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子翻了个白眼,“怎么会……皇上他老人家根本不屑于来这里的。”
猴腮脸沉思片刻,转了转眼睛,“确实如此。”说着便动起手来,“利索点,这么细皮嫩肉的挺不了多久,干到一半就翘掉的话多晦气!”一边说着,他粗鲁的解开拴上房梁的绳结,把纪绍白扔在地上。
络腮胡子也走上前来,一脸跃跃欲试,“要不要把他嘴塞上?”
“不用那么麻烦,反正他是个哑巴,想叫也叫不出来。”猴腮脸一边说着,一边拉住络腮胡子的手臂,“你别想占了便宜,老规矩,猜拳。”谁先谁后,猜拳决定。
石头剪刀布,络腮胡子以剪刀胜出。“切,结果还不是一样。”说着,他再也不理同伴,走上来狠狠掰开纪绍白已经不见血色的双腿……
……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在一片浓浓的血气中,久违的痛楚,如地狱。
世界上有什么颜色比黑色更深?
有吗?没有吗?
有。那个人回答他。
是什么?
人心。
那一年刚刚入朝为官,也曾发生类似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痛苦要周而复始的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能停止……
呆愣的望着房梁,纪绍白张了张口,声音响彻宫廷。“不要——————————!!!” 那日太医说,他的声带已经修养正常,发不出声音只是因为意识受到创伤。说不准……说不准哪天就突然恢复了。
恢复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匡……匡莫……莫,我……恨你……!!!”过了这么多年,纪绍白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匡莫,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倘若不是你,我和子章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倘若不是你,我便不会两次看着他死去。倘若不是你,倘若不是你……
声嘶力竭的声音尖锐的惊动了枝头候鸟,却又如宫廷日日上演的残酷与黑暗一样,稀松平常的被淹没于刑房之中。
骑在他身上的人惊慌的挥了一巴掌,又用粗糙的大手捂上他已见血丝的嘴。
“操,不说是个哑巴吗?”络腮胡子一脸郁闷,惊魂甫定。
“……”
当此时,远在御书房的匡莫不由得浑身一震,毛锥滚落在地,并在正欲批阅的奏折边缘滑下丑陋的痕迹。
墨迹在案台正中的奏折上淡淡晕开,旁边的侍官赶紧拿了丝巾上来,为其擦拭。
而匡莫,就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奏折边角那有如裂开的一笔,浑然不觉。这样的情绪,这样的气氛,竟似曾相识。
那一年,纪绍白自缢于宫中,匡莫也是如此,寒冷彻骨,四肢颤抖,寸断肝肠。
心碎也不过如此。
心?早就没心了,还怎么会痛?
恍惚中,那两张毫无相似处的面孔层层重叠,萦绕不回:同样在名字中有个“白”字,同样反对暴力的狗腿性格,同样不吃鱼的小毛病,同样喜欢偷偷翻白眼,同样有一副春风般的笑容,同样……明明是不同的人,为什么又如此相似,如此和谐?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
……
……
这世上有种汤,叫孟婆汤,它可以使人还阳,却让人失去记忆……
这世上还有种草,叫还魂草,它可以留住魂魄,却让人生不如死……
无论是孟婆汤,还是还魂草……同样可遇而不可求。
不可求,却并非不可遇……重返人间,也并非神话再现……
突然,刑房的门被猛地推开。猎猎风中,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秋风萧瑟,皇者天临。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地上失去生机的青白面孔,失神恍惚的喃喃自语,“绍白……是你吗?”
绍白,是你吗?
19
最不想伤害的人反被伤害的体无完肤……
最珍惜的人反在命运交错中擦肩而过……
“绍白……是你吗?”匡莫一步一步走进刑房,脚步艰难的好似灌了铅块。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躺倒在地上的落魄人物。四周的脏乱腐朽,触目惊心的满室刑具,都已经不在他的眼中。
“绍白……对不起……”心痛的感觉,亲手害死自己心爱人物的感觉,怎么能来第二次……
纪绍白不能承受心爱人物两次死在眼前,匡莫也同样承受不了心爱之人两次死在自己手中……
走进刑房,匡莫突然停住了,似乎再也不敢踏入一步。站在那里好似摇摇欲坠。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与你交换……所以,请不要离开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
两刑官从没有见过当今圣上这副表情,只觉得十分骇然,愣在当场没了反应。
事实上,他们二人地位低下,自然没有听说过当年纪绍白自缢于宫中之时,匡莫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如野兽失去爱侣般的叫声,声嘶力竭。
当然,知道那件事情的,多数已经在不知名的地方死掉了。皇家的威信,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周全。
而此时,那残破的肢体微微动了动。
匡莫回神,冲上去一脚踢开还压在纪绍白身上的络腮胡子。
他毫不犹豫的一掌劈下,络腮胡子竟没来得及反抗便蹬了腿。脑浆迸裂,惨死当场。
再看那尖嘴猴腮的,早已吓得躲在墙角,颤抖不已。
匡莫也顾不得理会这一人一尸,脱下明黄的袍子便裹住了纪绍白的身体。“传司马瑞!!!”他震吼一声,便抱着对方的身体飞奔出去。
宫里的人都知道,现任史官,人称“鬼见愁”的司马瑞才是宫廷中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御医监的那些老年医者,也自叹弗如。
然常言道,白色代表拯救,黑色代表死亡,故医者最忌讳黑色。而司马瑞,却独树一帜的常年穿着全黑着装,与医者形象大相径庭。
况且其性格古怪,救人不分善恶,随兴所致。只要他喜欢,他便会救杀人如麻的恶人,却不见得去救人人敬仰的人物……
这种人竟然甘愿留在宫中,难道也只是为了遵循司马家祖训而已?
司马瑞受召赶至皇家寝宫的时候,也不由得惊讶于匡莫的紧张模样。这种气氛,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纪绍白自缢于宫时的情景。
再看床上,那个人昏迷不醒,面色中呈现出不自然的嫣红,这是由于伤痛引起的低烧。他的嘴角上有一块青紫的伤痕,右边脸颊高高肿起……单看这只露在外面的脑袋,已经伤成这样,更不要说隐藏在锦被之下的身体了。
司马瑞看着他,心中笼上一股似曾相识的阴影。他突然冷下脸来,毫不犹豫的说道,“这个人,我拒绝救他。”
没料到会被人断然拒绝,匡莫脸色一寒,沉声道:“你说什么?”他久病成医,心中清楚:能够医治纪绍白的,天下间并非司马瑞一人。
换句话说,其实纪绍白手指和身后的伤痕都是小事,倘若仔细修养,都能够和好如初。棘手的是头部的伤。
刚刚在刑房被人粗暴对待,撞伤了脑袋。倘若不能在十个时辰之内化除头部郁结的血块,恐怕一辈子都无望转醒。
金针度穴化解淤血,对于宫廷那些养尊处优的老医官自然没有十足的把握。然而,这种事情却根本难不倒人称“鬼见愁”的司马瑞?
匡莫不是找不到其他医者,而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偏偏司马瑞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了别扭。
此时,他周身布满肃杀之气,恨不得杀了对方给纪绍白陪葬。
这气势吓傻了满屋子人。龙鳞不可逆,众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龙塌四周,静的出奇,似乎针落有声。
只有司马瑞依旧面不改色,重复说道,“我不想救他。” 他看着床上已经发起高烧的人物,没由来的一阵心烦。
这个人物他也并非素不相识。回忆起来,也正是那日在鬼宅门前遇到的,不必接触便给人一种亲近感。谁又想到他今日竟是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龙床上。果然……世事难料!
他心中万分感慨,不知不觉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他说了四个字,“生不如死。”今日伤他如此,难保不会又第二次!
生不如死……活着不如死去……与其救过来注定其悲惨痛苦的遭遇,不如就让他这么死了吧,自生自灭。
司马瑞向来深藏不漏,面上还似波澜不惊,“这样的人还要救他吗?”
“……”匡莫骇然,愣愣的看着床上的人物。
既然这么痛苦不如就让他这么死了吧?
是这样吗?
他转头看向司马瑞,咬牙切齿的说:“救他。”
请你救他!
他暗暗握住纪绍白被盖在锦被下面的,已经缠好伤口的手。绍白被对方碰到临近伤口的地方,不自觉的缩了下手指,又吃痛的皱起眉头。
匡莫心痛的看着这副情景,在心中暗暗说:小白,我再也不会伤害你……如有违背此誓言,天诛地灭。
他没有料到,正是这个誓言,决定了他的命运。
司马瑞看着匡莫,良久叹了口气。“好吧,我会救他。”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一个要求?就是十个要求朕也答应。
匡莫见他已经答应,欣喜若狂的急切问道。“什么要求?”
司马瑞暗自翻了个白眼,懊恼着这自找麻烦的活计,“把他送到我那边养伤。”我可不希望我刚救回来的人就被你再次弄死。
自己砸自己招牌这种事,我才不会干。
“好。”匡莫毫不犹豫。
司马瑞又翻了个白眼,补充道,“从现在起一个月之内,你不能见他。”
金针确实可以化血解淤,不过脑部乃脆弱之处,不得在其修养恢复之前受到精神刺激。司马瑞兀自认为匡莫的出现会刺激到纪绍白,自然提出这种要求。
匡莫皱起眉头,咬咬牙,“好。”接着他又给了司马瑞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若有什么闪失,你要陪葬!”
威胁?司马瑞挑挑眉,不理会这个半疯子。
纪绍白再次醒来,竟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简陋的大房子里。暗灰的色调,浓烈的草药味道……这是哪里?
他不由得揉揉脑袋,试图回忆之前的情景:明明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看到了匡莫,明明记得自己是在皇宫。可眼前这朴素的却宽大的屋子,哪里像是在宫里面?
难不成是死掉了,再次转世?
于是他喃喃自语,“又穿了?”
“什么穿了?”旁边有个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漫不经心的。
纪绍白抬头,再眨了眨多日未曾睁开的眼睛,终于看清眼前人物。“是你?”虽然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面,虽然他比记忆中老了许多,却还是那个人。
“你认识我?”司马瑞放下手中草药,回过头来。
在宫中向来低调的史官,常常隐匿在角落,不被人察觉。于是他脱口而出,你认识我?
想想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纪绍白赶紧否认,“不认识……”
“……”司马瑞翻了翻白眼,继续煎药。
匡莫守约,确实有一个月没有出现。而纪绍白也不多问,自然安心在这比冷宫更偏僻的小角落养伤。
前世常在宫中走动,纪绍白便觉得司马瑞正是这宫廷官员中的一朵奇葩,与自己臭味相投。这些日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倒也不觉得十分拘谨。
想来他虽然性格古怪,却并非难以相处。
而司马瑞,竟像是感知到了某种东西,一直也没有问纪绍白的真实身份……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期限已至,纪绍白手指指尖已经长出薄薄的嫩皮,身后的伤口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气色固然不好,身体却早已无大碍。
这日,匡莫孤身来到这冷宫旁的史官小居,远远看到纪绍白坐在院中乘凉,再也按耐不住的冲上去把对方抱在怀里。“白,朕好担心你。”
纪绍白被那人禁锢在怀里,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请放手。”
20
洛阳的秋天,砌下落华飞舞,枕簟微凉,庭树金风。一派贵气的美景。
司马瑞的居所,正在宫廷的西北角落。茅草屋背面靠着高高的城墙,隐藏在其变幻莫测的阴影里。
清晨时分,宫廷城墙巨大的石砖遮住了大片的阳光,细细碎碎的徒增几分诡异。纪绍白就站在城墙下面静静的仰望,仰望今日无云的天空……
而这一切看在匡莫眼里,正形成那种如陶瓷般易碎的美丽。
所以他再也按耐不住的冲上去把对方抱在怀里。“白,朕好担心你。”仅仅一个月前,朕还很担心你会再一次死在眼前……
纪绍白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沉下脸去,“请放手。”难得的好心情被那人打破,消失殆尽,于是这些话便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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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放手。
三个字。形如陌路的声音,让匡莫拥抱对方的手臂僵在那里。过了片刻他才讷讷的收回手来。
“你……”你好大的胆子。
匡莫压制着怒意,并紧张的攥了攥手指。皇恩浩荡,龙颜易怒,在这个地方还没有哪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对王者说话。
犹记得古语有云,阴阳道上有一面生死门,门开两面口,一面向生一面向死。生门可以保命,死门可以取义。
古人倡导舍生取义,然贪生怕死却也不是什么罪过。
当年的纪绍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生门。如今……
如今,纪绍白却只看着他,一脸的无畏。
“你……绍白……”匡莫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
叹了口气,他背过身去寻思着是否要改天再来,“绍白,对不起……”帝王家颐指气使,从不会对任何人低头,而深宫之内的刑罚也足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换作别人如此无理,早已身首异处。而此时匡莫心中有气,却不敢把气撒在纪绍白身上……因为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所给他的震撼非同小可。
他是独揽天下的帝王,但并不意味着他自大到根本没有察觉纪绍白对自己的排斥、抗拒与背离。
于是有些话,可能他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说出口。更有些话,他不屑于说出口却又必须说出。
之前纪绍白对待自己的身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匡莫就是兀自认定对方就是纪绍白的转世。
他不敢与对方确认,因为他从心底希望这份契机的存在……
再看纪绍白,也是僵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懂匡莫为什么要道歉,眼见对方要离开,竟然脱口而出,“等等……”
大难不死,某些想法潜移默化。那日匡莫抱着他惊慌失措,竟让纪绍白恍惚感受到多年前匡莫见他自缢的情景。
肃子章之于他,他之于匡莫,最心爱的人物死在眼前,同样的伤痛不同的人,原来也是如此熟悉。
于是又突然想起当年匡莫对他的承诺。他平静的问,“你说你会让我幸福?那你觉得,我的幸福应该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东西。
“……”匡莫停在原地,不语。荣华富贵,权倾天下……这些,都可以给他。可这却不是纪绍白想要的幸福。
什么是幸福?只有感受不到幸福的人才会渴望得到幸福。
纪绍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长出了新的皮肤,粉嫩的色泽。
童话中公主对青蛙说,只要你能帮我捡回金球,我的珍珠,我的宝石,甚至我头上的王冠……都可以送给你。
童话中青蛙对公主说,您的珍珠,您的宝石,甚至头上的王冠,我都不要。我只要您能够做我的朋友,陪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