股权给补回来对不对。”
　　听着徐尧假问真答，高博沉着脸没吱声，垂下眼皮开始摆弄空杯子。
　　徐尧起身拿来酒瓶给高博又倒半杯：“你看现在多好，薛林即做了好人，又让股票价格在这种大盘里不低反升，你说，我都能相信你是帮薛林的，薛林能不觉得吗！”
　　高博听到这，把杯子里酒再次干掉，笑容渐憨：“徐律师，我要是拿上这笔钱，现在已经在塞浦路斯的沙滩上晒太阳，这事情薛总那最清楚！”
　　徐尧嘿嘿一乐：“高博，相由心生你知道吧，你的长相太忠厚了，人也太忠厚了，有时候太忠厚的人做不成事你知道吧！明知道人家要卖你还要帮人吆喝，这人忠厚的就愚了。”
　　高博抿起嘴点头，“原来徐律师也是在帮薛总啊，让我主动辞职对不？我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