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风雪中对峙,眼神如电光火石般交汇,头发乱飞,遮住了脸。
少年转身蹬蹬跑到崖边,赵毓拦住他骂道:“怎麽这麽不懂事!你等云龙她们把雪停了,再去看不迟!你季先生好容易把你救一条命,你却耍著玩麽!”
胡沐一抬头,只见数条白龙正向雪山之巅直直飞去,为首那条,通身银鳞,最为漂亮,统领群龙。
他不再挣扎,脑中只闪过白马回头看他的影像,心中难过遗憾,全涌上上来,跪在地上,仰天大叫一声,便两手撑地,低著头,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时,云开日出,云龙平了天气,纷纷又变回女子归来。
赵毓松了口气,去拉胡沐,却见他一动不动,跟前雪地上,竟有点点殷红。
“沐儿,你怎麽了?”赵毓忙抱他,却被胡沐狠狠甩开。
胡沐强撑站起来,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刚才被白马狠狠一撞,到现在还有些天旋地转。他直直看著崖下面,万丈深渊,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见。
他回过头,却不看季常和赵毓,只看著狐狸,眼里全是悲伤和无助。
狐狸刚才一直抱头趴在旁边,这时也站起来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胡沐看了他一会儿,伸手一把把他抱住。
狐狸一愣,也抱住胡沐,只听胡沐在他耳边,轻轻说:“怎麽办?季先生他们要白马死,可我要它活。”
狐狸收紧了胳膊:“不管你要做什麽,不管寻不寻得著白马,不管你季先生同不同咱们一道,我都跟著你。我们还要一起去西边,去更远的地方,玩许许多多好玩的,吃许许多好吃的。”
胡沐听了,心底一暖,抱紧了他,却两腿一软,若不是狐狸搀住,又要跪在地上。
季常本就一直看著胡沐他们,此时见状,忙大步上前,把胡沐拉过来,横抱起来,皱著眉拨开他头发,看他脸色。胡沐用力要睁眼,却睁不开,只能微微眯一条缝。
“别用力。”季常柔声道,“告诉先生,你哪里难过?”
“胸……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季常心疼不已,把手轻轻按在他胸口,慢慢运力,胡沐这才觉得好些。
云凌走过来,也拿出神药让胡沐和水服下,他才渐渐又有了血色。云凌见他没大碍了,便问季常:“季哥哥,刚才那白马怎麽说话了?它怎麽叫你一声‘五哥’,你和赵大人,竟下不了手了?”
季常摇摇头:“说来话长。”
云凌问了一句,自己也反应过来,不禁变色:“难道那白马,竟是……竟是……”
“那也不一定。”走来看胡沐的赵毓一边把胡沐脉息,一边说,“可能是妖魔作祟,不能听到什麽信什麽,自乱了阵脚。刚才一时疏忽,差点害了林儿性命,以後再不能这样了。吃了一次蛊术,还是没学乖。”
季常听了,不言语了好一阵子,才看著他道:“赵毓,若那真是霖儿元神,你真下得去手?”
赵毓放下胡沐的手,答不上来。
胡沐却硬挣著伸手拉住他,不让他走开:“三叔,到底它是犯了什麽错,你们要这样赶尽杀绝?”
赵毓一愣说:“它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护著他!”
胡沐见他有意不回答自己,越发生气,不住咳嗽起来,季常忙运仙力护住他心脉:“别乱动。”
胡沐也知道不能太激动,按捺了心情,才恨恨道:“放我下去。”
季常见他动怒,只得说:“我抱你进去休息一下。”
“不用。”胡沐深吸口气,“我自己知道的。”
季常拗不过他,只好把他放下地。胡沐站稳了,才看著他和赵毓,说:“刚才你们听得那是季霖,便下不去手。若它只是我的白马,你们便下得了手!”
“沐儿,别任性,你不知道,那紫光,实在害人……”季常道。
胡沐瞪著季常好一会儿,才痛声道:“季先生,我明白了,不管我说什麽做什麽,你都只把我当孩子看待。我纵不知道那紫光害人,那你可知道,六年前,我在山上碰见他,碰上大风雪,差点死掉,才好好把它带了回来;你可知道,我把它抱在怀中五天五夜,才把它暖回来,当时它不能饮食,也是我用麦杆,嘴对嘴,一口口喂东西进去的,我从小同它一块玩,甚至同吃同睡,从未分开过。如今不论它犯什麽错,我都想把它寻回来便好。你不能见你兄弟死,却要我看著你们杀它麽?”
说著说著,竟带了哭腔,泪也要掉下来,可那泪一出眼眶,便冻成冰珠粘在他脸上,好不可怜。他不等季常回答,便走去和狐狸站在一起,任狐狸好声劝慰,再不回头。
季常等人默然站了一阵,赵毓才开口道:“我们也确实武断了些。其实也说不准那白马到底是想做什麽。不过,事关重大,总是要下去看看的。”他又对云凌说:“云小姐,冒昧问一句,我刚才看了你龙形,怎麽觉得,和季霖十分相像呢?”
四十三
云凌正要答,忽然崖上苍风更劲,吹得众人睁不开眼。季常首先上前去,把站在崖边上的胡沐和狐狸拉了回来。
狐狸多少有点功力,不致被风吹走,季常便放开了他,只顾紧紧抱住胡沐,一手按住他背,一手拢著他的头,一言不发。他知道胡沐心里不好受,却找不著机会解释,此时更开不了口了。
赵毓在胡沐身上注的仙气,最多让他不致受寒,而被季常搂在怀里,却有暖意。他想季常无时无刻不在护著自己,自己却总不知足,特别是最近些时日,越是紧要关头,心绪越是反常,越是要想不该想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再这样下去,未免叫季常生厌。他想和季常道歉解释,可风声雪声太大,根本没法说话,说了他也听不见。何况真叫他讲,他也讲不清楚。
云凌急道:“糟了!”说著,顶著狂风,直跑到崖上往下看,哪里看得清楚,山上乱石积雪在谷中飞旋,被一股脑卷著下落,那风声音好似鬼怪吼叫,闻来凄厉诡异。
“云妹妹,回来!若伤著怎麽办?”季常转头对她叫道。
云凌哪里肯听,迎著风念起咒来,不一会儿,八名戎装龙女从城中飞出,和刚才同云凌上山去平风雪的几个龙女齐齐站成一列,听她号令。
“你们听著!”此时狂风大作,云凌的声音却清脆响亮,一点也不含糊,“这怪风是从崖下而来,龙冢里怕是闯进了异物!现在你们同我下去看看!”
那排龙女只齐应了一声,个个面色凝重,却无半分畏惧。
云凌点点头,准备下崖,回头看了看季常,季常和赵毓飞快地对看一眼──他们自然是要下去的,只是胡沐怎麽办?
“林儿,听话。我和你季先生一定把白马带回来。”赵毓很快地说,却故意不提“活著”带回来,就为了以後有个回旋的余地。
季常只抱著胡沐,却无法保证什麽。冰天雪地里,明明是风雪连天,胡沐精致的五官在他眼中,却看得极分明,那心里茫然无助却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叫他心中一痛。
“赵大人,我们要下去了!”云凌不容他们犹豫,在崖边催道,要是他们不去,她自己也会下去的。
胡沐闻言,好似突然反应过来,立马扬头对季常道:“先生,千万小心。”
季常一愣,胡沐已从他怀里挣开,扶著狐狸在风雪中站稳,定定看著他。云凌又使咒唤了两名龙女出来,护住两个孩子。
赵毓一把拉住季常转身就走:“这下放心了罢?快走!”
季常狠狠心,背过身去,龙女见他走过来,道:“我们先行一步,你们跟上!”说著,便跃进了那不见底的深谷。
赵毓和季常跃下的那一刻,身後胡沐突然大叫一声:“先生!”
季常回头一看,胡沐正在龙女手中挣扎,声音已带了哭腔:“先生,刚才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怪我!”
季常还未看得分明,已被赵毓一拉,身子一沈,眼前灰白景物快变换,借那谷底上来的阴风的卷力,直直向下飞去。他好多年来,都麻木得很,这回再度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刻意不去想,胡沐两只总含了千言外语的大眼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他只怕再慢一点,自己便会掉头去安慰那少年,忙和赵毓加快速度,终於跟上了龙女他们。
这万丈深渊中,越往里,越少光线。龙女一行身上白衣是银鳞所化,此刻已在黑暗中发出白光,赵毓一看季常,身上青衣也熠熠生辉。
飞著飞著,终於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
季常和赵毓用仙力一看,下面果然有条河流,河面约二丈余宽,一片漆黑。到了这里,狂风不知什麽时候已停止了,周围除了流水声,再没有其他声音。谷底极狭,他们正张望著要在哪里落脚,龙女已稳稳站在水面上道:“季哥哥,赵大人,不用看了,没有路的。这是水道。”
两人闻言,向下一看,觉得那水黑不见底,都不肯轻易站在上面。
云凌见状,不禁笑了一声:“你们是怕水里伸只手来,把你俩拉将下去麽?”
季常听她笑自己,知道已到这里,再犹豫就成笑话了,也下来站在了水面上。他心里虽有准备,却还觉得凉得彻骨。
赵毓也落了下来,碰到那冰川所化的寒水也是微微一惊,可四周漆黑,除了龙女和季常衣服发出的光,彼此的表情并看不分明。
只听季常道:“我觉得著这水不对。”
不消说,这没有路,那白马落下来,此刻一定是在水下了。
可四周黑水茫茫,又要从哪里找?
他正想著,云凌已一扬宽大的白袖,前方的水面便开始旋转,狂风四起,和刚才一模一样,却奈何他们不得,水面上也不起一丁半点的浪花,好像这风只在他们头上和四周刮过,并不触及水面。
很快,那旋涡越扩越大,发出可怕声音,一会儿便到了众人脚下,他们有仙力,并不怕它。赵毓和季常往里一看,又是一片黑洞洞的,直通水底。
云凌并不说话,只向那旋涡拜了拜,便率众踏水而入,步履轻盈,不发出一点四十四
赵毓闻言一愣:“按他的性子,你说他真不下来?刚才那一声答应,也太快了点。”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上看了看。
季常不再说话,只领著赵毓跟上云凌他们的脚步。无边的黑暗,让神仙都感到孤独。
只听赵毓轻轻叹了一声:“不知为什麽,我怎麽想若有这小子在身边,倒觉得安心些。”
季常仍沈默著,注意著身边的动静,还要顾著身後水性并不大好的赵毓。他生於水中,对水的动向十分灵敏。他感到自几人踏水触底後,云凌她们,正走向一个巨大的洞穴。
“赵毓,你知道这有多深了麽?”
“我觉得从刚才入水,走了好久,才触得底哩。”赵毓皱著眉说,他现在目视有限,更多靠感觉,这时,他感到有不知名的游鱼从他身边木然地游过,纵他见多识广,见过刀山血海,心里还是有点发毛,“这龙冢怎麽在这种地方?阴森得很!”
“龙来自水,自然归於水。”季常简短地说。
“龙是仙家,也可以不死罢?”
“你又不是不知道,有的生灵,过去的形骸也可以不要的……”季常想了想又说,“说不定是成佛了?”
“我可没听说过这个佛。”
“或外力,或自发而去。谁知道……”季常没说完,两人同时顿了一下:漆黑深处,出现了几点亮光,不,是一排亮光!
那亮光是黄色的,中间带著一点莹绿,让人备感压抑黑暗中,多了这点光,更觉得幽凉。
前面的一行龙女仍不紧不慢地走,气氛庄严。在赵毓看来,黑暗中看去,与其说像白色的精灵,不如说像白色的行尸。不但陌生,而且了无生气。
他念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季常,我们到底来做什麽?”
“啊?”
“沐儿在上面,霖儿也在上面,我们为什麽要不管不顾地随这龙女到这里来?纵是龙冢,也自有定数,为什麽要帮到这个份上?”
“若你想回去,便回去罢。”季常声音出奇地冷静。
“我不是……”赵毓恐他不快,忙道,“我……”
他叹了一声,也沈默了。
那光亮越来越近时,季常突然开口道:“奇怪,这守坟的鱼火,只有西海才有!怎麽会在这里!”
这时,云凌才回过头来,轻声道:“季哥哥,赵大人刚才不是问为什麽季霖和我龙形有些相似……我们云龙,本来就是和西海银龙一脉相承。若我没记错,季霖生母正是西海龙女罢?”
季常和赵毓闻言一惊:若季霖和西域云龙有什麽渊源,那不是说,他来这并不是误打误撞……不,是若这白马是有意来此,那它便很有可能是季霖?
两人的心狂跳起来,季常这才对赵毓道:“这下你不想回去了罢?我们走了那麽的远路,折腾那麽久,不就是为了能再见他一面?”
赵毓被他说中,也不回答。
那亮光越来越大,河底也越来越平,待行到一条大道前,季常和赵毓才看清,这条大道两旁是刻著上古花纹的石柱,上面各擎著一盏灯火,遇水不灭,长明千万年。
而大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兽头,那怪兽张著的大嘴,便是一个洞口,洞内似还有灯火闪烁。
“不要急,慢慢走。”云凌回过头来吩咐龙女。
借著亮光,季常他们才看清龙女们脸色已经或惊或急,却不敢妄动。
这是他们的本家,季常都能觉得“这水不对”,那云龙更不用说了。洞内到底出了什麽事?会让面色总是淡漠如冰雪的她们感之变色?云凌又是怕惊动什麽?心里发急,却仍克制著自己不要加快脚步?
“云小姐,我怕这白马不知轻重,是快步过去的。若真怕惊动什麽,现在也来不及了罢?”赵毓一向沈稳,但面对这种未知,他不想落得不明不白。
云凌轻轻摇摇头:“它是个识道的。也是轻轻步过去的。若它放开跑了,这守坟的鱼火被惊动,这墓道便会沈陷。何况他和我扯得再远,也算有一丝血脉相通,这些守灵也可能放他过去。”
想著那白马竟然似通人性一般,小心翼翼地自个走到龙冢里去,赵毓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怎麽知道他来过?”
这回是季常轻声道:“这鱼火柱本来是两排紧靠在门洞前,现在是分开的……”
赵毓听季常的声音还是十分平静,不信他心中有半分疑虑,不禁偷偷借著光向他脸上看去,却见季常一脸凝重。
行到兽头墓门前,他们才看到幕前有个石台,上面摆著一个一人都不大抱得过来的水晶球,在鱼火照耀下,流光溢彩。
“这能看见……刚才是谁……进了龙冢。”云凌声音有些发抖。
众人大气不敢出,只看著她把手放在透明的水晶球上,那球立刻起了变化,那些色彩竟真组成了真真切切的图景。
只见球上果然出现了两排靠得紧紧的鱼火柱,一个白影由远而近,化为白马立在柱前。那白马见那鱼火,似乎也犹豫了一下,退後了两步,低下头,竟渐渐化为一个白衣公子!
季霖!
赵毓只觉得浑身鲜血都被抽干一样,季常也差点叫出声来。
那白衣公子在水晶球上面容并不大分明,只见他站直身子,面向鱼火柱,从从容容行了个礼,口中念念有词,却很简短,不像在念咒,倒像在自报姓名一样。那鱼火柱便慢慢分开,让出一条大道来。
竟如此轻易麽?云凌想自己平日想进龙冢,可要费一番周折,怎麽这季霖轻轻松松便进去了?
她心中惊诧,不敢流露,只得再看。
只见那白衣公子一样步履轻盈地慢慢行过大道,来到大水晶球前,他的面容也分明起来,倒和季常有那麽点相像,俊俏非常。季常、赵毓再熟悉不过,云凌也印象深刻的,便是他永远挂在嘴角的一丝戏谑地微笑。
季霖并没去看那水晶球,只自顾往洞内走去,正要入内,突然回头冲那水晶球猛地一笑,那笑脸突然在球上放大,把看的人吓了一跳,好像季霖现在便在哪冲他们这样含义不明地笑一般。他们回过神来,那晶球上的季霖已一个转身,无声地走进洞内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