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皇帝的葬礼----鹤年
  发于:2009年0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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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儿果不负我所望,向武陵王表达了自己为人子应尽孝的意思,字字恳切,句句含泪。最後自然是武陵王将剑归入鞘中,看那母子俩抱头痛哭。真是感人呀!我也不禁热泪盈眶,可惜谁也看不见我,我流著眼泪自己看,自己抹。
  武陵王收回剑後根本没把颜老头放在眼里,倒是直直走向蹲在一边脸色铁青的颜旭。他二话不说,卡啦啦又是几声脆响伴随著一声哀号,颜旭的胳膊又归位了。
  他拍著颜旭的肩膀,淡淡笑道:“颜将军,你又是为何要至本王於死地?”
  颜旭撇著嘴,甕声甕气地说:“我爹跟我说,若是杀了你,就把整个兵部交给我!”
  ……
  我真恨不得掀起棺材板朝他脑袋上砸下去!
  都说我这小舅子粗俗,没文化涵养,这就算了!没想到他还是一根筋,死活就惦记著他的兵部,就惦记著训练士兵,上战场打仗这档子事了。也不管这江山是谁的,也不管这朝廷要易主。
  谁说句什麽,他都信了,信了就去做,只顾著自己的义气,也不管别人的死活。之前在礼部听信了所谓哥们儿的诽谤,对礼部侍郎动粗,幸亏礼部侍郎还会两下子,抵挡了一阵。待我赶到现场的时候,颜旭还脸红脖子粗地叫骂著。为这事情,我还关了这小子两个月的禁闭。唉,说他是耿直吧,曹晋那才叫耿直,像颜旭这样的,简直就是脑子里差根线,一根肠子通到底!
  好吧,我已经对他无语了,武陵王对他是要杀要剐我也管不著了。只可惜我这小舅子,空负一身好武艺,若没人好好管管他,到头来也还是被自己的义气害死去!
  “颜将军,你可还愿意回兵部?”武陵王突然问道。
  咦???我同颜旭都睁大眼睛看著武陵王。
  他没搞错吧?刺杀亲王可是重罪,更何况颜旭这没脑子的一旦到了兵部要是又受谁唆使干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怎麽办?
  “愿意!就算是要我命我也要回兵部,奶奶的,礼部那地方简直就不是人待的。”颜旭头点如捣蒜,生怕武陵王反悔,急忙答应著。
  “不过……”武陵王故意拖长音,看著颜旭喜不自禁的笑脸又垮下来了,他赶紧说,“本王要给你指派个监军。”
  “没问题,别说一个,就是十个都行!”颜旭又喜上眉梢了。
  “本王指派的是礼部侍郎齐大人……”武陵王看著颜旭笑道,“……颜将军可有异议?”
  颜旭摸著後脑勺,脸上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咽不下,又吐不出:“……我,我怕齐大人不乐意……”
  “这个本王自有主张,颜将军尽管放心好了!”武陵王只是轻轻一笑。
  ……
  为啥我觉得武陵王笑得有点奸呢?
  颜旭目光闪烁不定,显然对齐志诚有所顾忌,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还是会同意回兵部的。果不其然,他最後还是答应下来。比起一个有齐志诚的礼部,一个有齐志诚的兵部让他觉得更容易接受。
  礼部侍郎齐志诚才思敏捷,做事果决,确实可以充当“智囊”的角色,只是他与颜旭一向不合,不知道今後又会出现什麽状况。我著实担忧啊。
  不过这担忧的事情一会儿就被我抛在脑後了,怎麽说呢,我充分相信武陵王的调配能力,他说谁行那就是一定行的,没什麽可担心的。
  解决掉颜旭的事情後,武陵王的侍从们也将闲杂人等清理了干净,待问到颜老贼一干人等如何处置时,他才瞟了一眼缩在一角发抖的颜老头。他轻描淡写道:“颜大人年事已高,该是回家养老享清福的时候了……多指派些手脚利索的仆从过去伺候吧……”
  侍从喏了一声,欲行离去,却又被叫住。
  “带几个人手去梓宫,抬那口紫檀木的棺材到陛下的正寝宫去。”他正色吩咐道,“金丝楠木已损,怎能配得上他!”
  我呆呆地看著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他始终都记挂著我,就算我死了,也要给我用最好的;难过的是,从此阴阳相隔,也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再见。
  我正伤感之时,他却又向大皇子走去。只听得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侄儿,按遗诏,你已算是新王,如今,你要同臣子们商议一番,定下你父皇的庙号和谥号,才好让你父皇入土为安哪……”
  大皇子应下此事,与皇後商议一番便向武陵王行礼告辞。他只轻轻挥了挥手,而後又站著不动了。
  我百无聊赖地陪著他,径自坐在棺材上打呵欠。落日的余晖将他双鬓镀上一层暖金色,虽然他还是那麽意气风发,可是我已经明显察觉到了他的苍老与疲惫。是啊,就连我的老了,更何况是他呢?
  此刻的我,真想时间就此停止下来,就算在我最讨厌的馨云宫也好,我只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可武陵王似乎已经呆够了,他缓缓走到我的棺材前,轻轻抚摩棺盖上的伤口。最後,他看了我一眼。
  我傻眼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就觉得,我与他是对视著的,两两相望。我甚至怀疑他看到了我的灵魂,那双眼睛就那麽深深地看著我,里面的感情,复杂得让我读不出。
  好吧,也许是我错了,这只不过是个巧合,一个错觉。可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我有种无力感,让我连飘在空中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是多麽想让他看到我啊!

  一个皇帝的葬礼(6)

  馨云宫的宫门就此关上了。
  我估计以後都不会再有人来这里。
  我沮丧地跟在武陵王身後,看他缓慢地前行。
  天几乎全黑了,宫人们照常掌灯,灯下,武陵王的影子拖的老长,感觉孤孤单单的。
  北风呼号著从我耳边刮过,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鹅毛大小的雪花漫天飞舞,落到地方发出轻微的叹息声。我根本感觉不到寒冷,只能从武陵王呼出的白气越发浓厚中去探知,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武陵王身上的那件朝服根本就不御寒,我不由得焦躁起来。十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不知道怎麽好好待自己。若我还活著,倒是还能帮上忙,如今已经死去,做不了任何事情!我在他身後干著急,前方却隐约传来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
  我向前探望,只见一个黑影朝这边急急忙忙跑来,借著灯光一看,却是张德全。
  他颤颤巍巍地跪在雪地中,手里还拿著我送给武陵王的白狐皮裘。
  “奴才给武陵王请安!天气寒冷,王爷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啊!”
  武陵王站著不动,张德全站起身来将皮裘披到武陵王身上。
  “薛立查得如何?”片刻,武陵王缓缓开口说了这麽一句话。
  “回王爷,薛神医说了,陛下确实是突发心疾驾崩的。”张德全低头说道,“而且,老奴也也可为皇後娘娘作证,此事确实与娘娘无关……”
  “是吗?心疾啊……”武陵王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十五年了,少延啊……我满怀希望地期待著回京,没想到盼来的却是阴阳相隔……”
  “王爷,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请节哀!”张德全抹了两把老泪,说道,“王爷,容妃娘娘,李阁老他们都还等著您的下一步指示呢……”
  “新皇可立下了陛下的庙号同谥号?”
  “还没。谥号已经确定了,是神德忠孝睿智皇帝,但是大皇子与诸位大臣们在庙号上争执不下。大臣们商议的是‘平宗’,大皇子觉得‘仁宗’较贴合。”
  “……那就按照新皇的意思去办吧。”
  “是。”
  张德全一路将武陵王领著向前走,我也跟著他们,脑袋里面想的却是庙号的事情。我生平碌碌无为,大臣们用“平”来定义我已经算是客观实际了,“仁”这个字,虽然是好,可是却也很讽刺。仁者,慈悲也。慈悲的人心都善,心善人心软,说我懦弱都不过分的。我苦笑连连,待再抬头,已经到了我的寝宫了。
  张德全不知道被指派去做什麽事情,匆匆离去。宫殿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了,将哀号凄切的北风同那漫天飞舞的雪花通通关在了门外。灯影摇曳,照著殿堂中央那口紫檀木的棺材──我的灵柩──投下沈重的阴影。灵柩前的火盆里,还有未烧完的纸钱。微弱的火苗跳动著,映衬著席地而坐的武陵王苍老的容颜。
  我才见他一天,就觉得他已经迅速老去。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拿出来,却是一叠黄色锦缎──原来是我十五年来给他封侯行赏时的“圣旨”。
  他念完一份就扔进火盆里烧掉,火势越来越旺,倒显得他红光满面容光焕发起来。
  他离开的第一年,我送的是一壶酒。
  他离开的第二年,我听说他受不得塞北的寒气,送了白狐裘过去。
  他离开的第三年,我招他回来,他不听,又只好给他加官进爵,再送些驱寒的补品。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我派人送了十五年的东西给他,听了他十五年的“谢主隆恩”。现在看他将这些圣旨烧掉,心中涌出的,却是一股怨恨之气。
  他知道我想要他回来,可是他不肯。如果他早些回来,也就不必见到我没了呼吸,数九寒冬地躺在那冷冰冰的棺材里。
  虽然我锦衣玉食,虽然我死後依然是风光大葬,身边是珠宝美玉价值连城的殉葬品,但是这些於我又有何用!伯父去世之後,父皇忙於政务,母妃落落寡欢,我身边也只有他这麽一位真心待我的兄长。我本以为,我们兄弟二人虽非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形影不离,直到白发苍苍百年之後……可是没想到,父皇驾崩,母妃过世之後,他却将我舍弃在京城,一人带著自己的亲信部队跑去守边,十五年都不愿见我。
  我一直都自我安慰,我们都还很年轻,他也有自己的抱负,来日方长,总会有见面的机会的。现在,这机会来了,可是却是用我的命换来的机会。
  我们没法再秉烛夜谈,没法再携手游园。虽然我能够看到他,可是他却只能凝视那棺内冷冰冰的尸体。阴阳相隔,无语凝噎。
  正当我怨气横生之时,武陵王却站了起来,将棺盖掀开置於一边。他站了好一会儿,我不明白他想干什麽,凑过去想瞧个究竟。
  棺内放著我的尸体,三天过去了,大概是天气寒冷的关系,似乎没多大变化。除了脸色有些泛青外,神情还是很安详的。他就那样盯著我的尸体看了许久,都快把我尸体看出个窟窿来了。
  我打了半个呵欠,嘴巴来不及合拢,就看著他伸手探进棺内抚摸我的脸颊──实际上是尸体的脸颊。
  我感觉不到,只能去想,他的手上一定不满老茧,粗糙的不像话,可是掌心却一定是滚烫的,如我儿时牵我手一般温暖。
  “少延,我回来了……”他柔声说著,然後干脆翻进棺内,将我的尸体扶著坐起来。
  “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罢,”他一把将软趴趴的尸体搂在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棺材里,我扒拉在棺沿上,看他想做什麽。
  “少延,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十五年你几乎每道圣旨都是催我回京的,”他轻轻抚摸著我的头发,慢慢说道,“我想,再等等吧,等我将这边关再整治得更加安全,让你在京中过得更安稳些罢……没想到这样一等,就是十五年……
  “若不是我前些时候收到为你祝寿的圣旨,我还真不知道你原来早就过了而立之年,而我那时照镜子才发现,我已经老了,时日於我,以及到了要倒计时的时候了。边关这块,已经基本整顿完毕,更多的,我想陪你过剩下的小半生。我匆匆忙忙赶回来,故意不在你寿宴那天见你,想第二天给你个惊喜,却万万没有料到,你竟先我一步走了……
  武陵王哽咽著搂紧我的尸体,只是尸体就是尸体,双目紧闭,浑身冰凉,就算靠著武陵王半坐著,可脑袋却是低垂著毫无生气。
  世事难料,我趴在棺沿上想,我过生日那天也没想过第二天会悄然无声地死去。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少延,我依然记得那一年带你去踏青,看到叔父带著侍卫出行,你便感叹道:‘若有一日,我如父皇这般来去自如,死也无憾了。’我记住你这句话了,於是帮你登上帝位,帮你扫清一切阻碍,让你舒舒服服呆在那金銮殿上,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等等!我有说过这种话?就算说了,那也不过是小孩子一时性起的玩笑罢了,这你也当真!?我不可思议地看著武陵王。虽然我早知道让我坐上龙椅的是他,可是没想到原因竟然是我当年的一句戏言。
  “少延,你定然是生我的气了,不然为什麽都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我会一直陪著你……”
  我正睁著眼看你呢,不过是灵魂看著你而已,尸体要是开眼了,那就是诈尸了,绝对不是我。
  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摇头叹息,准备伸出我可怜的透明的手去试探性地安抚一下不愿面对现实的武陵王,可我手伸出一半就停住了,准确的说,我是僵住了。
  我看到的事情惊得我目瞪口呆,脑子里轰的一声就跟炸雷似的,全乱了。
  我,我看见武陵王他,他在亲吻我的尸体!!!
  如果说因为我的死让你伤心难过到精神错乱了,你也不至於要对我的尸体做出这种事情吧!?
  死後第一次感觉脸颊发烧,耳根肯定红了,我没想过他会对我的尸体做出这种事情……
  默默地转过脸去,心乱如麻,可是又忍不住回头看几眼,他依然死死搂著尸体不放,亲吻那已经冰凉的脸颊、嘴唇,甚至要褪下衣衫来……这,这……这如何是好?
  我胡乱地在半空中转圈,却听到了武陵王压抑的哽咽声。
  他哭了,搂著我那冰冷的尸体,哭了。
  一开始是低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抽泣声越来越急,他似乎是强忍著哭泣,压抑著他的伤心与痛楚。最後,那声音听起来像受伤的野兽的哀号嘶鸣,我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哭过,就算是在老武陵王的葬礼上,他也只是坚强地抿嘴,一声不吭。
  他的哭声让我浑身颤抖,我只想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我就在他身边,哪里都没有去。看到他颓然地倒下,扶住棺沿的手青筋纵横伤口蔓布,而搂著尸体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虽然他明白我已经死去,不会再活过来了,可他依然抱著那不切实际的念想希望我能睁开眼睛告诉他这是我开的一个玩笑。没有人能安慰他,没有人能够给他惊喜。
  我还活著的时候,他没能跟我一起生活,互相照顾,我死後,他才能来看我一眼,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跟著我那些先辈们呆在皇陵里长眠,就算他有万般不舍,也是莫可奈何。
  他的泪水,是滚烫的吧?跌落在我尸体的脸颊上,看起来倒好像是我在流泪一般。不过我也确实流泪了,可谁能看见一个灵魂的眼泪呢,我甚至都感觉不出它的温度。
  我内心萌发的想让他看见我的想法又更加强烈了,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泣不成声的武陵王最後只会断断续续地喊著我的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心里难受,跑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看他,却发现他已经抱著尸体睡著了。
  睡著的他也依旧是一副伤心的样子,眼角还挂著泪水。我伸手,假装能够触碰到他,轻轻地抚摸他眼角的细纹,还有鬓角的白发。他是真的老了。
  我看著他干枯的嘴唇,想起他方才用这双唇亲吻我的身体──那已经冰冷的身体──好像著了魔一般,我低下头,亲吻了他。惊讶早就被丢到了一边,我知道我早就想这麽做了,十五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已经迷恋上了他。
  或许,在印下这一吻之前,我还可以用兄弟情义去蒙混自己,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对他的依恋,从他第一次牵著我的手带我回家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日後,不过是萌芽,慢慢成长,在我还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现在的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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