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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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头看季常,对方果然一副沈思不语的样子,他想了想,便悄悄握住了那只在青色袍袖下的手,季常一惊,便要缩回去,胡沐加大了力道,对他摇了摇头,季常见大家都没往这看,才松了口气,凑过脸来低声道:“别让别人看见。”
  “我等会儿……”胡沐另一只手的手指往曾一杭方向动了两下,“和一杭出去。晚上才回来。”
  季常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等人们散去,胡沐便同曾一杭还有四郎走了,晋王也同素素回了房里。季常一人在院里沈思,渐渐想起以前不大记得的事情,那天两人偷闲回西湖喝酒赏月,自己问:“今天赵大人又找你做什麽?”
  “赵毓啊?不外乎是表明心迹麽!”季霖的脸在晶莹的月光下,笑容也十分明亮,“当初你我上天,也就想弄个把天女玩玩,竟连他这样地位的也败下阵来,哈哈哈哈……”
  季霖笑著饮一口酒,又道:“你知道他和我说什麽?‘长相思,摧心肝’!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季霖好不容易停下,又边顺气边道:“他还说,黄大人有心谋反,叫我小心点……”
  “啊……”季常笑不出来了。
  记忆在这里又戛然而止,中午的阳光过於灿烂,季常不禁微微眯起眼,却没有进屋的意思,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由远及近:
  “姐姐,我会被发配吗?我不想去江阳!”
  “现在你父亲在天上斡旋,没出结果,不要胡思乱想。”
  “赵大人现在也投胎了,如今谁保我们?霖儿还这麽小,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
  “这是你自己家,有什麽好不放心的?要没有赵大人,你们可有杀身之祸,现在最坏就是发配,也不过几百年,怎麽这麽耐不住的?”
  “判决不下,我心里就乱七八糟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今这种情形,上面乱得很,顾不上也是有的。能拖就拖,有什麽不好?”
  “五舅,五舅!”
  孩子在身後叫著,自己怀著复杂的心情,转身把他抱了起来……
  “五舅,我怎麽长不大啊?”孩子的脸和季霖一样白净秀丽,可他也想不起来,季霖小时候到底什麽样子。
  “再过个几百年就好了。”季常轻轻地说。
  “真的麽?”
  “当然是真的!在那之前,你可要好好修炼你的龙珠!”
  “我知道。”孩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它怎麽也养不亮,好像不是我的一般。”
  “胡说什麽……等赵毓醒转过来,他一定赶不及过来帮你!”
  “赵毓?是谁?”
  有佣人在院中晒被子,见到季常一人坐在那,招呼道:“季先生,日头晒得很,您还是进屋去罢!”
  “啊……好……”季常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四下看不著胡沐,才问:“沐儿呢?”
  “少爷和曾少爷他们出门去了,先生不知道吗?”
  “啊……是了是了……”季常仍有些迷糊,“他和我说过。”
  佣人看了他一阵,道:“先生还是进去罢,您都晒得失魂落魄了!”
  季常点点头,正要进屋,又想起什麽,回身问道:“沐儿和曾少爷他们,平时都去哪里?”
  “这可说不准,曾少爷喜欢赌钱喝酒,四郎那孩子喜欢女人,胡少爷麽,就喜欢到後面山上骑马……”
  “我知道了。”季常想胡沐是想自己出去,找过去或许不好,於是进屋,躺在榻上,又想著和胡沐赵毓一起上昆山时的情形,虽然这些年已经想了千万遍,可早上听起阗城的事故,又觉得蹊跷得很。
  借龙骨续命,说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可听季霖的生母讲述,似乎那来自西海的远古银龙之魂,更看重季霖的血脉,对云凌一族,并不十分满意。云家自恃血统高贵,不与外界通融,也不 是一两百年的事了,本族与本族通婚,本是繁衍长久的大忌,季霖在时似乎也提过……季常有些微头疼,但还是决心把思路理一理,於是用力回想──
  “那总缠著你的女子,还嫩得很啊!”
  “这孩子精,很有谈婚论嫁的架势,我可是避之不及。”
  “女人有的是,可五哥若娶了她,”季霖靠近他小声说,“那昆山脚下的好东西,可要分一点给兄弟……”
  “我才不娶她!还没成婚便粘得这麽紧,话一说作了数,可生是好!”
  “那就算了。反正现在也用不上。”季霖没有再提昆山脚下那“东西”的事。
  那东西便是龙骨,季霖以前不稀罕,现在派上了用场,那次还生也非常成功,就算没自己相助,他也不至於打不过龙女一族和决不会下手杀他的赵毓。若说发生了震动,或许是失去龙骨震慑的昆山群魔无主,动了地脉,而根基不稳,所以频繁出事。可是,借骨还生,总归不是自己的身子,一时看不出异常来,但并不代表就此顺顺利利。何况……
  季霖借了龙骨,却没逼出紫光来。
  季常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马上起身回西湖。一进门,就和姐姐撞了个满怀。
  “你又闹什麽?”龙女大为不满地看著他。
  他看了龙女一眼,推开她径自走到六娘厢房外:“六娘,六娘!”
  六娘一开门,季常便撞了进去,关上门便问:“霖儿他到底回来过没有?得了龙骨,从昆山飞回来也是小菜一碟,为什麽他不来见我?”
  “大战过後,天庭戒备森严,他身上紫毒未除,怎麽进得了关内?”
  季常倒抽一口冷气:“果然未除!那他现在在何处?”
  “和赵毓一道,被压在昆山脚下!”

  61-END

  六十一
  季常大惊,问:“怎麽会这样?”
  六娘叹了一声,道:“我偷偷向昆山灵怪打探,那天,霖儿它拿了云龙家祖传的龙骨,云龙非置它於死地不能取回。云凌见赵毓迟迟不肯下杀手,故意卖了个破绽,引霖儿到冰川之下鏊战,其时念动灵咒,要倾昆山之力压了它,赵毓见状,也跃了下去,正好一齐被镇在下面。”
  “这一压,便是四年?霖儿得了上古灵力,怎能出不来?”
  “云凌用全族之力封住冰川,从外面逼霖儿就范,次次用力,都地动山摇,至於里面发生什麽,我也不知道。”六娘看向窗外,窗外的西海珊瑚随波曼舞,柔婉可人,“我也求过那孩子,本来同根同族,为何要闹到这份上,凡事好好商量。可她说霖儿害得她几近灭族,如何能放!自霖儿犯了天规,你父王也不认他这个儿子,断不肯让人提起他,以我自己,又破不了云龙灵咒。一切只能看他自己造化了。”
  “原来昆山近年山震不断,是凌妹妹在使咒驱霖儿?”
  六娘皱起眉头,显出深深的忧虑:“每次驱动灵咒,对她也十分耗费。只是我担心霖儿,他魔性为除,又是借了云龙家的身子,被灵咒一驱,不要出什麽事才好。那个赵毓,只认得新的霖儿,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了他……”
  她虽性子冷淡,此时眼睛也微微红了。
  “你说新的那个……”季常接口问,“那新的,却是在哪里?”
  “我管不了。”六娘道,“好像是守在冰川之外。我去时他远远看著我,也不愿过来。他从来和我不亲,这回大概更不认我了。”
  季常坐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云妹妹纵然持家不甚得法,也是她们云家自己的事,好歹苦撑几百年,全毁在霖儿手里,也怨不得她要逼成这个样子。那赵毓全凭一片真心待他,为他镇魔毒,下轮回,如今为了护他真气,才同他一起被压在昆山脚下,六娘你怎麽为了自己儿子,权当作人家是应该如此!”
  六娘一惊,抓住季常的手道:“是我过去太宠霖儿,可是不是连你不愿救他?”
  季常摇摇头,看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起头道:“当年是我们自己闯下的祸,当然要我同他一道还。”
  说罢,起身告辞。
  路上,季常只觉得心下一会儿悲从中来,又一会儿五味杂陈,一会儿明镜似的,一会儿又混乱不堪。
  到了西域,他本想直奔昆山,却又十分想念胡沐,虽不想见他伤心,也觉得不能不告而别,趁没人时,回到胡家寻他。
  胡沐还没回来,季常心内涌起一股无措来,寻至後山,却不见人影,他看日头,已夕阳西下,只好再度入城。季常想聚神气,却心烦意乱,感应不灵,只知道大概方位,不明其详。他顺著感觉,一家一家店面寻过去,真让他在货栈对面酒肆的二楼雅座找著了。
  季常刚靠近隔间的帘子,就听见四郎问:“胡沐,我们是要喝到什麽时候啊?”
  季常闻言,不禁从帘外偷偷望去,瞧见胡沐坐在窗边,背倚窗台,一杯一杯往嘴里送酒:“再晚些。”
  “再晚些?你先生等你等得著急了罢?”曾一杭正坐在胡沐身边,闻言冷笑。
  “怎麽?你著急赶我走?你不是巴不得同我多呆一会麽?”胡沐喝得脸上泛红,沈著脸去看曾一杭。
  曾一杭被他盯得一怔,突然就起身去吻他,还不等胡沐挣扎,季常已大步跨入门外,拉起胡沐就往外走,谁知胡沐竟挣扎起来,力道及大,季常本未用力,被他一挣,也撒了手,满脸意外之色。
  “先生,要走你自己走罢。”胡沐看他一眼,摇摇晃晃又要坐回去。曾一杭和四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季常哪里肯罢休,抓他袖子,用神力一拎,两人直直从窗外跃到了街上,把过往行人吓了一跳。
  胡沐已带醉意,头脑虽还清楚,不过也不大站得住,不管不顾就要往地上坐,被季常一搀,口中念咒,很快便回到自己房中。
  季常放手後,胡沐才觉得轻松了些,松了口气,又向床走去,一屁股坐下,很快躺在榻上阖了双眼不言语了。
  季常坐在他身边,问:“怎麽不想见我?”
  胡沐喃喃道:“你不是要去昆山?怎麽还在这里?”
  季常一怔,胡沐猛然一睁眼,坐起身抓住了季常的手,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先生不用给我个交代,要去便去罢。”
  季常知道他原来是不想听自己道别,才迟迟不归,心内也安定了几分,这才低著头说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去那也不知救不救得了霖儿,也不知怎麽向凌妹妹交待。仙龙相争,又毁了阗城,害了百姓,还有个新的霖儿,我更不知见了他该怎麽办……”
  胡沐眼帘垂下,想了一会,身子便躺在季常怀里,正对著季常的脸,和声道:“先生早上还和我说,想做普通人。原来先生就是做不了普通人!”他扬眉一笑,抓起季常的手边玩边说:“我便是货真价实的普通人,什麽凌妹妹阗城昆山还有新霖儿旧霖儿,我通通管不到,只要先生平平安安,就是最好了。”
  “先生总是困於往事,也连累了你,大好年华,做什麽不好,跟了我,不是苦等,便是死去活来。”季常抚他脸道。
  “谁叫我喜欢你。”胡沐坐起来吻他,虽带著酒气,季常却乐得回应他,“我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可既然你回来见我,那我求求你,带我去。”
  “我怎能带你涉险?”季常重心不稳,被他压在身下。
  “我爹爹他升仙不久,便要吃这种求人的苦头,我如何肯让自己死第二次!”胡沐边说著,边手指不灵活地为季常宽衣解带,对他耳语道,“你若不能看我涉险,到什麽也做不了的时候,不要逞强,我们回来便是。”
  六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胡沐便去告诉素素和晋王,自己要同季常出趟远门。他来来去去惯了,父母也管不了他,只得由他去。
  刚出门,就碰见四郎来找他,听闻他们要去阗城,说什麽也要跟著。
  “我要同你做大事,过好日子,可不能就这麽不明不白看你去了就不回来。”四郎如是说,“另外,曾一杭那里,也多少知会一声。”
  胡沐想想也是,便去货栈门口把曾一杭叫出来,和他说去阗城一趟。
  曾一杭面色复杂,焦躁地西看东顾一阵,才皱著眉对胡沐说:“听说你上次差点把命送那里。”
  胡沐笑笑:“倒真是送了一回。”
  “这次不会了罢?”曾一杭深深看著他。
  “不会。”
  曾一杭看著季常,猜到若没有季常,胡沐也不至要到阗城那种地方,心下好一阵不甘,差点说不出话来,好容易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胡沐拱手道:“告辞!”便和季常四郎转身离开,曾一杭驻立原地,直到三人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折回店内。
  出了城门,季常便使一阵清风,带胡沐和四郎上天。快到阗城时,胡沐和四郎特地往下一看,胡沐道:“先生,你看,这片沙漠是不是没几年前古怪了?”
  季常也跟著看了看,沙丘在阳光下缓缓移动,并无特别之处。他对胡沐说:“你们先在云上呆一会儿。”说罢,自己纵身轻轻跃到沙地上,蹲下细细看著沙砾,伸手抓了一把,又看著那沙子从手缝间滑落。
  他想,上次和胡沐陷入沙中,沙下虽然黑暗,那妖魅却没有加害的意思,当时只想他们法力不如自己,故不敢现身相争,如今再想,或许如晋王所说,同为龙族,也未尝不可能。
  那西来的和尚,圆寂之後,尸身不保,为山上精灵所控,更管不了这片怨土,自然容它们作怪。龙女虽保得阗城一方平安,可又要顾及同族,故对沙漠不管不问……果真如此,如今云龙根基被夺,怨灵无所凭依,自然无力作怪……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他上次吃了苦头,不敢贸然行事,只得稍作猜想,却不愿召龙灵出来问个明白。回到云上,带胡沐直奔阗城。
  还在城上空,就见当年龙女设场歌舞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云凌化身凡间女子广施灵药的场所。大灾过後,最怕瘟疫。云凌身著白衣,指挥众龙女为民众看病送药,竟也秩序井然,有人赞她龙女娘娘转世,也只是不置可否一笑而已。
  季常化作青衣贵公子,带著胡沐和四郎前去见云凌,也未获什麽阻碍,只是站在临时搭建的大帐前,他兀自心虚,立在帐外,迟迟不肯进去。
  “季哥哥,不用站著了,进来 罢。”云凌坐在大账最里头,声音比前些年更为沈著。
  “云妹妹,”季常狠狠心,踏入帐内,拱手深深一鞠到底,“我有愧。”
  “我为了逼季霖还我龙骨,弄得城中屋毁大半,又何尝不有愧?”云凌抚案长叹,“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难道非要我眼睁睁看著自己族人从此居无定所麽?”
  季常答道:“我当年没好好看住霖儿,才让他丢了肉身,以至今日他魂魄不散,要取云龙龙骨还生,一切因我而起……”
  “够了,你不用帮季霖说话。闹到这份上,云凌不关心是谁的过错,天庭纷争,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要拿回龙骨,一切都好说!”云凌突然色变,狠狠捶了一下木案,站起身来,指著季常恨声道,“都是那赵毓,非要下去陪葬,不然我在昆山多年,天时地利,念动真咒,还不把季霖生生逼出龙体不可!你们兄弟俩真是……”
  话音戛然而止,季常抬头看去,竟见云凌面色如纸,两眼上翻,指向自己的手也在发抖,忙一个箭步上去扶住,帮她顺气。
  云凌靠在他怀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你看到了,我家本来男丁不旺,几个兄弟糊涂犯了错,竟被那和尚杀了。我辛苦撑那麽些年,全靠冰川下龙骨,我哥哥们龙魄不散,也是因为有祖先灵力庇荫。他们纵然也吃些凡人,可是我们对阗城也多有助益,几百年风调雨顺,就算有报应,总不至於要遭灭族之祸啊……”
  季常这才看她憔悴了许多,更说不出话来,只由那姑娘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胡沐和四郎站在一边,听云凌哭得撕心裂肺,也不好受。
  “做过精怪,别看他吃得了凡人,也不容易哩。”四郎对胡沐咬耳朵说,“所以说这世间是非曲直,说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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