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拉住纪绍白,轻声说,“对不起……”这句话,已经在心里埋藏了七年。
对不起?怎么最近总有人对他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纪绍白不明所以。
宁若伸手欲把纪绍白抱在怀里,忽觉不妥,于是手臂尴尬的停在了空中。“没什么……”他说,“我就是想跟你道歉而已。”
只是想道歉?莫名其妙!
于是纪绍白翻了翻白眼,嘟囔一句,“神经病。”
神!经!病!
听到这三个字,宁若嘴角上扬起来,心中似乎有什么重于千斤的东西落在了地上。当年他于赤琉救回纪绍白的时候,对方同样给了他一记白眼。
这个世界上,如此不知感恩图报,心安理得的骂救命恩人神经病的,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于是他笑着自言自语,“直到今日之前,我还在后悔呢。”微微眯起的眼角有些上挑,就像是得逞了抑或放下重担的狐狸。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选择你,而是选择了皇兄。我很后悔,明知道你欲轻生,却没有阻止。
笑什么笑?纪绍白被他笑得发毛,嫌恶的揉了揉肩膀。有谁见过哪人一边笑一边忏悔的?上帝他老人家要是看到这么没有诚意的人,铁定一个闷雷霹下来。
然他并非矫揉造作之人,被人发现了身份自然不会多加狡辩,画蛇添足。于是闭了闭眼睛,回答说,“不好意思,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无论是你还是匡莫,都没有“后悔”的可能。
“小白……”宁若徒劳的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纪绍白的眼中却有灵光一闪,猛地瞪大眼睛,打断对方说,“如果你真的有心说对不起,那么请拿出些诚意来。”
“什么意思?”宁若一头雾水。
诚意?究竟是指的什么诚意?
纪绍白目光坚定,吐出四个字,“救我出去。”
救我出去……带我离开这里……
只见宁若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波动。
犹豫了一下,他说,“我拒绝。”
(未完待续)
24
我……拒绝……
纪绍白看着宁若,眉毛不眨一下。夕阳的霞光散落在他的脸上,形成色彩斑斓的光点,氤氲而繁复。他轻轻的说,“宁若,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宁若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纪绍白的眼神越过对方,看着夕阳映照的宫殿。“曾有一只黄鼠狼,钻进一家铁匠的作坊。它在作坊里看见一把锋利的锉刀,于是就去舔它。舔了第一口,舌头就被刮破了,鲜血直流。但它感觉嘴里咸咸的,还以为舔下了一些铁,非常兴奋的继续去舔,终于把舌头全舔掉了。”
我们常常把好的事情往坏处想,也同样察觉不出自己正身处险境……于是古人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
“纪绍白正是那黄鼠狼,当年年少气盛,以为可以凭任色相左右帝王,怎料事与愿违,害人害己,酿成大祸。”当年出入朝廷,并非逃不掉。天下之大,总有他与肃子章的容身之地,然纪绍白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自己选了绝路,还自以为明智的贯彻下去,情何以堪?
过了半晌,宁若突然开口,“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想要博得同情?纪绍白有些怜悯的看着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另一只黄鼠狼。”我以为,我们是同类。
西宁王宁若,为惠景王朝出了名的马上王爷,无奈匡莫掌朝多年,对他心存猜忌,不知不觉已经限制了兵权,而把宁若留在身边安排了个闲职。
仅仅为了权力,多年的汗马功劳与手足神情,竟也变得一文不值,反倒成了功高震主的把柄。
宁若,伴君如伴虎。你对那人忠诚,又是何苦?
说这一番话,纪绍白难免有几分私心。
当年他被掠去赤琉,宁若出入其禁军如无人之境,把他救了出来。放眼望去今日的宫廷,能够躲过匡莫耳目带他出宫的,也仅此一人。
宁若偏头,不动声色的回避了纪绍白的眼神,“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从前有一个大家庭,老爷好色风流,娶了许多老婆。都说男人爱新妇,女子念旧夫,不知不觉,老爷便冷落了自己的原配,以至于这个女人因爱生恨。”
“在众多妾室中,有一女子美貌出众,能歌善舞,深得老爷心意。仅仅一年时间,便为老爷生下一子。小儿子聪慧可爱,以至于老爷有了废长立幼,把家产传于他的念头。也就在这个时候,原配见自己的孩子将要失去应得的地位,于是想要铲除祸根。”
“原配在家中的地位仅次于老爷,自然有办法杀人于无形。于是给那名受宠的侧室定了通奸的罪名,关进了猪笼。而她的儿子,为了斩草除根,也欲使毒酒谋害……”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于是纪绍白急切的问,“那她的儿子怎么样了?有没有逃过此劫?”
逃?那么小的孩子怎么逃?
宁若吐出一口气,“幸好有人保他一命。不过也要他发下誓言,一辈子不能与兄长争夺家产。”
“小孩子发了毒誓,自然保全了性命。”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那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想拼命的生存下去而已。
纪绍白看着已经笑到岔气的对方,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宁若,你讲的是自己吗?”自古以来,帝王家不存在情谊一词……
只见宁若的眼中闪过一种类似于惊喜的光彩。他叹了口气,转头看纪绍白,眼神温柔起来,“小白,我会带你离开。”我怎么舍得拒绝你?
自古红颜祸水,只有经历的人才深知它的残酷……
月黑风高夜,宁若像扛麻袋一样扛着纪绍白。
三柱香过后,他已经跨出城墙,把纪绍白放在地面上。突然回转过头,眼神关切的说,“小白,在皇宫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又胖了?”那日掠你来此,并没有这么重。
“……”纪绍白正欲回嘴,忽见宫城内火光大作。起火的方向正是他离开的殿宇。
深秋时节,天干物燥,宫中早已对“防火”一事做了完全准备,如何会让火起得这么大,连这城墙之外都看得清楚?
纪绍白脑中闪过一个人影,英武的面孔霸道的人物。那个人,不知可好?
他并没有料到,这已是最后一次站于此门之前。于是转头,不可置信,“宁若,你利用我?”纪绍白何等聪明,只是一愣便觉得有些不妥,这其中似有些针对匡莫的阴谋慢慢滋生。而他自己,正是盘上的一枚棋子。
“为什么?”他连连后退,“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友情不可信,爱情不可信,亲情不可信……那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感情值得相信?
宁若偏过头去,不予否认。
那一年,宫中死了好多女人,宁若的母妃也在其中。皇后意图斩草除根,全靠当时的太子匡莫在中求情,保其性命。不过,也要宁若发誓,一辈子不登帝位,只得在匡莫身边忠心辅佐。
宁若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他说,“其实母妃在我出生的一刹那偷偷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命说我是七杀星。”
所谓七杀星,也做“偏官”,其实是一种命格。
七杀星俗称将星,主肃杀。身强杀浅,假杀为权。杀重身轻,终身有损。身弱有印,杀旺无妨。日主无根,弃命从杀。刃杀两显,威震乾坤。杀不离印,印不离杀,杀印相生,功名显达……
于是温柔的母妃,也就从来没有指望过母凭子贵,利用宁若为自己谋得地位。
之后,宁若为匡莫披荆斩棘,铲除异己。金戈铁马,铁骑兵团,无一不彰显其特有的才能。匡莫担心他功高震主,便收了其半数兵权,并调回京中,殿前效命。
“其实我从不怨皇兄对我的猜忌,真的。”我只是忘不掉母亲临死之前满腹冤屈无力倾诉的无奈眼神。
宁若这个人,可以只对匡莫忠诚,可以只对纪绍白一人有爱,然而,也只对母亲一人尽孝……忠孝已不能两全,更何况这是三选一?
25
偏官有制化为权,唾手登云发少年,岁运若行身旺地,功名大用福双全。
偏官如虎怕冲多,运旺身强岂奈何,身弱虎强成祸患,身强制伏贵中和。
偏官不可例言凶,有制还他衣禄丰,干上食神支又合,儿孙满眼福无穷。
阴癸多逢己子伤,杀星须要木来降,纵然名利升高显,怎奈平生寿不长。
六丙生人亥子多,杀星拘印贵中和,东方运去兴名利,运到西方事转磨。
春木无金不是奇,金多犹恐返遭危,格中取得中和气,福寿康宁百事宜。
偏官偏印最难明,上下相生有利名,四库坐财宜向贵,等闲平步出公卿。
次日,司马瑞在史册上记载到:惠景匡莫帝十三年十月初十。夜,沉榭殿起火。帝入其内,重伤。
而就在这个晚上,宁若带着纪绍白离开宫廷。
在此之前,他放火烧掉沉榭殿。无论惠景王朝还是惠景匡莫帝的命运,皆听凭天命。果不其然,匡莫为守护收在沉榭殿中的纪绍白前世躯体,毫不顾及的冲进火场,重伤。此后一病不起,并在多年之后郁郁而终。
匡莫死后一年,惠景王朝改代易主,终被淹没于历史洪流中。而司马瑞,作为一代史官,依旧穿着一席黑衣,隐匿在大殿蟠龙柱之后,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并尽心记下它最真实的一面……直至苍老。
而此时,众人皆不可预知未来事件,更不知此事所引发的严重后果。于是心安理得的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逃出宫中又过了两个时辰,纪绍白与宁若落脚于城郊的树林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来二去,算算匡莫也该发现纪绍白已经不在宫中,可是御前的追兵却还是没有追出来,甚至不见半个影子。
纪绍白这才确定,匡莫出事了。宁若呢,原本就无心置其于死地,不知不觉也皱起了眉头。
凉秋的树林,渗着丝丝冷意。草丛中不知名的昆虫,丝丝的发出奇怪的声音。两人就这样围坐在火堆旁,谁也不搭理谁。
突然,宁若耸耸肩,“小白,你闹什么别扭呢?你不会是搞了这么个身体之后,连心智也跟着退化了吧?”这件事情,他们也只是互相“利用”罢了……各取所需,是众人都明白的道理。
闹别扭?言外之意是说他小家子气?
纪绍白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刚刚被这场火灾搞乱了心绪,于是不经意的扯开话题说,“宁若,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宁若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火堆中,吐出一个字来,“好。” 燃着不尽干燥的树枝,不时发出水分蒸发的噼啪声,让人心存不安。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寓言故事。”纪绍白扯了扯坐皱的衣摆,开始讲道,“有一个冬天,农夫发现一条蛇冻僵了。他很可怜它,便把蛇放在自己怀里。”
“本以为蛇会感恩,如白蛇传中白素珍下凡报恩那样……怎料它感受到温暖而苏醒过来的同时,也恢复了本性,毫不犹豫的咬了恩人一口……”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着宁若,“最后,农夫中了蛇毒,含恨死去。”
背叛自己的亲人或者恩人……你今日所做的事情,又与蛇有何区别?
宁若笑得惨淡,“你在讽刺我?”
纪绍白耸耸肩,也笑,“一语多解。每件事情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既然你硬要说我讽刺你,我也无话可说。”说到狡辩,纪绍白可是高手。
如此一讲,反倒成了宁若狗咬吕洞宾,冤枉好人。
单不论此事,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可以从正反两个角度来看的。如此,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优点也会变成缺点。
纪绍白的言外之意,宁若不会听不出来。
他被说到痛处,白了白脸色,叹气,“虚虚实实,枉我在人间走一遭,也不过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讷讷的语气,也显得万般无奈。
君是君,臣是臣,别人以为他贪恋荣华窥视龙椅,殊不知他从没有看重过这些。只是时日久了,也难免失落:无论他功绩多么显赫,有资格名留历史顶端的,依然是统领天下的王者。
他自嘲,“想必过了今日,民间又会多处一项关于西宁王宁若大逆不道的传言。”不管真相起源如何,只要有人相信,谎言也可变成“事实”。
虽然宁若一直强调是为母妃报仇,可他的心里,难免还是嫉妒匡莫的……
纪绍白无意与他争辩,于是再次转移话题,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逃跑并不困难,难就难在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被抓回去。
宁若转了转眼睛,答,“赤琉。”
赤琉,草原上的彪悍民族,因上代君主唯才是举,目光独特,而逐渐壮大。它与惠景王朝的明争暗斗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纪绍白愣愣的睁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宁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聪明如你,不可能猜不出来。”
显然,从之前的烧殿逃宫,到逃跑的路线,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宁若的算计之中。想必明日到达赤琉边境,也早有人在那处接应。
“……”纪绍白心头一震,似乎想到了某些事情。
当年宁若到赤琉救他,轻轻松松便进了赤琉三王子的府邸,就算他武功高强,也实在可疑。难不成……难不成他早已与赤琉有所勾结?
他自知宁若不会爽快告诉他,便也不问。
不出他所料,确实有人接应。只是这接应之人物的身份,却令两人诚惶诚恐。
“拜见衡帝。”宁若拱手鞠躬九十度,行使节大礼。“我等既受此青睐,必深感荣幸。”
赤琉国主衡帝亲切的走上前来,笑着说,“不必多礼。”一派亲和。
不得不说,衡帝堪称赤琉历史上最出色的国主。虽然同宁若一样,被预言了“七杀星”的命格,却依然凭借自己的手腕谋得了帝位。而他,也正是当年纪绍白所遇的赤琉皇子“公子瑾”的大哥——“公子衡”。
早在三年之前,赤琉国主暴病身亡,三位皇子为夺皇位各显神通。最终由公子衡摒除异己,登上帝位脱颖而出。
于是在赤琉,他也算得上是传奇人物。
纪绍白偷偷的抬头打量此人,穿的是华丽的纱制衣装,色泽鲜艳,花纹华丽。面孔不但长得美艳,细眉细眼,皮肤上还画着浓浓的妆面。血红色的唇线微微上挑,性别模糊,比起一国国君领袖,反而更像是某阁子内的坐牌小倌……总之,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人物。
纪绍白已经有些不明白,这个有着女装癖的怪人,真的是赤琉的传奇国主吗?真的是那个有着“战神”之称的人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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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纪绍白为见狄烈而逃出惠景宫廷,辗转到了赤琉;匡莫为护纪绍白肉体冲进着着火的沉榭殿,重伤;狄烈为准备下个月成亲事项,八面应酬劳心劳力。
这一日,三人分居三地。截止到再次对峙之时刻,仅余一年。
《返生 之 白生之梦》(上)完
1
满路旋丝飞絮,韶光将暮。此时谁与说新愁,有百啭、流莺语。
俯仰人间今古,神仙何处。花前须判醉扶归,酒不到、刘伶墓。
——陆游《一落索》
在古代,纪绍白是堂堂惠景一国之宰相,在现代,白昀灏是受爱国主义教育熏陶的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而现在,他却不得不安分的呆在敌国宫殿中。
赤琉国中,只有皇族的居所是由石砖瓷瓦搭垒而成。平民所住的,依然符合游牧民族的特有风格。一个个帐篷井然有序的围绕在皇家城池之外,温暖却卑微。如此一来,能够进入那巨大的宫城,对于赤琉百姓来说,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