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四十五
赵毓见季霖转身离去,才觉得浑身血液又回到身上来了,却好似周遭的冰川融水一般冰凉。
季霖那一笑,似乎让他几百年前的记忆更明晰了一些,脑中那时的处处良辰美景,歌舞升平,还有季霖在瑶池宴上的淡淡一笑,勾得他心里痛意隐隐。
那时太气盛,就算临了下界,还觉得只不过短短几百年分别,自己怎麽也不会保不了他。
什麽叫“换了个人间”,原来这便是“换了人间”。
除了叹那时把事想得太轻易,他是下界轮回後第一次为季霖心痛。
他求助地看向季常,季常一脸决绝,除了往里走,似乎并没有别的想法。
“赵大人,季哥哥,实不相瞒,这龙冢,有先人坐化的遗骨,一万石一土,都附著先人精神。连我也不是能随便入内打扰。我本是想,若有人硬闯,便把他消灭在洞外便好。可季霖竟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去了……”云凌沈吟了一会儿,才说,“这便是他们容得他。”
“容得他……便怎样?”季常眉眼一动,看了赵毓一下。
“那他要什麽,是不是都给他?”云凌不肯说,旁边一个龙女忍不住,插嘴问道。
原来是这样。
季常说:“他是白马几日,也和我朝夕相处,没有认我的意思。等一下进去,也不定听我的话的。”
云凌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自然不指望你们能劝上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们不辞麻烦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那紫光,而是心里早知道那白马和他有关系罢?或者说,你们一开始便是冲著他来的罢!若在洞里打起来,你们帮我还是帮他?”
一席话道破二人心机,要不是对季霖有所感觉,确实不会这麽大费周章,只是大家平日里都不肯承认,都没言明罢了。
赵毓顾不上犹豫,接口道:“季霖如今只是一界游魂,最多要个肉身,又不是占山为王。他来龙冢没和小姐打招呼,是他不对。可既然小姐先人见容,定是知道他做不出什麽大事,起码不是什麽坏事。”
云凌“哼”了一声,脸色很难看,如今轻易进龙冢的是“一介游魂”,更让她恼羞成怒:“季霖自小天赋禀异,从师之前,便会多般幻化,得道之後,更是神通广大,当时说他灰飞烟灭了,我就知道没那麽简单。谁知道他这次又有什麽花招?”
这下赵毓觉得有些棘手,季常见她声音变急,倒觉得心安些──这样,便和几百看前那个小女孩没什麽差别了,他了解得很。她当城主不久,到要紧关头,不见得真有自己擅闯禁地的勇气。便道:“云妹妹,你连我都不信麽?”
他入魔之前,名声不知比跋扈的季霖好多少倍,为人亲切平易,光明正大,简直是一谦谦君子,他这麽一说,不用二话,云凌也愿意信的,加上她心里对季霖也有些惧的,犹犹豫豫还是让季常他们跟了进去。
一路有季霖前面开了路,鱼火每十余步一盏,大放光明,洞穴隧道仿佛龙身,蜿蜒曲折,越往里,云凌脸色便越难看。
洞口很大,可走进去,视野狭隘得出人意料,季常和赵毓跟著云凌兜兜折折,都有些眼花,摸不著门道。一想到季霖轻车熟路地从这里经过,从脑海中里浮现的回忆越多,默默无言。
走到一处,竟有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继而前方豁然开朗,两人往前一看,竟是一间巨大的环形石头墓室,浑然天成,确没有一盏鱼火,石壁和穹顶上全是点点柔和的蓝光,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真有灵魂在上面栖息一般。
而墓室最里边,有个石台,上面立著一个背向他们站著的白色身影。那白衣似乎也会发光,在幽暗中,仍十显眼。
季常先是气息一屏,接著就差点哭出声来:季霖的身影好似透明,飘飘欲去,可是能再相见,已是不可能的奇迹。
他还未及反应,云凌已大声质问:“季霖!你在我家龙冢里做什麽!”
她不信自己竟会怕一个游魂,可是那声音虽有力,却有点底气不足。
季霖正不知仰头看著什麽,这时听她叫唤,便慢慢转过身来,赵毓和季常都大气不敢出,见转过来的面容仍看不分明,却相信那便是要找的人。
季霖倒也不使他们为难,竟大大方方地从台上半走半飘地行过来,季常见他这样,眼圈立马便红了。
只见季霖离他们五步开外,便不再往前,让他们恰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五哥,你来了。”
季常张了张嘴,竟未出声。
“你看我借了匹雪驹的身子,竟撑到现在这个样子,你看好不好?”
季霖的语气好像在让季常看一件寻常新衣,笑得和煦,季常哽咽著道:“好……好……”
季霖看了季常一会儿,目光直接越过云凌一帮龙女,直直看向赵毓,眉眼一弯,想说什麽。
赵毓心里猛地一跳,眼前季霖形容和天上那个并无二致,认真看,还是大了一两岁,但眉宇间神态,还是有不同。
他脑海中那些从前和这个季霖相处的种种又在脑中闪过,有嘲笑,有拒绝,有讽刺,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却还是没法让他知道,这个季霖,此时会对自己说什麽。
只见那青年满面笑容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嘲讽,只道:“我知道你对我好。”
赵毓觉得心好像生生被掏出来一样,知道是前世的记忆在作怪,便忍著心绪摇摇头:“不,你不知道。”
青年笑看著他,虽是鬼魂,目光却十分明亮,此时那眸里多了一点无可奈何,让赵毓不禁怀疑时光倒流,又回到他在天庭拒绝自己的那天,也是这般略带嘲讽的无可奈何,然後自己又无可克制地对他好。
“我知道。用仙元逼我出窍的事,我可不怪你。”季霖斩钉截铁地想结束这个话题,便又带著笑容去看龙女。
“不,你不知道!”众人听到身後一声略带稚气的反驳,不禁吃了一惊,忙转身看去,竟是三个少年,站在进墓室的隧道口上,直直看著他们。为首的,便是天上的那个季霖!
“霖儿,你来这做什麽!”赵毓惊道。
季常见站在那季霖身後的胡沐和狐狸,也暗自头疼。
那季霖才不理会他们,直直走来,到自己前世面前停下,那前世元神竟比他高出半个头来,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
“你当然不知道,”少年季霖瞪著眼道,“因为他对你说的话,都被我听了去!他说为你,罪人也做了,轮回也渡了,劫也过了,你俩就这麽扯平算了!如今他不想负的人,是我!他欠的人,是我!不是你!”
四十六
季霖的声音虽大,却在发颤,让赵毓听了心里又是一疼,他抬眼看去,那游魂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季霖,他怕生变,上前把季霖拦在身後。
“我没说他欠我的。都是他自己愿意。”游魂不愿同赵毓多说一句话,却很是理会季霖的无理取闹,那目光好似穿过赵毓一般,直直看向他身後的季霖。
季霖一挣,却被赵毓生生拉住:“你回去!”他往季常身边一指:“把他们两个,也一并带上去!”
季霖碰上赵毓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肯这麽随随便便走的,他又挣了一挣,却挣不过赵毓,不禁怒道:“我在这怎麽碍你事了?你要同他说什麽,做什麽,我不能听不能看麽?反正帮他做什麽,都是你自己愿意,我也管不了!”
赵毓还未开口,那游魂笑道:“你何必这麽紧张?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他同我说话,便是同你说话,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季霖恨声说,“你嘴上是这麽说,可那天赵毓回天庭时,你根本就是有心把我杀了!”
季常和赵毓听了,同时背上一凉。
“是你太倔,我只好强压住你而已。要你当时多忍几下,没赵大人搅和,咱们现在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游魂倒是不觉得歉疚。
季霖本来还同赵毓挣扎,一听此言,站住冷笑道:“好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不同你计较,你同我说那麽多话,怕是为了我的龙身罢!”
“如果一定要分出个你我,那龙身原来便是我的,我要回来,有什麽不对?”游魂一点也不意外,轻轻笑了笑,冲季常道:“五哥,你说是不是?他是不是应该把龙身还与我?”
季常闻言,面色苍白,赵毓见他看向季霖,目光复杂,吓了一跳 ,忙把季霖护在身後。
现在云龙对游魂颇有不满,脸上一派剑拔弩张的态度,赵毓暗暗盘算,就算打起来,自己水性虽不如季常,法力大打折扣,但加上云龙和季霖,不出意外,应该没什麽事。但眼前这游魂,便深不可测了。上回在山上碰到白马,那紫光都让自己和季常为之一震,绝不是那麽好对付的。何况自己对他,也不见得下得了手。
他眼角一扫,见胡沐和狐狸还站在季常那里,便道:“林儿,过来!”
季常正觉得局面棘手,听赵毓这麽一说,立马怒道:“赵毓,你什麽意思?难道我会害他不成!”骂著,却向前走了几步,和游魂站在一道。
那游魂抬头给了他一个几百年没有见过的微笑,他很快也扬了扬嘴角。这样的会心,虽隔得久远,却仍是熟悉不过,让他心中又喜悦又恐惧又痛楚,怕这一刻稍纵即逝。
等他再看季霖,眼神已又多了一分冷漠。两人目光交汇,季霖看出他竟有那麽些牺牲自己的意思,又惊又伤心,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看赵毓,若赵毓也站在自己前世那边,可真是完了。他和那游魂较量过,知道他的厉害,那日他突然在自己体内出现压制自己时,仿佛七窍都被封住,一点点堕入万劫不复的黑暗,却没有人知道,只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自己”冷漠的眼神,好像他完全失去意识後,便水道渠成,自己从没存在过,也变成理所当然。
事後他知道,那时赵毓正在龙身上苦苦肉搏,那时他拼命去听,去看,也感觉不到赵毓。只能凭自己意志,能死撑到底……想到这里,他有些无助起来,连身旁的赵毓,也让他感到害怕。
“五哥,你看,他怕了。”游魂仍在站在季常旁边,目光却看著季霖,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好像在谈论一样寻常玩物。
“你……你这便要取我的龙身麽?”季霖眼神凌厉,声音却不够有力,好似困兽。
胡沐起先一直和狐狸在旁边听,身上都带了季霖的避水珠,却不大习惯开口,走路也不大稳。先时赵毓叫他,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刚才在上面张望,季霖匆匆赶来,问他们赵毓在哪里,他们便央季霖带他们一块下去。季霖虽觉得会被赵毓责备,起先不大愿意,但看胡沐苦苦哀求,却又不忍,才心一软答应了。也是这一次,胡沐觉得,这个看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并没有看起来这麽不可亲近。此时见他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瑟缩来,不知为什麽,胡沐格外能体会他的心情,暗生怜意。
他又看看季常,季常正和那游魂一道,面无表情,眼睛盯著季霖和赵毓,目光冷漠,一点也不看自己,弄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目前看来,季常是不会有事的。可他们会打起来麽?为什麽那个游魂什麽也不做,倒在这一点一点折磨季霖呢?
“你季先生,很可怕。”狐狸轻轻在他耳边说话,他不会敛气,还是有冒出一点细微的气泡来,弄得胡沐的耳朵痒痒的。
他觉得不大对劲,猛然想起白马不知上哪去了,可四下除了壁上的蓝光,便是黑洞洞地什麽也看不见。难道在里面?
里面?他脑中灵光一闪,不可遏制地想走去看一看。
这时,游魂的声音又传入耳内:“你家赵毓对你有情,终归是因为先有我。我五哥麽?”他看也不看季常,只冲季霖一笑,声音变得阴冷可怕,面目也狰狞起来:“他更不会认你!你看你,算是个什麽?你不过是我下界保命时多生出来的一个贱物!……”
“季霖!住口!”赵毓喝道。
游魂哪里肯听,不依不挠地继续说:“现在我回来了,你占了我的龙身,还不还予我!”
说著,真的伸出手来,好像要抓季霖。季霖脸上血色尽退,竟惊得向後退了一步。赵毓去抓,也被他挥手挡开。
游魂并没有向前,只是哈哈大笑,笑到差点直不起身来,好容易停了,扶在季常肩上,又开始狂笑。
季常只在一旁看著,竟一动不动。
赵毓不管不顾地去拉季霖,扣住他手腕,不让他往洞外退去:“犯什麽傻!”
季霖还要挣扎,赵毓发了狠,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季霖又动了几下,才冷静下来。
一直在边上全身紧绷的云凌这才觉出不对来,厉声大叫:“季霖,你百般拖延,到底耍什麽花招!”
除了游魂外,所有人都齐刷刷往他身後看去,洞内一点白光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到了近处,他们才看清楚:正是胡沐那匹白马!
只见那白马周身是和壁上一模一样的蓝光,在水中如履平地。只闻它朝天鸣叫一声,还未等众人听清那隐隐传来的马蹄踏石的声音,它已来到了游魂的身边。
四十七
胡沐正要招呼,却见那游魂伸手慢慢摩挲著白马,白马也顺从地低下了头。
他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白马,怕是要不回来了。大概,季常也……
狐狸也正作此想,见胡沐不动,心情也大为动摇,小声道:“看来是没我们什麽事了。眼下乱七八糟,我一点也不明白,还是走罢!”
胡沐随他动了动,竟没人发觉,或者,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的动向。所有人都紧紧盯著游魂,看他如何动作。
他一转身,才想起,没有季霖带路,他们根本到不了这里来,现在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走到水面上去,就算到了河边,凭狐狸这点本领,也没法带自己飞出这万丈深渊。
“走不了。”胡沐摇头。
“怎麽走不了?到河面上便行。我看著像是要打起来,我们不要留在这!”狐狸说著,拉著他便往外走。
胡沐回头一看,目光却在季常身上停了停,游魂仍带著冷笑摩挲著白马,弄得所有人屏息凝神,可季常脸上却没一有一丝紧张。胡沐看他时,他也向这边看来,看胡沐他们是要逃跑的意思,眼神里却没有什麽波动。
胡沐被他似乎不带感情的注视伤到,却仍舍不得离开。正在这时,游魂两道冰冷的目光扫来,弄得胡沐和狐狸瞬时不寒而栗,狐狸一看,游魂并没有伤他们的意思,当下会意,手上一拉,胡沐便随他跑入来时的穴道。
两人都是常居山野的人,任那石穴千回百转,也错不了方向,狐狸呼吸急促,跑得跌跌撞撞,却一刻不敢停留,胡沐明白他一定是又预感到什麽可怕的事,也来不及问他。只是往周围一看,来时本来就不明亮的鱼火在壁上明明灭灭,两人好像在黑暗和光明急速交替中摸索奔跑,
他一想到季常,就觉得喘不过气,只能用力去想怎麽才能逃出去。
忽然,整个山洞狠狠摇晃了两下,二人正在奔跑,一时无所依凭,都重重摔在地上。
季先生!胡沐爬起来,想也不想就往回跑。却被狐狸拉住,脸上挨了一拳:“你犯什麽傻!你是能帮得上他,还是要他护著你!你没看见那半人不鬼的龙子,眼里的紫光,杀气重得很麽?你还不明白,他和白马,和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你想帮也帮不了……”
“够了!”胡沐是人身,自然感觉不到刚才洞内剑拔弩张,各种法术暗暗较劲的恐怖气氛,只觉得被狐狸骂得胸口发疼。
狐狸哼了一声,又拉著他开始疯狂地往洞口去,直到洞口那排鱼火面前。
那鱼火只管拦进,不管拦出。
他们从那石柱旁安然走过,再也无法回头。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身後的石洞又开始晃动,连鱼火的石柱也剧烈地摇摆,好像要倒下一般,从洞中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大声响,震得大地好像也不安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