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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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心软,我就是怕他不清不楚,才要跟来。”胡沐看季常正安抚云凌,一时半会也入不了主题,便拉狐狸走出帐外,向南看去。本来市中有高楼遮蔽,可如今一场地震,高楼倒了十之八九,正好可以看见昆山一角,最高处云生雾绕,并无异状。
  “我三叔真在里面?”
  “你先生说是,龙女也说是,就是了。”
  胡沐眯起眼睛,道:“你猜他要在下面做什麽?”
  “不是说要护那条妖龙麽?”狐狸无所谓地说,“神仙的心思,怎麽能猜的?”、
  胡沐摇摇头,道:“我三叔特别喜欢我,也总和我说,我和他十分相像。在昆山遇那妖和尚那次,他告诉我,他年轻时,总觉得自己什麽都能做得来,什麽都担得起,永远不会犯错,其实……”
  “其实什麽?”
  “他没有说。”胡沐眯起眼睛,打量著那座山头,“我只是想,其实就算做不来,只要他想,他也会去做,拼了死,也要试他一试。”
  “果直如此,你们倒真有几分相像。”狐狸笑笑,附和道。
  这时,季常同云凌从帐出来,对胡沐道:“走罢,上山去!”
  狐狸上次险些命丧昆山,心有余悸,不禁偷眼看胡沐,胡沐却面带和色,道:“好!”
  六十三
  话不多说,不多不少,正四人,到了当年冰城所在。只是今日冰谷不在,被巨大的冰川封了个严严实实。
  走近一看,除了龙女,余下三人都是一怔:那坐在冰上的白衣人,可不是少年季霖?他衣袂随山风而动,本是闭目,听有人靠近,才睁开眼睛,不惊不诧,只起身行了个礼:“五哥。”
  胡沐他们已是二十出头,可他却还是少年模样。季常见他这般,心底生起一股怜意来,找不到话说,道:“我来找赵毓他们。”
  “嗯,我也在等他。”、
  少年不急不徐地说,又惹得季常心内一痛,不想与他多讲,只匆匆点了点头,便四下看看,回身问云凌:“云妹妹,能不能放我下去看一看?”
  云凌不答,只看了看少年,少年背过身去,道:“我只等他上来寻我,我自己是不下去的。”
  季常听得难受,忙再问云凌:“云妹妹,你不会为难罢?”
  “今年是逼得最紧的一次,我也有些心灰了。而且大震过後,也无余震,我还想他是不是耗尽了气力,正想进去看看。他身上若魔未除,量季哥哥你也不会放他走。”
  说罢,她解了一部分神咒,那冰川虽无甚麽变化,季常却递予胡沐四郎一人一颗珠子,说是去年三哥从天宫带来的丹药,服下若有不测,说不定可保无虞。他眼见胡沐吞了仙丹,才执了他手,带了狐狸,在冰块上自行寻了个咒语间隙,使动仙法,三人竟渐渐没入冰中不见。
  云凌在一边看著,叹了口气,暗想如果那妖龙又起什麽反覆,只怕自己也得把季常一齐封在里面。
  且说胡沐跟著季常在冰中笔直下坠,竟若无所阻碍,虽知有仙气护体,仍觉得诡异奇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不用看狐狸脸色,也知他肯定脸色发白。
  纵然冰体透明,日光却不能直达到底,很快,他们周围越来越暗。好容易见下面有蓝色幽光,反叫人顿觉一阵心寒。
  “想不到龙骨被夺,连冰下涧水也冻住了。”季常脚终於落到了实地,明明是当年鱼火所在,石柱仍是排排竖立,身边却不见水波,那些游鱼更是不见踪影,那防外人入内的机关,更是没什麽效用了。
  胡沐和四狐狸只顾仰头看那兽头洞口,记起过去奇遇,想不到也有回到这里的一天,心内唏嘘。
  季常带他们入洞,洞内本来造得曲折,现在却塌了许多处,好些地方都相通了,他们没费什麽功夫,便到了当年遇见前世季霖的地方。
  眼前景象虽不出季常所料,还是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条巨大的银龙正静静盘踞在洞内,洞不够大,足足让它绕了好几圈。龙身上蓝光紫光慢慢交替,只是它静静起伏,是未死的征象。
  而那被龙身环绕的,正是赵毓,他见季常他们进来,却没有说话。
  季常看了他许久,喉头有哽咽,终於缓缓开口:“我就知道,你不会看著他死。”
  赵毓听了他的话,抬手放在龙身上,抚摸著龙鳞,表情深沈安静:“要不是云凌把他封在这里,我也不能好好替他再去一次魔毒。”
  季常手触银龙,有些哽咽,百感交集,只道:“那次在天庭,我不该怪你。”
  “你怪不怪我,我要做的,总归得做,沐儿,你说是不是?”赵毓一双笑目,转向胡沐。
  胡沐这才走过去,唤了声“三叔”,十分恳切。
  赵毓不理会季常,只扶著龙身,对胡沐说:“你看,这就是你季先生日思夜想的弟弟,他长眠於你的龙驹之身,竟以无所凭依之魄,无声无息在世存活十几年,一朝觉醒,还能上昆山,入冰涧,在云龙一族众目睽睽之下,盗得镇山之宝,上古龙骨,硬是换回了个比以前还要强的身子。引得云凌恨它入骨,要置他予死地,拿回龙骨,不顾阗城千百户百姓性命。你说,他生时灭我天朝几十万精兵,死後也不安生,是不是叫人恨之入骨?”
  胡沐低头看著那蓝紫交替的龙鳞,那银龙也不知听到赵毓的话没有,总之起伏有节,和刚才无异。
  他又四下扫了一眼,看不到什麽,便问:“我的白马呢?”
  赵毓盯著他摇摇头。
  胡沐想起自己魂魄被召回华清山时那种绝望与悲伤的感觉,死过一次,也恩怨尽泯,只深深叹了口气:“我活了十几年,尚且执念甚深,他活了千百年,更有不甘。天下人都恨他又如何,有三叔爱他,沐儿还有什麽好说?”
  赵毓容貌年轻秀丽,神色倒看起来有些玩味,明知故问道:“好个“不甘”!他那不甘之中,若能对我有一分记挂,也值当些。我总觉得忘了他,可真一见他,便想什麽都给他,却又是什麽道理?”
  胡沐转脸看了正在爱怜地安抚银龙的季常一眼,上身前探,越过龙身,对赵毓小声道:“三叔,你觉得季先生如何?”
  “这两年,是消沈了一点。”
  “消沈有余,志气不足,优柔寡断,顾此失彼。”胡沐轻声道,“我过去总盼他莫再泯然於往事,由我带著他,远走高飞,还怕闯不出一片新天地?他总这个样子,眼里似有我又非有我,我何尝不是恨得牙痒痒?可在昆山之巅,我赌上性命也只愿同他一道。三叔,我俩都是利落爽脆的人,最知趋利避害,却都到这种地步,你说是什麽道理?”
  “什麽道理?”赵毓双眼晶亮,嘴角上扬幅度更大了些。
  “没有道理。道理麽,都是说予人听的。三叔想怎麽做,三叔自己还不知道麽!”
  赵毓闻言,哼地一声笑出声来,背过身,走到龙首处。那银龙铜铃大的双眼中并无多少神气,只直勾勾地望著他。
  “真得了这身子,好好为龙,莫再仗著有一点修为就头抬到天上去。须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法力无边。若你能好好过下去,我也……”他说著,却径自苦笑,“罢了,你不念我半点,过得如何,又与我何干!”
  说罢,手按龙首,厉声道:“季常、胡沐,快快退後!季霖,你制住体内真气,收成人形!”
  季常见银龙挣扎得吃力,忙道:“他被云凌扰乱了内力,如何能一下子变成人?”
  “不行也得行!”赵毓狠狠心,灌注真气进入银龙体内,那银龙终於勉强收成人形,变成一个白衣青年,面色显出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不稳,但好歹也端坐到了赵毓面前。
  赵毓闭上眼,念动仙元,开始帮他驱毒。
  六十四
  季常知道云凌这次用法极猛,虽没害死季霖,也逼得他体内紫毒呼之欲出,若辅以赵毓仙元,说不定能成功驱除和中毒者灵力相合甚深的魔毒。可逼毒费功极大,十分凶险,当务之急,便是确保运功时二人的安全万无一失。
  他好不容易见到神志清醒的季霖,可也没法好好说上一句话,心烦意乱,背过身去,思虑万端:若此刻上去,云凌见了,定然问季霖的情况,却是怎麽答才好?若不上去,耽误久了,上面发起功来,自己倒没什麽大碍,季霖赵毓就命悬一线了。
  他目光投向洞中隧道,只有无边的黑暗。
  与其冒险在这,不如上去更有把握些。
  才这般想著,觉得背後一热,心里知道是胡沐,季常才放心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先生,有什麽吩咐吗?”
  “我现在带你们回到上面,云凌问什麽,尽量让我来答。若问你,顺我话头讲就好。”
  “知道了,先生。”胡沐回头一看,又担心道:“三叔他……”
  “成败在此一举也未可说。”季常道,“他们现在极易受云凌法力所侵,我们上去,一来拖延时间,二来和云凌若谈不拢,还可以制她一制。”
  季常做什麽决定 ,胡沐自然没有二话,当即随他出洞。到了洞口,季常这才回首一望,按捺心中百般忐忑,与胡沐他们飞身而上。
  出了黑漆漆的冰涧,胡沐一下子被满山冰雪晃得两眼几乎发昏,低头直揉眼睛。季常见了,便伸身去帮他揉,那冰凉的手指拂过,不适感也随之即去。胡沐握住季常的手,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脸,对上季常含笑的双目,胸臆中有些莫名的涌动。这时,他余光却扫到季常身後,是冷眼相看的云凌,动作一僵。
  “不要看她,看我就好。”季常低声道。
  “哦。”胡沐也不想对著冷若冰霜的云凌,随即垂下眼任季常在脸上揉捏。
  云凌目光转向旁边的狐狸,狐狸浑身一颤,想起季常吩咐,看向别处。
  云凌见季常迟迟不回头,转头冲一边看的季霖狠狠道:“赵毓在下面,你不问问你五哥他怎麽样了麽?”
  “赵毓若有事,你哪里拦得住我!”少年挑眉瞥了他一眼,继续在一边闭目养神。
  云凌脸一沈,自己开口道:“季哥哥,季霖他什麽时候才肯出来见我?”
  季常这才转身行礼道:“若云姑娘肯放,他自然出来。”
  刚才还情深意切,如今却成了互相提防的局面,胡沐不免暗自捏一把汗。
  “他得了云家龙骨,这四年也修养生息,破云家的神咒,也不是不可能。”云凌道,“怕是被搅乱了真气,在冰下动弹不得了罢!”
  她一边说著,眼光在三人面上扫来扫去,胡沐和狐狸对视了一眼,迎上云凌的目光。那目光比冰涧还寒彻骨髓,他们两个都差点吃不住,可也明白,若不撑住,会有更大麻烦。
  “云妹妹,你怎麽这麽说话?”季常不急不徐地答道,“云龙家的神咒,与昆山灵气浑然一体,哪有那麽容易破?你要是放了他,有什麽事,大家好好商量。”
  云凌何尝不想下去,这几次派人去寻,都被赵毓仙气逼了上来,有一次,竟惹到季霖,若不是赵毓阻止得早,差点死了一个属下,从此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可现在季常上来,云凌才知道低估了他,看季常神色,却也看不出什麽。
  她冷笑一声:“商量个什麽!季哥哥,你早拿定主意,要我们云龙家龙骨给他还生麽!这和强盗有什麽分别?你们西湖季家怎麽这麽不要脸的!”
  季常别过脸道:“我知道他有错。”
  “你既然承认他有错,我也好说话些。”云凌口气缓了缓,“以季霖的性子,就算我放他上来,定是不会还我龙骨的。”
  “那云妹妹,总把他压在昆山脚下,也非长久之计啊!”
  “季哥哥是说我耗不起?”云凌寒恻恻一笑,迈步而飞,落在冰上,雅致非常,“那季霖,他可又耗得起?你不告诉我,我也没办法,不如在上面试他一试,看看到底如何?”
  季常大惊,此时季霖与云凌两败俱伤,云凌虽无力再驱动神咒,但下面二人运功之际,就算只是些微触动,传达到冰下,也难以估计会造成什麽影响。
  情急之下,他转头看那少年,只见他睁开了眼,也在望这边看。两人目光相接,少年顿时明白下面情势危急,幽幽开口道:“你们云龙家早已式微,就算有龙骨也不好好利用,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还不是弄到那般寒碜模样,有什麽意思?与其在这苦苦相夺,不如把你们这些剩下的女眷嫁娶婚配,以新云龙氏族血液!”
  “你!”云凌被说到痛处,脸色发白。
  “冰壁上龙宫已倒,原先我来时,也差不多空空如也。唉,你们祖先要知道你们这样仗著龙骨之力,便自以为可保无虞,以至到今天这样不死不活的地步,也难免心寒!怪不得那龙骨要另觅新主!”少年白衣一扬,跳下原先坐著的大石,行到眼前来,借著日光与冰雪上反射的光芒,全身耀目。只见他眼神挑衅,虽面带笑容,却似透出一股狠意来,颇有旧时季霖风范,竟生生逼得云凌後退几步。
  “云姑娘,”少年毫无稚气,和色道,“如今那形同鸡肋的龙骨落入他人之手,对云家来说,也不是坏事,何苦把我和五哥都卷进来,到时大战一场,不但使两家结怨,更使昆山苍生遭难。不如以此事当作契机,痛则思变,为云家另谋出路,到时我们都会尽力相助的。”
  云凌简直是被猛戳痛处,面色十分难看,颤声说:“哪有这麽便宜的事!”
  “你何必冲动。我五哥心软,不忍说得直白。可他又言要商量,不说明白,又怎麽商量?”少年对季常说,“五哥,既成事实,总归要泰然处之,你说是不是?”
  季常第一次听少年说那麽多话,顾不上刮目相看,只想著要尽量拖住云凌,不让她发作,忙道:“云妹妹,六弟说得鲁莽,可也不无道理。我知道那龙骨非同小可,或你可以让与霖儿,救他一命,季常一定感激涕零……不然,你再好好想想?”
  六十五
  龙女听了这话,更感眼前的季霖为了赵毓一人性命,强取豪夺也不在话下,还要振振有词,和几百年前那个一般恶劣。高声道:“你这麽紧张赵毓,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你前世卖命,你替他说话,他上来可不一定再认你!”
  季常听了,怕季霖为云龙所激,眼却下意识只瞧脚下那冰块,季霖不用看也知道她在伺机动手,他也觉得脚底不大对劲,一股妖气不易察觉地逼将上来,下面赵毓已将妖龙体内魔毒逼得蠢蠢欲动,正是极凶险的时候,不能有差错。当下缜口不语,全身防备。
  云龙见激他不得,正要开口再讥,却感觉到冰层不对,一道紫光正慢慢穿过万丈冰川而上,吓得她浑身一凛。她作何吓一跳 ?一是那紫光太阴毒,二是这妖气引得山上群魔闻风而动,此时虽胡沐肉眼凡胎不能听闻,但季常、季霖、云凌都觉出风声不对,夹杂著不好的讯息。
  季霖想起与赵毓在华清山一役,当时也是乌云蔽日,群魔乱舞,年仅十七岁的赵毓用微薄的仙力一边抵挡,一边力阻自己现形帮他。可那时东方妖怪与雪域不同,这里精灵更加来去无踪,变幻莫测。
  “我只识得你,到时你可别不识得我!”
  自己当时如是说。
  本来识得不识得,也不由赵毓左右,问了也白问,故那时两人都未从深计较,不想到底还是有这一天。自己在此拼死护他倒没什麽,只是怕护他不成,最後丢了性命,也见不得他最後一面。
  云凌见他虽兀自出神,可他和季常四只眼睛都不离自己,若鲁莽动手,还不等\法力到冰块,自己已经束手就擒,加上眼前季霖的狠劲与先前无二,果真如此,说不好自己还有性命之虞。
  “先生,龙女怎麽不说话了?”胡沐轻声问季常。
  “现在你二叔把霖儿魔毒逼出一些,大概引来了不少原先就觊觎云妹妹家龙骨的精怪,现在要对付哪一边,她得权衡。”季常和他说完,便对龙女说:“云妹妹,先护住龙骨要紧。”
  话音未落,空中便仙乐飘飘,缥渺空灵,叫人听了,浑身轻飘飘似神仙,心底却又升起一股哀伤来。胡沐正抬头去看,余光却瞥见狐狸捂住了耳朵,还未问出口,自己的双耳也被季常双手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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