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馨儿,去把那个蓝锦缎的盒子拿给我。”突然听见熟悉的容妃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这麽一瞧,原来,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容妃的寝宫。
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我果然还是觉得奇怪,来到这里,恐怕是我下意识地想寻求一个答案吧。
我直接穿门而入,看到她斜斜地倚靠在紫檀木椅上,葱根一般白净的手上,捧著一个紫砂壶。她要来的蓝锦缎的盒子放在茶几上,那盒子在灯影之下,蓝得有些妖异。壶口冒出些白烟,断断续续,可容妃似乎并不觉得烫手,反倒是摩挲著茶壶,将笔尖凑上前去,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脸颊上的伤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许淤青,当她好像沈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满心爱恋地抚摸著紫砂壶,一遍又一遍,好像那茶壶是她的爱人,她的孩子。那茶壶里究竟装的是什麽呢?我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於是我围著她转啊转啊,就巴望著她揭开盖子让我看个究竟。
可让我失望的是,她最後小心翼翼地将茶壶包好,连同蓝锦缎的盒子一同交给了那个叫兰馨儿的侍女。我撇了一眼,那个侍女就是那天从皇後那里偷偷跑来给容妃报信的人。
这宫里,谁都有几个亲信有几个眼线,只是我生前根本不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以前我不信我傻,以为自己顶多就是个不聪明的人,可现在终於信了。
若不是武陵王护著我,估计我都活不到三十五……
突然想起母妃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你是傻人有傻福,只要那个人护著你,你就是安全的,为娘也就放心了……只希望他能一直护著你罢……”
而今终於明白了,她说的是赵瑞,武陵王。
我长叹一声,叹自己的脑子反应居然迟钝到如斯境地。
我一直承蒙他的照顾,从我遇到他开始起,他就为我的未来构建了宏伟蓝图,一步步地将我送上令人羡慕的权力之巅。而他自己呢,他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做些什麽吗?而我呢?我又为他做过些什麽?加官进爵?赏赐珠宝?这些,分明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却一股脑地当作自己的心意给了他。而他也收下了。其实,我每次都想偷偷写信给他,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颁旨,而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告诉他我在宫中的种种情景,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之情。可是,每次写下来的书信,却都被我烧毁了。我害怕,我讨厌他用那种官方的回应形式来回我的书信,说些什麽臣为大齐皇帝陛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之类的套话。
我等了又等,等了十五年,烧了十五年没发出去的书信。他回来了。
十五年前,他为了我远赴边疆;十五年後,他又为了我而回来。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而我,没有任何可以报答他的,甚至连保住自己性命的能力都没有。
我心底深处的感动与自责纠结到一起,半是痛苦半是幸福。
“母後……”门口传来一声带著哭腔的呼喊声。我的思绪也被这呼喊声打断了。
小皇子怯怯地站在门口,两眼红肿地看著容妃。
我的小乖乖~我心疼地迎上去,看看他粉扑扑的脸颊上还挂著两颗泪珠,到底是谁欺负你了!唉,若是我还活著,谁敢这样欺负到你头上来。
容妃朝他招招手,他就飞一般地扑进容妃的怀里,哭嚷道:“皇兄说,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了……母後,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您告诉我,皇兄是骗我的!是不是?”
容妃的目光闪烁,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皇子的问话,只能轻拍他的背。
“母後,我不要小马驹了,什麽都不要了……您让父皇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往老师茶杯里放虫子也不欺负跟著我的小太监了,您跟父皇说说,让他回来好不好?呜……”
孩子的哭声让我的心揪成一团。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其实我就在他身边,没有离开。这几日总想著武陵王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本身就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了,虽然武陵王答应保他们母子平安,可是小皇子幼年丧父的痛苦,又有谁能给他抹去呢?
我只能站在他们面前,凝视著他们,甚至连伸手抚摸我可怜孩儿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这样呆呆站著,看著抽泣的小皇子哭著在容妃怀里睡著了。
兰馨儿收拾好东西後,就一直站在容妃身後不说话,看到小皇子睡著了,就轻声对容妃说:“娘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我抱小主人去休息。”
“……让我多抱他一会儿吧……”容妃爱怜地抚摩著小皇子的头发轻声说,“不知道以後还有没有机会……”
“娘娘,您在说些什麽呀?”兰馨儿讶异地看著容妃,“武陵王不是说过了麽,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呀!”
“家?”容妃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兰馨儿。她目光游离,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最後,她轻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哪里还有家呀……”
容妃摩挲著小皇子的头发,淡淡说道:“你看这皇宫,空荡荡的,却根本不是我的容身之所;这孩子,虽是我的骨肉,却也不知明天是否就要分离……我没有家,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主子,您千万别这麽说!”兰馨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容妃面前,她握住容妃的手,言语激动地说,“主子,我们有家的,明天就能回去!虽然我们月下族的族人很少,可我知道,大家一定都期盼著您能回去,您是我们的希望啊!这皇宫,的确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可是主子,我们回去,回到月下族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能在那里好好地活下去……”
“馨儿,你家里还有人在吧?”容妃突然打断了兰馨儿的话。
“是的,我父母,还有我哥都在。”兰馨儿回道。
“……你在月下族,还是有亲人在的……”容妃淡淡道,“月下族……月下族……我差不多都快要忘记了……原来我是月下族的人……”
她轻轻地将孩子交给兰馨儿,一个人慢慢走到门边。
兰馨儿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打开门,门外是凄冷的夜,灯影闪烁如星。
她抬头看天许久,冬的夜,漆黑一片。
“主子?”兰馨儿用试探性的语气喊容妃。
容妃摆摆手,轻叹:“没事,你带孩子去休息吧……”
兰馨儿应了一声,退下。容妃回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又抬头看天。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看些什麽,天是黑漆漆的,什麽都没有。
她大概是累了,便关上门,一个人又坐回了椅子上。
看她那样子估计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觉得无聊,但是却又对她的身世觉得十分好奇。说到这里,估计会有人说我是个乌龙皇帝,怎麽连人家的家底都没摸清楚就娶回来了。於是,我再次拿出武陵王当挡箭牌,媳妇是他挑的,人品之类的过了他那关我就懒得过问了,反正百官那里也有他去打发……想到这里,我的惭愧又增添了几分,我还真是太依赖武陵王了啊!
容妃,原名叫月容,照兰馨儿说的话来看,她保不准还是什麽月下族的族长之类的人物。可在我看来,她也只是武陵王的手下而已。不过像我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也没想过去了解谁,或者根本就是懒得去了解吧。
呆在这里我也瞧不出个眉目来,於是我又慢慢飘出了容妃的寝宫,只是脑子里除了她那深潭一般的眼神,又多了个蓝锦缎盒子和月下族。只可惜,我只注意去盯著她,没想到跟著兰馨儿去看那盒子放哪里了,不过就算我找到了又能怎样呢?我又摸不到实物,打不开盒子。
废材如我,只能叹气。做鬼的时间虽短,可是叹气的时间却比做人时要多许多。这深更半夜的,皇宫里静悄悄,真是无趣啊!
正当我发牢骚的时候,前面的拐角走出许多人来,他们形色匆忙,不知要去做什麽。
我赶紧跟过去,仔细一瞅,走在前头披著斗篷的,正是当了新皇的大皇子。
只见他神情凝重,对著身边的人说:“你此话当真?”
“臣句句实言,故而急匆匆赶来面圣。”这声音低沈沙哑,是李睿松的。
“伯父他为何如此!”大皇子,哦,现在应该叫他陛下了。……这样叫他似乎又有点太客气……好吧,还是用他的名字吧,赵和。我只希望他能在平和的环境下长大,为人处世不要像我这般懒散,也不要像他祖父那般急躁。二皇子名叫赵谦,希望他是谦逊有礼的好孩子。容妃却总是“念儿念儿”的喊他,我问这名字怎麽起的,她只笑著不说,最後我也这般喊,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
赵和的表情突然由凝重变得痛心疾首,他加快了脚步前行,最後几乎是用跑的,我不紧不慢地跟著。倒是李睿松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被甩在了後面。
他是奔著宗庙去的。
我看著他跟小太监们一起推开宗庙那厚重的门,急急火火地冲进去。
宗庙内燃著长明灯,那幽幽的光影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些牌位前。
不用说,除了武陵王还有谁呢?
“伯父!”赵和开口叫道。
武陵王慢慢回过头,看了赵和一眼,缓缓说道:“你来了啊……”
赵和奔过去跪在武陵王面前。
“陛下,我有事要同你说……”武陵王看著赵和如是说。
“伯父,不用说了!”赵和的语气坚决且不容商量,“死者已矣,若父皇泉下有知,定然不会让您殉葬!”
啥?殉葬?武陵王想殉葬?!我吃惊地看著他们俩。
武陵王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显得淡定从容,他只轻轻笑了下,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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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沓如我,10章完结不了……
更新时间延长如我,被其他事情绊住手脚。
一个皇帝的葬礼(11)
我脑子乱了,满脑子里都是殉葬殉葬这两个字。虽然我把死亡看的很开,那是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活著的人应该好好活著,干吗要殉葬!有些恼羞成怒的我在半空中绕圈圈,我死了就算了,他为什麽如此不惜命,偏要殉葬!他以为我希望如此麽?
“伯父!您不能~!……”赵和激动了,冲过去抓著武陵王的肩膀,“伯父,我不能没有您,大齐江山也不能没有您!”
武陵王叹息一声,一手轻拍著赵和的背,一手绕过皇帝的後背挥了一挥,示意李睿松他们离开,李睿松果然心领神会,带著那些太监们退了出去。
长明灯燃烧的火焰摇摆不定,在这忽明忽灭的光影中,赵和搂著武陵王哭了起来。
“伯父,虽然您是我的伯父,但我视您如生父。我敬重您,崇拜您。十五年前您要远赴边疆,我真恨不能跟您一起去,戎马生涯,保家卫国,亦是我心所向往!可是我那时尚年幼,只好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成长。十五年过去了,当我以为我可以独当一面之时,父王的突然离去,却让我手足无措。我从没有想过父皇会突然驾崩,而母後和外公他们又非要将新皇的帽子加在我头上,我很害怕……可是这个时候您回来了!”
赵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伯父,您的回来带来了新的希望,没有人能够比您更强大,我知道的,我从小就知道的!所以,我希望您能够辅佐我,能够在为政这条路上再扶孩儿一把!”
武陵王的表情隐藏在灯火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盘坐在那些祖宗的牌位前,好久都不发一言。
“伯父!我恳求您!请收回殉葬的念头吧……”
“和儿,”武陵王突然打断了赵和的话,“我没有子嗣,亦视你为亲生。在这宗庙里,我不能对祖宗们撒谎。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麽好,也许并不值得你崇拜和敬仰。我只是个普通的人,我只是想为喜欢的人做些事情。”他拍拍赵和的肩膀,突然站了起来。
他面对著祖宗们的灵位,用坚定而沈稳的声音说道:“我一直以来,都爱著你的父亲。”
嗡的一声,我脑子更乱了。
我不是不知道他喜欢我,而且我也已经确定了自己是那麽迷恋他。或者说,爱慕的心情的确有,可是我活著的时候每每想到这一点却又绕开了。我们原来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情感,直到我死去之後……看著他一个人在我的灵柩前哭泣,他那个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孤独、苍老、颓废的普通人。
我们掩藏了那麽久,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压久了,果然还是要溢出来的。
可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直接说出来。
“我爱赵撷。”武陵王转过头来看呆坐在地上的赵和,“从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後,我就已经决定让他过得快乐,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甚至……”武陵王用力扶住赵和的肩膀,看著他说道,“我觉得我就是为了迎接他而出生在这个皇家牢笼的。”
“所以,你根本不必崇拜我,因为我所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让喜欢的人过的更舒坦而已,权利,富贵,还有这天下,我没有任何兴趣,甚至你所向往的戎马生涯,我也觉得无趣。所以,赵和,我这个伯父,并没有你想的那麽伟大。”
“所以,父皇走了,你也要跟著他走麽?”赵和的神情还有些呆,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不,并不是我要跟著他走。”武陵王否定了赵和的话,“是我後悔了。”
“後悔?”赵和缓缓抬头。“我不太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
“为赵撷守夜那天,我才明白,我并不是一个能够为赵撷付出所有而不求回报的人。”武陵王淡淡一笑,“我其实,是为了得到赵撷才做了那许多的事情。”
“和儿,我很後悔,我直到那天才明白这件事情,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所以我要去找他!”
他的表情如此振奋,倒不像是赴死之人。
“更何况……我让他等了这麽久,不能再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下面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我突然觉得眼眶发酸。
妈的,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明白过来让我白等了十五年!可是,可是……
我飘到他跟前,看他的眉眼,伸出我冰凉的手指,颤巍巍地想去抚摸。
可是如果能活著,那比起死来,不是更幸福的事情麽?
我不想他死。
赵瑞,活著,难道不行麽?
赵和倒是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激动之情,“伯父,若殉葬是你所想,那麽再挑个日子吧,祖宗也有祖宗的规矩。和儿留不住伯父,只愿伯父一路走好……”
他跪好,给赵瑞磕满三个响头,再缓缓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门开的时候,天已经鱼肚白了。
我还有三天时间。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绞尽脑汁想怎麽能阻止武陵王的寻死之心。他的表白我是可以接受,而且很感激。可是我真不乐见他微笑著飘到空中对我说:赵撷,我也死了。
然後我们两人就在空中翻跟斗玩……
这种想法真让人郁闷。
赵瑞倒是很淡然地整日呆在宗庙内,膳食也都是赵和亲自送进来的。其间,薛立来过一次,李睿松来过一次,张德全来过一次。都是叽叽咕咕说了些什麽。我那时候心急火燎根本没注意听,估摸著也是交代後事吧。
终於,一天快过完了,月上树梢之时,宗庙门外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容妃,出现在了宗庙门外。
赵瑞听到侍卫来报,终於从大殿里走了出去。
容妃已经换了装扮,不知为何,她在月色下显得很特别。她耳朵上和脖子上,都是银质饰物,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而她那身蓝色的锦缎衣服,就跟昨日我看到的蓝色盒子的颜色一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