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天空中望去,只见轻雾散去,白云汇集,渐渐飘落,上面站著一群人,还未靠近,便在空中停下,看不清形容。
仙乐渐停,云层也降低了些,季常松开双手,云上一人走出来,站在行伍面前,衣著不同於旁人,华贵非常,翩镶金缕珠宝。胡沐看清了那他形容,只觉得他眉目清明,世间少有,不禁惊为天人,可那人却比昆山龙女还没有表情,眉毛动也不动,除了身子能走能行,眼珠会转,其余部分只像块石头一样。
“真是美人啊!”狐狸凑到胡沐身旁赞叹,“可惜是个死人。”
“死人?”
“我虽没好好修行,不过最爱收罗奇闻怪事,若没猜错,这就是昆山冰尸了。”
胡沐还想再问,却见脚下冰层渐後,自己脚面竟覆了薄薄一层冰。
“快走,再不走就要被冻住了!”季常双手一推,胡沐和狐狸便双双飞起,落在一边崖上。“先生顾不到你们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胡沐心知不能再添麻烦,只同狐狸找了块大石,静观其变。
此时,冰已明显又厚了一尺有余,看来是季常他们布法加固,以守冰下银龙与赵毓。
“昆山冰尸?不是古代王朝葬在昆山冰中的古尸麽?”胡沐暗道,“如果真是,那这人生前地位一定极尊贵。”
“英年早逝,尊贵有什麽用?”狐狸说,“看样子死时年纪也与你无二罢。”
“厉害麽?”
“自然厉害,这些古尸都是以极强的巫术封住,吸昆山精气,盼有一日重生。”
“怎麽都为了重生斗来斗去的。”胡沐道,“要是我死了,我……”他本要说自己死了便是死了,活过来作甚,却想起自己早死过一回,没资格说这种话,便打住了话头。
“我也不知道他们死了千万年,父母兄弟族该也死了个干净,不好好在地底呆著,出来兴风作浪有什麽意思。不过这些魂魄既然存於世上,要不受人欺凌,还是强些好。”狐狸说,“你看云龙他们有龙骨护著,纵然不济些,还算有道屏障,这些妖魔便不敢来犯,若失了这龙骨,说不定要沦为人家的奴隶。”
“就算如此,这龙骨能救先生弟弟的性命,三叔定不会还予她。”
“正所谓弱肉强食,强则更强,弱则更弱,强极必衰。她们守不好,迟早有一天被人抢走。平日看似相安无事,一旦无所凭依,这些精怪还有什麽顾忌?”
胡沐眼见冰又厚了一层,可冰尸也仍没有动手,仿佛在静伺时机,不禁多看他几眼,那脸白得与周围冰雪快融成一片,只有红唇乌目分外惹眼。胡沐虽不懂灵术,凭他多年在山中行走的直觉,也觉出周围那冰雪之中,有许多耳目口鼻在张望、听闻、呼吸。
“看来此山中,还是那僵尸最厉害,你看别个都不敢动哩。”胡沐道,“难怪两方都在审时度力,怕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若这麽拖著,可以拖到三叔他们出来罢?”
“那可未必。那冰尸确是在等待时机,待银龙妖力将破未破,千钧一发之际再出手,才有获胜把握。他虽不足以击破三人冰阵,可妖龙神力由内而外,倒是助了他。到时冰阵也拦不住 了。”说著,大地撼动,整块冰川都泛出紫光来,胡沐和狐狸同时一跃而上,借著狐狸的妖力到了更高一丈的大石上,只听轰隆一声,回头再看,刚才藏身之处已被倾泄下来的雪块淹没。
接著,尸群乐声大作,雪层掉得更加猛烈,胡沐二人无瑕再看那群尸乱舞,开始四处闪躲,给他护体龙珠,就是为了此时有灵力与狐狸上窜下跳,可保得一命。他和狐狸十分默契,不用言语交谈,便知下一步要逃向何处。云龙原本宫殿凭峭壁而建,如今倒塌,还有个虚架子在,里面便是一个大洞,他们连飞带跑,凭著极强的求生欲望,冒著千斤劈头大雪,向石穴赶去。
胡沐一面担心季常,一面想先前季常说得如此严重,现在山抖成这样,三叔和银龙还有没有命活?他不敢多想,却仍觉得呼吸也快停止,直到爬进石穴,才觉出被砸得浑身是伤,狐狸早在一旁痛得直哼哼,他只感到心跳极速,好久不能缓下来,急忙转身,居高临下,眺望冰面上的战况。
“斗……斗法了!”狐狸强力深深呼吸,扶著他的肩膀站立。
六十六
外面风雪飞扬,胡沐哪看得清楚,可那仙乐却清楚得奇怪,分明是缥缈如天上曲,无半分悲意,却叫人几欲下泪,像当时自己魂魄与肉身分离,到了华清山,位於海角天涯,一派仙山美景,心底仍漫出无边的凉意来。
像是生者对死的恐惧,像往生者对生的渴盼与眷念。
“曲子这麽好,竟会是妖术。”他趴在洞边,努力想看清冰面,可季霖与云凌均是白衣,与周围一体,季常虽是青衣,可这件青衣颜色也浅淡得很。
“哪里好了,我听来可十分刺耳。不过现在离得远,而且目标也不在我们,没那麽扰乱心志了。”狐狸说。
“先生功力怕是不济,云龙适才在帐篷里还差点晕过去,更是不行。我看他们现在都不相上下,要长久硬顶,撑不了多少时候的。趁咱们在暗处,四郎,你有什麽取巧的办法没有?”
“没有。”狐狸想著这样胡沐看不清楚最好,若季常真败了,他也看不见,等季常死了,容他哭一场,自己再带他下山便好,哪里肯用心想,“他们用真气相峙,咱们去了也是送死。”
“我当然知道不能用法力。”胡沐可不管狐狸在想什麽,刚一皱眉,突然问:“你有没有觉得,乐声更响了?”
狐狸正也感到难受,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便是昆山神乐,凡人听闻,会被迷惑心志,而上山与他们一同变成活死人,而对与之为敌的神仙来说,就是硬碰硬的法术。”
胡沐马上接道:“那乐声大作,就是他们在使力了?能不能像在伏龙寺那样,找个本体来破?”
狐狸往洞内退了些,才说:“昆山古尸深不可测,就算让你找到本体,也不是那麽容易破的。何况我们又不熟悉这里,待找到古墓,早就……”
“不能破本体,破了这什麽神曲也行。”胡沐从腰间抽出一支笛,对著洞口呜呜吹了几下,又拿下来说,“不对,神曲到这尚且有限,我的笛声能传到他们那就怪了。我还是去冰上吹得好。”
狐狸吓了一跳,道:“我总想你不过胆子大些,脑子快些,不想还是个亡命之徒!现在外面雪崩,又有妖怪,你一个凡人,竟要去冰上试著斗法?”
“那以你法力,能不能让山风转向,送我的笛声到那去?”胡沐紧抓不放地问。
“太远了,不行!”
狐狸才答完,就见胡沐跳出洞口顶风向冰层走去,山间崎岖,此时又盖了许多白雪,加上狂风大作,纵然胡沐身手了得,也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跌下山去,看得狐狸心惊肉跳,只好也飞出去,忍著乐声直鼓耳膜,带他飞向季常他们。
好容易到了冰上,只见三人围坐运功,而那群尸虽近,却已在风雪中容貌不辩。胡沐小心靠近,见季常双目紧闭,才要说话,只听季常怒道:“沐儿,你下来做什麽?还不快走!”
你不走,我怎麽走!胡沐听得火起,按捺了性子道:“先生,待会沐儿吹笛,你送我笛声上天,破了他们音律,说不定有效果。”
季常正待使法推他走,旁边季霖反应最快,大声道:“你快吹,我帮你!他们乐声和缓,你可挑好曲子!”
胡沐马上拿起笛子送到嘴边,用劲吹了起来,风声大作,狐狸还想怎麽也不知他吹得什麽,恰笛声被季霖用法力一送,狐狸才听得胡沐根本吹得无音无调,堪比锉金之声,十分难听。
这时,他竟真觉得“神乐”演奏得没刚才那麽整齐,再看冰上三人的神情,也稍稍放松了些。抬头望去,群尸也有些混乱。不禁拍手道:“真是四两拨千斤,再吹!再送!”
季常与云凌得此空闲,忙护住山体,季霖法力最强,由他送胡沐笛声相抗。那领头冰尸手一挥,乐声重整,法力加强,胡沐顿感头皮发麻,笛声被带得越来越高亢。
季常急道:“再往高了吹,那笛子只怕会裂坏!”
果不其然,那只是寻常笛子,很快便不行了,但就这麽一会儿,终究拖延了时间。几名龙女飞来,把云凌的琴放到她身前,季常知她真气不足,便拿来自己也一通乱拨,声震山河,弄得群尸哇哇大叫,可季常一面要护住下面冰层,一面要弹琴,一心二用,未免吃力。而龙女刚才巴不得银龙在下面真气大乱而死,现在却没把握在群尸当前之时护住龙骨,一番取舍,还是决心保住山体。
此时古尸们起了骚动,开始叫嚷,这回真如鬼哭,悲恸凄绝,十分可怖。
“也不过如此嘛。”狐狸拍手道。
“不对,群尸中有些是新近一两百年被乐曲勾了魂的凡人,修为不深,不能算作是中坚。”季常千年法力虽被打得七七八八,不过当年毕竟见多识广,知道危险并未解除,“现在他们音律大乱,大概魂魄有些醒转,不过不成气候。我们还是快趁尸王重整队伍时护住山体,若山基动摇,龙骨就真守不住了。”
云凌听了,一声令下,几个属下立刻现出原形,不,比原形还要长大,突围而去。
季霖和季常一看,都知道云龙要用原形环抱住山头,可以她们的法力,也抵挡不了多时。季霖这才恨恨骂道:“赵毓,你真是害死我了!”
这时,尸王双手一举,山上立刻雪止风息,群魔凝神,光这一手,就看得胡沐和狐狸一时大气也不敢出,云凌也是变了脸色。刚才还在吵闹的尸 群,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胡沐没看到季常神态,他靠季霖最近,只听季霖低声道:“五哥,你快走罢!”
“六弟,你快走!”季常看出凶多吉少。
“赵毓不出来,我不走!”季霖道,“何况,我的命哪比得上下面那条龙金贵,死不足惜!”
“你!”季常见无法赶他走,只好快速地说,“我对霖儿有千年情份,但心里还是把你当亲兄弟,绝没有你的命换他的命的意思。如果今天是你在下面,我也会去救你!”
季霖闻言也接口道:“五哥,你是个好人。你愿意这麽说,我就算听听也欢喜的。”
“我不是说说而……”
季常还未说完,抬头一看,再顾不上接话,直接把胡沐与狐狸又扔了出去,原来尸王又一抬手,群尸便落到旁边的山壁上,那山壁陡峭,他们却浑然不觉,踏如平地。这回狐狸看尸王的眼睛看得清楚,空洞得像两个黑窟窿,不知为何,比伏龙寺那死和尚还可怕,吓得他纵是坟地里打滚混出来的,也是毛骨悚然。胡沐看的不及他远,自然也没有那麽害怕。
这时,那些死尸开始整齐地呼喝,一边朝冰层踏来,每前进一步,都要震得地动山摇,亏得几条云龙紧紧箍住山头,才保住山基。
狐狸见不对劲,又拉胡沐躲了起来,又怕那鬼眼盯上自己,也不敢撒开丫子跑太远,只匿在半截没被雪盖住的石头後发抖。
待群尸踏上冰层,仍是力道极大,季常他们只好迎头去杀,可那是死人,哪能用寻常法子?砍了脑袋,身子还在动,切成两半,爬在地上,仍用拳头敲得冰层乱响。
胡沐瞅著那尸身刚才的仙人穿著不过是幻相,其实十分褴褛,有些仍可见是中原人打扮,有的则是西域人装束,知是寻常百姓近时被害死在这里,充当傀儡,这才知道浑身发凉。
话说那些死尸虽不反抗,却数量众多,若全上来,足以撼动冰层。三条神龙一齐现身,鳞片如利刃,大尾一扫,一排死尸每个都碎成好几块,有些碎块还飞到胡沐他们眼前,因为早就冻硬,敲在石上还发出响声,胡沐虽不是没见过死人,此情此景,还是震得他退後几步,好容易忍住才没抱住一样面如土色的狐狸发抖。
他不敢再看,想起尸王还在上面,转头去望,只见那尸王由於衣著鲜豔,很好辨认,从动作看来,像是不慌不忙,正指挥大批死尸前赴後继。正待胡沐还要再看,冰上紫光大炽,耀得他伏下身去,再抬起头来,山上尸群以跑代走,攻势大盛,直奔冰层。那紫光似乎终於忍受外激内抑,一声巨响,破冰而出,直直撞向三条神龙不及赶走的尸群上,那些尸体一碰上紫光,立马化作一滩滩脓水。
山上尸王恰恰等著这一刻,他张开双臂,飞将上来,直冲冰层。一条云龙正好赶到,拦身在他跟前,尸王不避不闪,一道白光闪过,血溅当场,那条云龙竟直接被撕成两段!
六十七
狐狸一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胡沐见如此惨烈,也惊得无法动弹。那神龙鲜血四溅,刚才还是一片白茫茫的昆山之巅,现时已全是点点殷红的血迹,胡沐和狐狸觉得脸上有些微发热,互相看看,果然是血滴,一时都噤声不语,齐刷刷看向空中,只见云龙倾巢而出,为首的那条,约摸就是云凌。
那些云龙在云凌的带领下一边与尸王周旋,一边用全身之力将他撞回天上,尸王倒也十分利索,谁挡在他前面,就狠狠来一下子。一转眼,又有几条云龙负伤。
季常与季霖想尸王是吸冰山精气,便口吐真火烧他,那尸王遇火,果然动作迟缓了一些,却仍力大无穷,可那云龙一族却也因为惧火,靠近不得。
话说二龙对著尸王烧了一阵,竟不伤他分毫,为不耗法力,只好作罢。才刚收了势,尸王便大吼一声,向离他最近的云龙扑去,云凌见又要有同族遭殃,抢身拦在前面!尸王双目圆睁,伸手就去抓她,眼看那利爪就要触到龙鳞,一道白光从地而起,从他俩之间穿过,硬是把尸王打得翻了个跟斗!
云凌原是抱著必死的决心,却感觉尸王停了力道,心中惊奇。大家定睛一看,不知从哪又多出数十条云龙,正纷纷围绕著尸王,令人目不暇接。那些云龙比云凌带的一群更为粗壮长大,鳞片也足足大了一倍,气势雄伟。只是在日光照耀下,他们也忽明忽暗。
狐狸失色道:“奇了!那些龙的精魄,竟从大漠回到了这里!”
同是死躯,尸王虽见其形,伸手却触不到其实,一时挣脱不开,被困在其中。
云凌认出是死去百来年的哥哥们,又悲又喜,却听一条龙转过头来对她吼:
“妹妹,快走!”说话的竟是她最小的哥哥。
“哥哥,龙骨……”云凌顿觉喉头哽咽,却不是号啕大哭的时候,只得也含泪大声应道,“龙骨在下面,怎能让它落到这种妖孽手里!”
“糊涂!命都要送掉,灭顶之灾当前,你守它做什麽?快走!”
云凌听得心都凉了,嘶著嗓子挣扎:“我不!人人都说云家气数已尽,我偏不信,才撑到现在,现在却要我亲手把它送予他人麽!”
那龙魂大摇其头:“人言不足道,气数之说更是妄谬!若你真让族人惨死昆山之巅,才是天大的傻事!龙骨确曾固我族基,威慑四方,如今我族没落,驾驭不了它,只会抱残守缺,坐吃山空不说,还引得群魔虎视视耽耽,已成祸根!哥哥们已做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
云凌听了,只觉得通体遍寒,只听得她小哥哥又说:“快走!我们支持不了多久!听我的话,另找个好地方,不要想以前,只管好好活下去!”
“哥哥──”云凌与手下放声大恸,已生退意。下边胡沐与狐狸听不懂龙语,只见龙魂包围尸王,颜色却越来越淡,而云龙一族在旁边吼得撕心裂肺,满耳满世界都是叫人刻骨铭心的凄厉哀绝。她们绕了龙魂三圈,向银龙与苍龙点点头,摆尾而去,仍哭声不绝。
此时此刻,失去一方战友,苍龙银龙来不及多想,忙趁尸王被困,俯冲下冰面,正想用神光护住冰层,却见整个冰面不停颤动,已出现道道裂痕──那个重生的季霖,终於要出来了。
苍龙猛地转头四下寻找什麽,胡沐明白他的意思,拉著狐狸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一面大呼:“先生!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