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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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把季常的手握在手里,说:“先生的手好凉。”
  “还不是被你气的。”季常道,“这些年,我指望能再见你一面,才撑到现在,你居然同我说不活了,我……”他还没说完,胡沐已又把他的手放到颈上。
  “我可不是是随口说的,若你真的杀了我,我也甘愿。”
  “你又说这种话!”
  “我在华清山,那道长见我看不开,把我锁在洞里不算,还天天叫那童子给我讲道,我被烦得不行,就把有关先生的事,都细细想一遍。然後啊……”
  “然後?”季常挑起眉毛,腿跪得发酸,便也上床去同他一块躺著。
  “然後我便想,若能活过来,就回西域呆著,一辈子也不要回中原,一辈子也不要动情。所以,我爹爹来接我时,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先生,我就说不去了。”
  赵烈竟会让沐儿来看自己,而沐儿却不愿意……季常心下百感,十分不是滋味。
  “我算知道了,我这人啊,每一回动情,都自觉得拼尽了全力,却什麽也得不到……”胡沐玩著季常的手指,不温不火地继续说,“过去在中原念书时,先生也有教些个风流跌宕、花前月下的东西,似乎情之所至,便乐胜於天上神仙,可在我这里,全然不是这般。对爹爹还好,我念他十余年,也不过是心下空空,心酸难受罢了,可和先生,简直有时好像在云巅之上,有时却似谷底,惊惧不定、撕心裂肺、狼狈不堪不说,还落个生离死别,做鬼都不得安生。所以我想,情字太难,我这种大拙之人,还是少碰为妙,一碰便伤筋动骨,万劫不复,还给人徒增困扰……”
  “我从未想过,你是给我徒增困扰。”
  胡沐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在华清山想,过去是我缠著你,你才哄我几句。现在听来,你倒真的像在和我谈情说爱。看来长成大人,倒有这般好处。”他笑了几声,又轻声道:“先生真是好人,总对我爱护有加,我却仗著先生为旧事所扰,趁机黏著先生不放,我真是……”
  “说什麽胡话,我是真心喜欢你。”季常盯著他,眼中没一丝含糊,“同什麽旧事,可没什麽干系。”
  胡沐闻言,浑身一僵,又继续说道:“我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可是一见你,我又什麽都忘记了,我只想待先生好,我想……”
  “所以说,是我不好。”季常把他紧紧搂住,“让你信不过我,是我不好。在阗城时,我就喜欢你,总想日子正长,你也总愿意待在我身边,只要温柔以待,便不用说得透彻,没想到却伤了你……这些年,我像疯了似地想见你一面,仍是束手无策。”
  “其实……”胡沐这才说,“我回来後,娘告诉我,两年前,先生来过一次。她当时是听见声响循去的,却看见先生在我房里哭 。我听了才知道,或许先生也念著我,所以後来巴巴想忘了先生,一想起娘的话,就下不了狠心……”他咧嘴笑道,“没办法,我最怕先生伤心。”
  “你还怕我伤心?”季常在他腰上掐一把,疼得胡沐往他怀里一蹿,“我昨日来时,你什麽表情也没有,让我心都凉了,还差点同那小子成了好事,我真气得想一走了之……”
  胡沐叹道:“先生若走了,真是两清了。”
  季常一听,手又凉了几分,胡沐忙环住他脖子道:“我一见你,耳不能闻,目不能视,若你走了,我还能……”
  他还没说完,但被季常吻住,亲了好久,季常才放开他问:“你还能怎麽样?”
  “我……”胡沐哭 笑不得,只道,“我也不知道我能怎样了。”
  季常抚著他脸道:“我原不想把你让给那种毛孩子,转念一想,你如今不跟著我,倒还过得高兴些。可是刚掉头,却又觉得心里发堵:我忍那麽些年,不就是为了见你,把你留在我身边,现在却这麽走了,天地之大,却是要我到哪里去?”
  “也不过摸几下而已,没做什麽,先生不用生那麽大的气……”胡沐嘟囔道。
  说著,两人又亲作一团,云雨起来,直到正午,素素又来叫,说朋友来看,胡沐才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找件衣服披上,正要梳头,才见镜中自己从肩往下,都布满了噬咬的红斑,惊得差点把梳子扔掉。季常在一旁看得发笑,怜他不失过去天真可爱,搂住还要亲,:胡沐忙推他:“先生,怎麽没个停的?”
  “就是停不了了。天上地下,几千年都没遇上这麽好的,怎麽看都喜欢得很,像喝醉了一样,可怎麽好哩!”趁他不好意思,季常从背後环住他,一边帮他系上腰带,却一边上下其手。
  “先生……这样什麽时候才能穿好啊……”
  “想穿好还不容易?”
  “唔……”
  等收拾停当,又消了脖上的淤痕,再用法术收拾停当,两人才双双出门,走到前厅,却见昨天那个漂亮青年板著脸坐在那里。
  “咳……”胡沐正想说什麽,肚子却咕咕叫起来,下人忙端来早饭,他和青年极熟,也不避讳,干脆地大吃起来。
  “今天不是约好去货栈看昨天运来的东西麽?”青年看也不看季常一眼,盯著胡沐问道。
  “嗯,我睡过头了。”胡沐头也不抬。
  “睡过头了!”青年没好气地说,这才瞥了季常几下,便不说话了。
  季常当他是小孩子,也不同计较。
  胡沐吃完,又邀季常一道去货栈看看,季常也不拒绝。三人一出门,青年不顾季常在场,劈头就问:“我听你娘说,你和你先生睡一道,是真的麽?”
  “是啊。”
  “你怎麽……能同他睡一道?你都多大了?”青年急道。
  “二十。”胡沐懒得理他,被季常治了身上痛处,走动得十分灵活,回头冲季常一笑,季常也回报一个笑容。
  青年见他俩这般,已明白了八九分,心下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再提此事。三人就这样到了货栈。
  五十六
  “先生,你别听他的。”胡沐看著狐狸的背影,叹了口气。
  季常苦笑著说:“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胡沐走近他,想伸手去抱他,却腼腆地停了停,一下子被季常抱在怀里,他贪婪地闻著季常的气息,只觉得盼了好多年,终於有那麽心意畅快的一天,差点喜极而泣,低声道,“他不懂。”
  一句话听得季常浑身一颤,觉得世间千言万语,也胜不了这三字情真意切,他加搂得更紧了些:“如果不在那麽失意的时候遇上你,也不会让你吃这麽些苦。我这两年夜夜不眠,只想若能找你,一定要好好待你……”
  “先生待我还不够好麽?”胡沐扬起脸看他。
  “可是……”
  胡沐笑道:“那些事,又不是你自己愿意。”
  正说著,有人敲门,一开门,又是那青年,这回倒是一脸和色地站在那里。他见了季常,眉毛动了动,对胡沐道:“你又和他黏在一块。”见胡沐不打算回答他,又打量了季常几眼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总叫‘先生先生’的,不别扭麽?还是他同四郎一样,也是狐狸?”
  胡沐想了想,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极看重他,你还没大没小,不怕我烦你麽?”
  “你!”青年勃然变色,他忍了又忍,还是耐不住,一把扯住胡沐袖子,也低声道:“你为他,要同我翻脸?”
  “我不是同你翻脸,但你对我先生无礼,就很难说。”胡沐说得斩钉截铁。
  青年气不过,脱口而出:“我只不过有点喜欢你,你道你是谁?”
  胡沐不答。
  “你这……”青年气得脸都扭曲了,咬牙道:“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同我闹别扭。”
  他一把放开了胡沐的袖子,悻悻对季常道:“先生,我叫曾一杭,刚才……恕晚辈无礼。”
  “不必这麽客气,叫我季常便可以了。”
  “不能乱了辈份,”青年脸上还是不怎麽好看,“胡沐叫你先生,我也叫你先生好了。”
  “先生,由他罢。”胡沐也在一旁说,季常也就答应了
  曾一杭看了看胡沐,忍著气说:“我来找你吃饭的,现在我和他打过招呼了,你能同我去了罢?四郎也等著呢!”
  由於之後还有事,四人便在对街的酒楼里解决一餐。席间四郎闷闷不说话,倒是曾一杭愿意开口:“胡叔叔和我爹的商队,应该今天早上就到了,怎麽日中了还不见人影?”
  胡沐皱了皱眉:“我也在想,到底是什麽事耽搁了?”
  季常听了,问胡沐道:“沐儿,你记不记得,我前些年和你去阗城时,那片沙漠十分古怪,後来有没有再出过事?”
  “偶尔卷过一两匹马或骡子,倒是没再伤过人。”胡沐和曾一杭对视了一眼,说。
  “不能吧……”曾一杭道,“那麽大的商队,怎能都吞了,我们再等等,说不定晚些就到了呢?”
  胡沐点点头,曾一杭虽不愿看他同季常坐一道,但也不爱气氛低落,还是找了些话题说说。
  饭後,他才趁下楼时,又扯住胡沐袖子,问:“昨天让你想的事,是不是也没戏了?”
  季常正好走在他们前面,不小心听到,不禁怔了一下,虽知道不好,却没忍住,还是转头去看胡沐,正对上胡沐的眼睛。
  胡沐看看他,低声对曾一杭说:“不行。”
  “可惜……”曾一杭看著又转回身下楼的季常说,“那我再对你好行不行?我就想……”
  “不行。”胡沐说著,就要跟上季常。
  曾一杭猛得拉住他:“对你好也不行?这两年,只我一个同你合得来,虽然是最近才生的心思,但……”
  “最近生的便好,断了罢!不然有什麽好处?”
  “你好狠!”曾一杭咬牙道,“像我们这种人,谁和谁能好一辈子,你何必做得那麽绝?”
  胡沐轻笑一声:“哪种人?你道我是哪种人?人哪里分这种那种,都是自己想想罢了!”说罢,哈哈大笑,离了曾一杭身边,追上季常,同他并肩前行。
  曾一杭还在原地不动,狐狸拍拍他肩,道:“他从前就这麽迷那条龙,怕是没得治了!我知道你有个毛病,越得不到越想要,不过还是改改罢。”
  “龙又怎麽样?变成了人形,还不是照样说话走路?他说人不分这种那种,那便没道理是龙就比我好!”曾一杭气哼哼地边下楼梯边说。
  “不是这个理。”四郎吊耳郎当地剃著牙,“虽然我劝他,但我明白,这人啊,一动情,总觉得眼前的这个有别人看不出的好来,喏,胡沐就是。”
  曾一杭听了,心情更恶劣了,臭著脸跟在两人後面。
  这时,胡沐想起什麽,问季常:“三叔他们怎麽样了?这两年他也没来看过我。昆山那事,到底了结了没有?”
  季常叹了口气,老实说道:“自从受了伤,我一连两年,边榆塘都出不了。後来知道你下落不明,悔不当初,只觉得一切自有定数,都是我太过执著,才闹出那麽多事来,打定主意,再不想管霖儿和你三叔,有什麽纷乱,让他们自行解决。可是竟一连好些年没有他们的音讯,天庭那边,我也打听不到什麽,我本是罪将,後来又擅自辞官,曹大人也不大愿见我。”
  “原来还没结啊。”胡沐皱眉想了想,道:“先生伤若没全好,昆山那,不要再随便去。”
  季常一怔,竟说不出话来。
  胡沐见他不答,拉著他的手,边往前走边眼睛不看他地说:“你来找我,就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去,你便不能去。”
  可说著,他又停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又是对季常说:“若真注定得去,先生一定要带上我。”
  季常摸摸他头:“你真是变了。好些年不见,也信起‘注定’了。”
  胡沐这才抬步走起来:“是先生自己说,‘一切自有定数’麽……”
  ……
  直到晚上,晋王的商队还是没有回来,素素差人去城门那打听了好几次,也没望见一匹马的影子。所有人聚在胡家大厅里,都开始坐立不安了。
  “还是去找找罢!”一直沈默的胡沐站起身道,“若遇上,就迎回来。这麽干等,也不是办法。”
  五十七
  “我同你去。”不等季常表态,曾一杭抢先说。
  “其实……”季常正要开口,胡沐冲他摆摆手,眼神里竟有不容分说的意味,他只得暗暗捺了困惑和不快,看胡沐在那指指点点了几人,并紧锣密鼓地布置行程。
  季常在旁边听著,一面觉得几年不见,这孩子真让自己刮目相看,一面又想凭自己神力即刻可遍寻全程,他又何必逞强?他兴味索然地把屋内每个人暗暗打量了一遍,尽管他们都面容肃然,却让自己更觉得无趣,而站在中间再年轻不过的胡沐,不论是几年前,还是如今,都叫他百看不厌。
  一想到他,便好像全身鳞片都欢喜得痒痒起来。
  季常正玩味著胡沐优美的背影,青年突然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季常竟像看孩子一样,不合时宜地止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胡沐竟然脸一红,又转过身去。
  众人散去後,安慰了忐忑不安的素素,季常才来到胡沐房门口。
  胡沐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季常细微的衣衫窸窣声,便立住不动了。
  “你刚才怎麽不让我说话?”季常关了门,却不靠近,“我乘风一个来回看看便好,何必费这麽大周折。”
  “我们人间事务,还是自己处置。”胡沐怔了怔,“况且胡爹爹过去也晚归过,今天也派人去打听了。”
  “倘若这回不是人间事务呢?”
  胡沐沈默了一阵,道:“就算事关鬼神,若先生不在这里,我们也只能如此布置。”
  “可是我在这里呀!”季常眯起眼睛,“沐儿,你就是不想让我帮你,是不是?”
  “先生……我……”胡沐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麽好。
  “是不是?”季常耐著性子问。
  胡沐叹了口气:“是。”
  “你这孩子……”季常想说他,却也没话好说。
  “先生,我不是孩子……”
  “我知道你想按你自己的法子做事,可你娘拜托我,我不能不去。”季常道,“这事我们回来再说。”
  “先生!”胡沐愣了一下,立马追上去,“带我去罢!”
  两人正要出门,大门外却有人把木门敲得震天响:“胡夫人!胡少爷!我帮胡老爷带信的来啦!”
  此时已是深夜,那声音有些嘶哑,却又十分清晰。胡沐和季常愣在当场,素素却急急披衣而出,见了素素,胡沐才反应过来,忙去开门。
  来人是常和晋王出行的一个亲信,他的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也是面色惨白,大灌了几口水才说,晋王本来是想在阗城多做几笔生意,故让胡沐他们先走,谁知胡沐的商队走後第二天,阗城就发生了地震,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那高处滚落的石砾差点把城给埋了。
  “那我家官人怎麽样?”素素盯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人摇摇手:“胡掌柜没事,只是逃出城後,骡马跑散,要找回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已经启程了,特地叫我来给你道声平安的。”
  “他这个人!”素素擦著眼睛说,“自顾不暇了,还顾什麽骡马!”
  “胡夫人,话可不能这麽说,那骡马可是我们用关内上好的茶叶和丝绸换来的,带回中原能倒卖个好价钱,怎麽能说跑就跑呢?”
  总之,人没事,便好了。胡沐又差人去各家道平安,有人听了,又来找来报信的问家人讯息,曾一杭也来了,听闻自己爹爹没事,喜出望外,竟追上松了口气往廊上走的胡沐,紧紧抱住地了他。
  “好了,放开。”胡沐不耐地别过头去。
  “他不是你亲爹爹,你当然不知道我有多欢喜。”胡沐越挣,曾一杭却搂得越紧,“我就想抱抱你,也不可以麽?”
  胡沐听到“他不是你亲爹爹”,倒抽一口冷气,连挣扎也忘了:“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我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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