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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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龙听见呼喊,也看见了他们,忙飞来落在他们跟前。雪块又开始纷纷下落,苍龙一摆头,胡沐他们纵身跃上龙背,苍龙立即离开了崖壁。与此同时,在巨大的碎裂声中,银龙也跟了上来。
  这会儿,随著云凌她们远去,头顶上云龙精魄,也已越来越淡,尸王使劲冲破包围,也看到了冰块碎裂的景象,竟没有像刚才笔直俯冲,却是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他正要转身离去,底下冰层啪啪地剧烈颤动,好像有什麽要钻出来,可又钻不出来。
  胡沐在季常背上看得分明,尸王白脸上仿佛阴惨惨地一笑,再不迟疑,迅速回身,决然地再次冲向冰壁!离冰还有十几尺时,一道气柱冲天而上,把他狠狠地撞到一边山壁上。
  “混帐东西,见我得了手,竟还敢来抢!”季霖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彻天际。
  “霖儿!”季常大喜,现了原形,与胡沐与狐狸站在云上。
  真真正正重生的季霖,从高空中飞下来,落到他们跟前。时隔四年,眉目无甚变化,生来死去,傲气都不曾减了半分。
  “霖儿……”季常正要说话,季霖却拦住他:“五哥,等我教训教训那活死人再说!”
  说罢,一道白袖直直冲向对面山壁正要逃跑的尸王,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捆了过来,又变回了正常大小。
  胡沐和狐狸刚才眼见这死人生生撕了条云龙,现在竟离自己不过两三尺,都惊惧得退了两步。
  奇怪的是,那尸王似乎知道技不如人,乖乖就擒,瞪著眼睛,一动不动。
  季霖放开他,走上前去,就是狠狠就是一脚:“就凭你!想害死我!”
  尸王被他踹得倒在地上,极漂亮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刚要站起,季霖又连踹几脚,再站起,再踹……如此反复几次,季霖才停下来说:“没意思,他不疼不痒,无知无觉,一具空壳,连畜牲也不是!”
  胡沐忍不住插嘴道:“他刚才率尸群吹的曲子,可是好得很,怎麽会无知无觉?”
  “哦?”季霖瞥了他一眼,说:“那是死人的曲子,你怎麽听得懂?莫非你死过?”
  不待他回答,季霖又狠狠踹了那死尸一脚:“我也死过,我也想听,快吹!”
  胡沐皱著眉问:“我三叔呢?”
  季霖充耳不闻地再踹了尸王:“快点!我不要听那些小兵的,我就要听你吹的!看看你活著时都记了些什麽曲子?”
  尸王僵硬地从怀里摸索著,季常看不下去,直接拉胡沐他们下冰去找赵毓,却正撞见赵毓和少年季霖慢腾腾驾云上来。赵毓耗了许多元气,由少年扶著,脸色十分苍白。
  季常见了,忙深深拜下:“赵大人,你救了霖儿,我……”
  赵毓摆摆手,双腿又要发软,被少年一把抱住。
  不远处传来尸王的箫声,众人仰头倾听,都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有胡沐觉得万分美妙。
  季霖正坐在崖上,一边凝神听著箫声,一边看著尸王雪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手指,说:“我知道你想重生,可是这龙骨我得了,就是我的,自然不能让给你。这样罢,你跟著我,乖乖听我的话,若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好不好?”
  尸王依旧机械地吹著箫,昆山神曲孤零零地飘荡在冰天雪地里,天上又开始下雪,掩盖了尸体,也掩盖了血迹,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一般。
  六十八
  且说众人聚到一起,赵毓顾不上多说话,坐下来就调理内息。季常他们不敢打扰,都远远地站在一旁望风。尸王仍要吹奏,那萧刚放到嘴边,却被季霖按了一下,不让他再吹。
  季常知他这是怕萧声打扰赵毓,走上前去,与他并肩负手站在崖边,道:“你终於识得他好。”
  季霖被山风一吹,戾气收得干净净,他扬头浅笑,看雪山千叠:“想你我兄弟洛城被俘,众唾亲离,只有他出面力保,我就识得他对我们,是真的好。我本教子卿陪他三世,就是怕我紫毒未除时元神来伤了他,总觉得那次算还了个干净,如今还是欠他一条命!”
  “他可不要你偿命!”季常笑道。
  季霖看了他一眼,也笑:“那偿什麽?若是情份,我可还不起,何况现在看来,也不用我来还!”
  季常哈哈一笑,清风平地而起,吹得他青衣猎猎,有季霖在旁,仿佛回到昔日,心内和平安定。
  季霖转头看他,识得他脸上欢喜之情,和声道:“五哥,你还是一点没变。这些年我不在,他们可没教你受委屈罢?”
  季常摇头道:“家里人可没有再提起兵的事了。”
  “哼!我早说他们都不是东西!不提又怎样,不提便是好人了麽!”季霖冷冷道,“我娘偷偷来看我,说你在家天天喝酒,我就想,大起大落,人情冷暖,你一定吃不住。可那时我在西域,神志时有时无,只能抓住一线生机,才能撑到昆山,自顾不暇,以後再和你慢慢谈。”
  他说得高兴,执起季常的手,十分亲昵,回头见赵毓正从雪地上坐起,少年在他头上一拂,刚才落在他发上的雪花便纷纷飞舞开来。两人面上年龄相仿,竟如一对璧人。
  季霖正要开口,赵毓倒先走过来,辞行道:“四年前被镇於冰下,曹大人率人来救,我与他订下四年之约来助季公子功成,如今期满,也该回去了。”
  季霖脸色一僵:“你倒是神机妙算。”
  赵毓摇头:“我只能算到四年之期,至於能不能成功,变数太多,当时并不知道的。”
  季霖笑笑,拱手道:“赵大人,我欠你一命。不过我如今神力今非昔比,山高水长,定有报答你的时候。”
  赵毓看来十七八岁,笑容倒显得特别老成:“我不图你报答。紫毒迟迟不除,我虽经了三世,却仍有心魔,故帮你亦是帮己。这四年虽都在冰下,却疲於守命,也没好好和你说上一句话,你若还愿意听赵毓一句,就请记得如今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得来不易,天外有天,还望季公子好生利用,莫再剑走偏锋!後会有期!”
  说罢,与季常互相行了个礼,又摸摸胡沐的脑袋,与少年扬长而去。
  刚才季霖紫毒逼出的那一刻,他满脑中全是在凡间初见少年季霖时他在马车内遮面一笑,在客栈中同自己生气,临别时送龙珠等种种模样,睁开眼只了一条巨大银龙从眼前冲上天去,久久才连尾巴也看不见,正要当自己没入黑暗时,却眼前一亮,少年就出现在眼前抱住了自己,声声唤道:“赵毓!赵毓!”
  赵毓原是仙家,千百年如一瞬,四年原不算太长,然而生死两茫茫,想出去定要寻他寻到天涯海角,和他解释:“他是他,你是你,我还是愿你在我左右。”谁知重见天日之时,竟听得他在旁边,什麽也不用多言。
  欢愉真实得无与伦比。
  季霖说得对,来日方长,自然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解释。总之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紫光作祟,也不会有救不了季霖的心魔。
  话说回来,季霖见赵毓真离了自己,竟有些怅然若失。看赵毓走远,才冲季常一笑:“天外有天……他是比我厉害。”
  七十
  季常闻言,点点头,两人一并负手,临万丈深渊,看天色渐暮。
  季霖喃喃道:
  “昔日丹阳行乐里。紫金浮玉临无地。
  宝阁化成弥勒世。龙宫对。时时更有天花坠。 ”
  浩渺一天秋水至,鲸鲵鼓鬣连山沸。 员峤岱舆更贔屭。
  无根蒂。莫教龙伯邦人戏。”
  季常知他此时定是在想日後去处,也不打扰,回身去找胡沐。
  胡沐与狐狸正站在後边,一面拍身上的落雪,一面向这里张望,狐狸见胡沐视线移开去看季常,弯腰抓了一把雪,很快塞到胡沐衣领里,凉得胡沐“丝”地一声,差点跳起来,季常看得好笑,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把他手一拉,胡沐便靠在他怀里,却怕季霖看见,犹豫一下,又往後退。
  季常可不把季霖当外人,他也知胡沐对季霖心存忌惮,并不勉强,手去抚他脸,终究只落在他发上抚下,问:“刚才可害怕麽?”
  胡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先生,我们什麽时候能回家?”
  季常笑道:“等我和霖儿说一声,我们就回去。”
  胡沐没有说话,眼睛里却闪出光来,看得季常心里痒痒的,决然道:“我这就去和他说。”
  见了季霖,未等季常开口,季霖先说道:“五哥,我想在昆山呆几天,你先回西湖罢。我若想到什麽好去处,再叫上你。”
  季常笑笑:“霖儿,我不回西湖了。我要在西域,和这孩子一起,过凡人的日子。”
  “凡人?”季霖皱眉,转眼瞥了胡沐一眼,想想不对,又多看了两眼,“你说他?凡人可是想做就做的?五哥,我死过一回,都有今天,你又何必自暴自弃?若勤於修炼,有我助你,千年功力不日可回。”
  季常知道他误会了,道:“霖儿,你能活过来,比什麽都好。五哥我……”他此时身心俱释,知无需再言,只是摇了摇头。
  季霖听了不免动容,可他素看不起普通神怪,凡人更是不放在眼里,此时心想你和凡人一起,真是荒谬之至!看季常神色,也不好多说,只道:“五哥你高兴,也比什麽都好。”说著,揭下身上一块龙鳞,递於季常,季常也立马揭了一块予他放在身上,这样,互相有什麽不测,
  彼此也有感应。
  只要对方活著,天涯也是咫尺,同从前一样。
  两人又相谈了一阵,直到天色全暗,季霖才送季常他们下山。到了山脚草地上,季常与季霖道别一声,拉起胡沐,转身便走。一阵大风刮过,胡沐忍不住回头去看,刚才还并肩站著的冰尸与季霖,都已不见踪影。
  季常见他回头,不禁好笑:“别看了,他们回山上去了。”说著,抱起他,对狐狸一挥手,三人乘夜风而归,终於落回胡沐家院中。
  胡沐和狐狸对看一眼,松了口气,离了季常怀抱,便与狐狸双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素素正与仆人进院来晾衣服,见三人这副样子,问:“你又拉季先生去哪里玩了?到天黑才回来!”
  三人一听,都哑然失笑。
  是夜,天如洗,星河尽掩,好风好月,胡沐累得不行,吃了饭,就躺在屋顶上看月亮。狐狸体力倒好些,又没心没肺,很快溜出去找曾一杭玩乐了。季常怕胡沐著凉,上去脱了外衫,盖在他身上。此时,他身上已换上了胡沐的寻常衣服,胡沐闻了闻,笑道:“先生刚才喝了不少酒,却没有酒气哩。”
  “你自己也喝了,故闻不到的。”季常笑道。
  “是麽?”胡沐一个翻身坐起,抓起那外衫又闻:“真没有啊……”他闻著闻著,倒闻到季常身上去。季常怕人听见,只憋著笑把他抱在怀里。
  两人硬压低声音玩闹一阵,胡沐才抬头问:“先生,以後是不是不走了?”
  “那我留下来做什麽?”季常歪著头问他。
  “先生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胡沐看他脸上戚戚之色尽退,却怕他又走,答得飞快。
  “你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季常拿开被风吹得挡住脸的乌发说。
  “做生意?”胡沐愣了愣,想像不出来,只得答道,“好啊,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罢。”
  季常一笑,手探进他衣服内,手到之处,光滑温热。胡沐也不闪避,只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季常轻声道:“晓得。”又止不住压抑地笑起来:“这便是天似穹庐了……”胡沐也笑,觉得下面仍有佣人往来,有些担心,却又分外刺激,他微微抬头,迎上了季常的唇……
  次日,胡沐真带季常去了货栈,又逛了逛其他的铺面,言谈之间,季常心中咋舌,不知这分厘也有个计较,也不知这许多货物,是要这般千辛万苦地东西南北往来,更别提中间有多少关节。道:“我以前只顾究习法术奥妙,後来就学著打仗做官,对这些还真是一窍不通。”
  胡沐四下看著:“胡爹爹早给了我几间铺子,我倒想开个新的,再想变个法子经营试试。先生要愿意,以後尽管过来帮我。只是先生毕竟不是凡人,若觉得浪费造化,就不要委屈自己。”
  “怎麽会?对这种东西,我有劲也使不上,定要学个似模似样的。”季常大感兴趣,“先生可不会让你觉得只是摆在那虚好看!”
  胡沐看著可爱,失笑道:“自然好看,可不是虚的!”一语双关,两人都笑了起来。
  胡沐是个做干就干的人,没过几日,新店就开张了,他手快,还在城东买了幢大宅子。应酬一天宾客後,店铺才安静下来。他回到宅子,却不见了季常,四处寻找,很容易便在书房里找到了,只见季常正提笔疾书,他心中好奇,季常早知道他来了,搁笔一笑,招呼他过去:“你来看看。”
  胡沐走过去一看,上有雪山连绵,下有人间城郭,外绿水环绕之中,隐隐有潜龙游水,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坐在河边,笑看那龙出出没没。
  “这该是先生,这个小孩,不会是我罢?”胡沐脸上一热,指著画问。
  季常笑而不答。
  胡沐再看,旁边还题了几行小字,他凑上去,边看边念道:
  我有方外客,颜如琼之英。
  十年尘土窟,一寸冰雪清。
  朅来!我游,坦率见真情。
  顾我无足恋,恋此山水清。
  ……
  他觉得说得是自己,脸上越发烫了,却被季常挟住,不得不念完才行。
  “你道这说得是谁?”季常在他耳边道。
  胡沐哪肯说是自己,只抚著墨迹不说话。
  “那我带你去看!”季常说著,携他飞出门外,很快来到城外河边一处人烟稀少的河滩上,还未等他回过神,季常已化为青龙扎进水中,片片青鳞在水中,分外耀目,仙气盎然,若细看去,巨龙脖颈处,还多了一块银鳞。
  胡沐在河边等了一会儿,却见季常探出半个身子,湿淋淋地望向他,尾巴却还在搅腾著河水。胡沐想了想,便趴到岸上,伸手抹去季常脸上的不断淌下来的清水,季常眼睛看他,大尾却悄然一摆,只听“哗”地一声,胡沐立刻被一个小浪打得浑身湿透。二人对视一会儿,便拥住激吻。
  此时,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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