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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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常只好先开口,“霖儿他……”
  季霖母亲的目光,看得他几乎说不下去。
  “我知道他到西域寻龙骨去了。他也想借龙骨之力把紫毒逼出来,受魔蛊之制,他也不好受。你别怪他。”西海龙女道。
  “我没怪他……”
  “你一直念著他,他不是不明白。”
  季常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胸中的酸楚漫延:“六娘,你怎麽……”
  “他找到雪驹托生时,我偷偷去看过他。”六娘顿了顿,“他那时法力还很弱,找不到龙身可以附体,雪驹是龙马,那小驹又是刚刚出生,正正好被那孩子照顾……”
  “既然他早附上了那马,怎麽就不肯认我?”季常咬牙道。
  “我也不清楚……”六娘低头沈默了一阵,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听来好像在抽泣:“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越想亲近什麽人,脾气却变得越坏。说不定他怕现了真身见你,便不好去寻云龙……他本来和我说,是要等灵力慢慢稳定了再上山,大概後来是被魔性逼得受不了……他能活下来,全靠那魔蛊,但灵力越聚,魔毒越起作用,就越难受,才这麽早就去了……”
  六娘说著说著,竟也带了哭腔:“他游魂飘荡了五六年,没个定所,现在好不容寻了个身子,却遇上赵毓!我儿真是命苦……”
  “六娘……”季常叹了口气,“赵毓不会看著他死的。”
  “真的?”女人抬起头来。
  季常看不下去她眼里流露的可怜,点点头:“若赵毓想他死,在昆山涧中就能结果了他性命,当时附了神力的雪驹还未与他精魂相合,赵毓不会看不出来,可他根本没有动手。现在想来,他之所以和我去寻霖儿,大概同我一样,只想再见他一面罢了。”
  六娘道:“那我便信你了。我去找霖儿的事被你父亲知道,便在半道上叫人把我捉了回来,後来的事,我也是派人打听才知道的。现在那边也完全没有音讯了。”
  “赵毓在,霖儿便不会死。”季常累了,只这麽说。
  六娘看出他疲惫,便告辞退了出来。她走到门口,季常突然叫住她:“六娘。”
  “什麽?”
  “你总去看霖儿的精魂,那……”季常想不出怎麽表达才好,“现在的这个,他知道麽?”
  六娘的眼睛睁大了,好久才细细地说:“那孩子……从小不就和你亲麽?我失了霖儿,正伤心,也不大顾得了他,他大概觉得自己总长不大,和兄弟姐妹也生分。和他亲近的,不就只有你麽?至於我去找霖儿的事,他知不知道,又有什麽关系,我不很在意……”
  这样毫无愧疚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季常愣了好久,六娘的身影消失了也没发觉。
  过了一个多月,他终於能下地了。第一件事便是去赵府,可下人说赵烈没回来过,赵毓更不用说了。他怕人家骗他,又偷偷使法术去了赵烈过去住的别院,果然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九月初至,秋叶掉了满院。
  他叹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去。心念一动,又走到胡沐过去住的房前,轻轻一指,锁便掉在地上。
  他推门而入,一切整整齐齐,都蒙上了灰尘。
  向桌上看去,案上还摆著几本他教胡沐念过的书,下面压著的,便是一叠厚厚的纸,是胡沐练过的字。
  他拿起来翻著翻著,想起过去胡沐手不灵活,自己就把著他的手纠正动作。那孩子被自己贴到背部时,总是全身一紧,屏著不大敢出气……
  季常看著那叠字,已是胡沐大有进步时的作品了。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孩子,看来是真不爱念书。不单是书,字也尽数留在这里了……”
  他说著,觉得自己竟要哭出来,忙把那字往袖子里一放,匆匆离开了别院。
  这赵毓可不会了,他虽仙力比季常高,可不大识水性,只会一些基本的避水术,若要踏水而入,还是有些犹豫。谁知道西域水下,又有什麽东西?可越到谷底,能见到季霖的感觉便越强烈,让他无法抗拒。季常怕也是如此。想到季常,他才发现自己发愣时,季常已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同样安静无声。他无法,只好提气,勉强跟了上去。
  “季常……”他们彻底走入水里後,赵毓多加了一分仙力护体御寒,才叫了一声,身後水又哗哗合上,好像刚才的湍急不曾存在过。周围似乎比刚才在水面上更黑了。
  季常并不惧水,行於水中十分自如,就算冷点也一样。赵毓又拉拉他,小声道:“你怎麽不说话?”
  季常又跟著龙女们向前走了几步,才低声道:“我刚才在想,既然到了这里,若沐儿硬要闯,也闯不进来了罢?”

  51-58

  五十一
  接下来养伤的大半年,纵没人拦,季常也出不了榆塘。
  随著伤势渐愈,他力气越来越大,脾气却也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砸东西,倒也像他刚从江阳出来时,也一样的没人理他。他想砸什麽,便随他砸,只是有伤在身,酒是不容他随便喝的。
  他姐姐看他这个样子,不禁皱眉道:“又砸东西,一点长进也没有!云凌好歹也把家业撑了近千年,你却在这折腾给谁看?”
  季常一听,脸色一变,手又抬起,要把几上的白玉花盆掼在地上,却见那白花开得可爱,上次开时,胡沐也在这里,见满屋花瓣,大眼里全是好奇和喜悦。想到这里,手又放了下去。
  从此,他再也不乱发脾气,只是一连好些天晚上,门外一有响动,他便从床上跳起,奔去开门,看看胡沐是不是在那里。
  “我怕先生睡不著。”
  他是真的睡不著,有时在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发白。体力上还好,可同胡沐相处的记忆,却让他终於不堪忍受,夜夜到玉山断崖吐纳龙珠。那本是季霖的专属,崖上还有季霖小时候的撞痕。其实小季霖在家没呆几十年,自己就被送到江阳去了,可看得出,他到现在还是很记挂自己。
  可自己在昆山涧底,一点护他的意思也没有。
  错错错!怎麽做都是错!
  他十分恼恨自己,执著於过去,却错失更多。他化为龙形,冲天而上,又重重潜入水里,渐起数丈水花。累了,他潜在水底,只吐出龙珠,飞在水面吸取明月精华,他看著那龙珠,通体碧绿,在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好像看清自己千百年来寂寥的心。
  想起胡沐在昆山顶上用尽最後力气给予自己的吻,季常便全发热,非要潜到水里翻滚几下才好。
  不能想,他自我告诫,一想便想哭,还会耗精气。
  在天庭当差的大哥和二哥回来,都说没有赵毓和季霖的音讯,至於赵烈,在胡沐出事後,就向曹大人辞官走了,他一走,张衍肯定也是不在的了。
  “听说是给儿子疗伤去了。”大哥这麽说,“至於是到哪里,曹大人不肯说。”
  “疗伤”,便是还活著。季常想著。
  只要那孩子活著,便比什麽都好。
  现在关於那场大战的恶梦,却是再也不做了,头也不疼了,那些回忆消逝,可不知为什麽,却觉得错就错了,人死也死了,过去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头看,也没有什麽会抓紧不放,全沈到时间的长河里去了。
  曹大人不说,大概是赵烈拜托他,不让自己寻了去。
  没什麽,纵使再也见不了他……自己还有好多好多个一千年好活,无可奈何的事,还会有很多,连大战的事也忘了,还有什麽忘不掉的?
  这般自我安慰的季常,还是感到一阵晕眩。
  又过了半年,他终於能行动自如了,还未等他清醒过来,已站在了胡沐西域的家里。
  他没脸见素素,只隐了形偷偷潜进去,却见胡沐的屋子空空如也。季常一不死心,又在胡沐房里守了两天两夜,除了打扫的仆人,仍没有进来。他不禁心惊,甚至冲到堂上牌位前,细细看下来,没有找到胡沐的名字。
  他回到胡沐的房里,腿一软,坐在床上,一手捂住嘴,泪就掉下来了。
  他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季公子,你怎麽在这里?”
  季常吃了一惊,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竟是素素站在门前。
  “你说沐儿啊?”胡家大厅内,素素道,“不是被他生父带回去念书了麽?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哩……怎麽,公子不知道?”
  季常慌忙道:“我前些时候出了远门,如今刚回来……所以……有一段时日没见著赵公子了……”
  “出远门了?连家也没回,就来看沐儿,先生对沐儿真好……”
  “我也是顺路……”季常的声音像蚊子叫。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可出了胡家门,他又难过起来。
  几年?到底是要几年?天地之大,若张衍赵烈真要躲自己,自己也是真的没地方去寻的。
  悻悻回到家中,他更郁卒了。龙王见他伤愈,便寻了个差事给他做,这次是再不能上天了,不过是随三哥去东海当差。
  季常知道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日便驾云去东海上任。他过去也在东海同季霖当过大将,对东海并不陌生。
  当差的日子很闲,天天在海面处巡视,追魔逐怪,也没什麽难的。三哥在东海当差好久了,也从来不问天庭的事,性子豪放得很,十分好相处。他说东海之滨的华清山,是仙家领地,他们也寻不到那上头去。
  就这麽又过了四年,听说赵毓和季霖仍没回天庭,他私下向著往来神仙妖怪打听赵烈父子的消息,也一无所获。季常数著日子,若沐儿还活著,也该二十岁了。
  有一日,季礼见他看著海面发呆,便道:“你来了也四年了,就不想上华清山看看麽?”
  季常抬头看了眼,华清山上常有五彩云霞围绕,确实十分漂亮,不过自己也见怪不怪,从不多想,便道:“三哥说那不是我们管的地方,我也不觉得有什麽好看。”
  “这华清山,是当年赵毓赵大人回天的地方哩。”
  也是霖儿被逼得差点魂飞魄散的地方。
  季常不好开口,只得和三哥一起看著那神山。
  “上面的神仙,有起死回生之术。”季礼见季常打不起精神,突然说,“话说前几年,我在这碰上了赵大人的胞兄,抱著一个孩子到山上去……”
  季常大惊:“你怎麽不早说!”
  “你又没问我……当时他和我撞了个正著,也不知道我认识他,道了声对不住就匆匆忙奔那山上去了。我也是前些天听人说你在打听他父子俩的事,才想起来的。”
  季常再也听不下去,起身便直奔华清山。
  华清山十分险峻,到了山门前,竟还有两个道童出来拦他,把他当作妖怪,弄得他哭 笑不得。幸得华清道长及时出来喝住,才没有过多纠缠。
  道长也不多说,更没有迎他进去,只在山门处道:“公子是来寻赵大人家的小公子罢?他两年前便走了,说是回去见他娘亲……”
  季常大大出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又慌慌张张回来拜谢,道长也不见怪,笑著扬了扬手:“公子快去罢!”
  季常这才冲回东海告了假,驾云西去。
  一路上,他什麽也不敢想,直至落在胡沐西域城门前时,他还无法按捺砰砰直跳的心。
  他怕到时失态,走进城门,先化了人形,和几年前第一次见胡沐一样,青衣青衫,步行而入,以期在到达胡沐家门口,可以平复心情。
  这时,身後一阵喧闹,马蹄声由远而至。
  “胡沐!”
  一声大叫惊得他呼吸差点停止。
  接著是几个青年的声音同时响起:“你别那麽快!商队还在後面呢!”
  “我先回去见娘亲!”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爽朗得陌生。
  季常还来不及思考,几匹高头大马从自己旁边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他不禁皱了皱眉。
  突然,那马队停了下来。
  “胡沐,怎麽了?”
  季常循声抬头望去,只见那几匹马掉转过头,被主人拉住,纷纷停在了原地。那为首骑在马上,身材颀长,衣著华贵,面容出群的青年,可不就是胡沐?
  他竟已变成大人了!
  季常一时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个书生看著像是中原来的……胡沐,你认识他?”旁边的青年问。
  胡沐看了季常好一阵,终於先开了口,用一种季常难以形容的语气说:“季……季先生,你怎麽在这里?”
  五十二
  不管是音调还是语气,这声音实在太过陌生,季常怔了一下,盯著那越发沈静深邃的眸子,竟没能说出话来。胡沐的面容和赵烈有些相像,五官精致,如今却更富有男子气。
  几个青年坐於马上,居高临下地等待季常回答。见他没出声,不禁交头接耳。
  胡沐似乎发觉了他的窘态,当即跳下马来,走到季常跟前。
  季常见他已与自己一般高矮,心里一阵翻腾,百感交集。
  “先生是来看我的罢?”胡沐问,这话听在季常耳里,说不上是冷淡,也谈不上疏离,只是没有从前的那种亲昵,心里一阵失落。
  “我正好经过,所以……”
  “正好经过?”胡沐侧头看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这……”
  不等季常解释,胡沐已冲其中一个漂亮青年扬了扬手,那青年会意,带其他几人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胡沐见他们离开,便牵著马,同季常步行回家,途中却一言不发。
  待到了家门口,胡沐才高声道:“娘,季先生来了!”
  素素忙迎了出来,见到季常,喜道:“季先生,好些年不见!什麽风把你又吹来了?”
  “先生是正好经过,顺便来看看的。”胡沐在一旁波澜不惊地说。
  季常听了,脸上一红。
  素素装作没听见胡沐的话,寒暄著把季常迎了进前厅,季常这才看见刚才那些个青年,都坐在那里吃茶。几人见了季常,也都是一愣。
  “这是沐儿的先生,沐儿在江南时,他教沐儿念书写字。”素素说。
  几人听了,面面相觑,忙站起来行礼。
  待大家都坐下後,那个漂亮的青年才笑道:“胡沐,原来你还念过书,怎麽从没听你提过!”
  胡沐冲他笑笑,不说什麽。
  素素告诉季常,这些都是城中生意人的子弟,胡沐两年前回来後,便同他们一块打理父辈的生意,今天刚带了一部分商队,比晋王先一步从异域回来。
  他们两个“大人”在一旁说话,青年们也在厅内说笑,多用的是方言,季常听不大懂,只觉得胡沐并不看他,也不怎麽发言,那些青年却以他为中心,只要他一出声,便都静下来听。
  “沐儿从中原回来後,性子和从前大不相同,开朗了不少,脾气也好很多,和这些孩子十分处得来,我也意外得很。”素素看著胡沐说,“中原老师就是调教得好哩。”
  季常嗯嗯地应和著,也看向胡沐,正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心里一跳,忙移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那些青年开始喊饿,素素便留他们下来吃饭。饭桌上,他们争先恐後地和素素说在异域的见闻,说那的人如何如何深目高鼻,那里的女子如何如何白!丰满,头发好似黄金的波浪一样动人。
  素素含笑听著,问胡沐:“真这麽漂亮?”
  胡沐正低头吃饭,听了问话,抬起头来,好像无意地看了季常一眼,道:“漂亮。”
  那漂亮青年在一旁听了,笑嘻嘻道:“他哪识得女人的好!”
  胡沐这才笑道:“我不识得女人的好,难道识得你的好?”
  他难得说笑,旁边青年一起起哄,直按他们两个喝酒,闹得好不高兴!季常不大愿意见他与别人这般亲密,心下不快。
  吃完晚饭,一群人顾不上旅途疲惫,又闹著要去看篝火大会,素素问季常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季常婉言谢绝了,素素便安排他到过去来时住的屋子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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