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宥微愣,旋即目光清澈了然,对着陈瑾抱拳道:“一路保重。”
(五十六)
隔三岔五会降一场雪,铺天盖填了满世界纯白的沉寂。
简宥里三层外三层裹紧了自己到了围场的时候,雪已然停下。
漫目玉树琼枝,万里冰魄雪原。
简宥给方则就拍着肩才回过神来,见他往另一边努嘴道:“你来迟了,那边都准备就绪了。”简宥顺着看过去,远处明黄华盖周围都是攒动难辨的人影。
“反正我们不过来看个热闹罢了。”
方则就应声:“那是,自有皇家子弟勒马待发。只是我们图个热闹也得过去。”
简宥颔首,与方则就一道走向人群。
近了些便能见着其中高挑身形,教人移不开眼光。顾昡着了清一色白的狐裘大衣,空山眉秋水目,几乎要融进一片雪色中。
简宥看得专注了些,顾昡似有所觉,回首过来,隔着大片人群与他四目遥遥相对。两人都略有闪神,再清明过来,顾昡已是冲着简宥浅浅一笑,点首示意,简宥便也淡淡回以一笑。
拥在一起的人群却是突然散了开去,只见三匹骏马飞奔而出,纵马少年风姿卓越,背影很快便一齐没入密林中。
方则就道:“有两位当是小王爷,另一位看着像是洪大人的独子。”大皇子二皇子都封了王衔,亦有了子嗣。
简宥道:“你如何知晓?”
方则就笑道:“前阵子去国子监,正逢着这三个小家伙把学堂闹得鸡犬不宁,洪大人拿着戒尺,脸都气绿了。”
简宥也不由得笑起,一笑翻搅起陈年往事,笑声也就渐渐没了下去。
方则就又道:“若是恒王有了儿女,不知他会如何管教。”
简宥想说依他少时性子,只怕后辈会比他更为顽劣,以往他爬树戳鸟巢捅蜂窝,偷偷看禁书赖功课的事没少做过,却终于没有脱口而出,只是道:“等以后见着便明白了。大可不必如此好奇。”
方则就辩驳:“我只是觉得像恒王这般的人……”突地住了口,因为顾昡正朝着这边缓步走了过来。
顾昡笑得从容:“劳两位大人过来一趟。父皇有要事宣布。”眼角余光也只带过简宥,并未多作停留。
圣驾旁的少年人大多狩猎心起,没了踪影,留下的都是朝廷重臣。圣上倚在垫着金丝被褥的座椅上,容色不显得过分憔悴,声音依旧沉稳有力:“朕今日不过要引个人与大家照面。”接着忍不住地重重咳了两声,道:“原儿。”
简宥这才看见在一旁躬身侍奉的人挺起腰来,眼神傲然凌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圈。深紫锦袍披着鹤麾,游原手中没了万年不离的折扇,收了眉梢的风流恣意,竟是全然咄咄逼人的陌生。
圣上道:“都怪朕年轻时欠下的风流账,委屈了原儿。他当是皇子。”
众人不免讶然不语。独独顾昡神色自若,唇角带笑:“久违了,五弟。”
第 28 章
(五十七)
方则就喝了口酒暖暖身子,问道:“夜间外头冷得厉害。简大人是要去做什么?”
简宥拨开帐篷的帘子,一步已跨了出去,回头道:“里边透不过气,我出去走走。”
雪地显着松软,一脚踏下便有寸许深的印子塌陷出来。
简宥脑里纷纷的乱,回想起游原的眉眼,像是与多年前初见着他时一样,琼林宴上,及身荣甲,梅妆样貌,十分风流,又像是与那时离得远了,如今的那点睥睨骄傲,慢慢现出来,与之重合在一起。
简宥重重心事,不觉已走得和扎营地有了距离,再四顾才发觉进了林子。半空中光秃秃的枝桠,在头顶交叉纵横,连稀疏的月光也给网在外边大半。
遥遥可见一点火光在林子深处明明灭灭。并不急于回去,简宥索性借着视线里模糊不清的轮廓,在黑黢黢的林子里摸索着前行过去。
脚步声窸窣,惊动了低矮磐石上的身影。
简宥见着那人转过面来,下意识想往回走,却又卡住了步子:“你怎么在这?”
顾昡面目在篝火映照下显得不真切:“要过来坐一下么。”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空出一方位置。
简宥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与顾昡肩挨着肩。又觉着这样的姿势太过尴尬,朝着反方向侧了侧,不禁想去捏着衣摆。刚出了帐篷不觉得,现下一曲手指,才感到双手已然冻得没了知觉,麻得厉害。
火舌舔舐着漆黑夜空,在两人瞳仁中无声跳跃。
简宥眼睛没处看,瞧着雪地里冒出的半截枯枝,便伸手费力地弯着关节想去拾捡起来。粗糙的表面砺过手心,方明白还有半截给掩在雪里。
顾昡却也俯身过来,去拉出那根枯枝,指尖触着简宥的。
两人不约抬首对视,随即别开眼去。
顾昡声音极淡:“你只穿着外衫出来,不觉得冷么?”
“一时忘记了。”冷风贴着外衫灌进胸腔,简宥稳住了没打寒颤,“也不怎么冷。”
顾昡见他鼻头通红,解了自己斗篷给他披上,温声道:“不要逞强。”
顾昡熨人的体温顺着斗篷暖着简宥四肢百骸,简宥忍不住抽抽鼻子,却只道:“多谢。”
顾昡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捡了地上横陈的枝叶丢进火堆里,焰花便蹦得更高。
简宥没寻着话,便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顾昡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不记得这里了么?”
简宥心中微凛,目光灼灼依着顾昡,循着磐石边缘缓缓摸到石盘之下,那里刻痕犹在,只是凹凸不再鲜明。
顾昡一字一字念道:“夙昔同衾裳。”声音有些给风拂散。对着简宥绽了个再干净不过的笑:“当日你央着,非要与我一起刻下不可。”
简宥牵强地笑了笑,给寒风冻得声音发颤:“我都忘记了。”拢紧了斗篷。
顾昡只看了看他,眼中不见什么起伏,唇边仍旧拴着一丝笑意。
简宥把手窝在怀里,不轻不重打了个喷嚏。冰凉的触感点在颊上,既而蔓延开来。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来。墨色中渗出一尾晶亮。
散入火光中很快消逝。
顾昡清了清嗓子,犹疑着道:“顾渲旁的那个丫鬟,是游原的胞姐。”
简宥道:“就是她杀了顾渲?”落雪如挽歌。“这些与我都不相干。”简宥自嘲地弯了弯唇,“我不会为你与游原争锋相对。”
顾昡垂目,轻声道:“我不过提醒你应当防着他。我很早便与你说离他远一些。”
“若你真是这般想的,那便再好不过。”简宥缓缓站起,褪下斗篷递与顾昡。离开几步,却又回首:“你放心罢,我断不会为他来对付你。”
顾昡只是原状坐着。满天琼芳乱入眼,像是要融化成他不曾滴落的泪。
(五十八)
简宥没有走出林子,方隐约见着帐营灯火,便被肖钰拦下。
肖钰持剑横在简宥跟前:“你要随我走。”
简宥冷冷道:“我是朝廷命官。顾昡无权扣押我。”
“圣上一刻之前驾崩。现下一切都交由主子全权掌控。”
简宥挡开肖钰拦着的剑:“我无咎之有,便是圣上驾崩了,他亦不可限制我自由。”
降雪染白肖钰眉毛,声音平稳:“你是自己走,还是需要我帮忙?”
飘雪如絮,渐渐黏成一片。
肖钰揭下蒙着简宥双眼的黑绸,屋外日光合着雪光反射进屋内,简宥觉着刺目,不由伸手去遮挡,问道:“这是哪里?”
肖钰却答非所问:“若有吩咐,你尽管开口。”
简宥眼帘中事物慢慢清晰过来,视线及着周围摆设,原以为当是布满尘灰的,却失真般地纤尘不染。
红木桌椅旁的雕花屏风,雕花屏风里的嵌玉卧榻,便是连榻侧小柜上的青花瓷瓶,同回忆相较,都是分毫不差的。
自己竟被带到东宫。此处,竟是顾昡的寝处。
简宥极轻柔地一寸寸抚摩过这屋子,由墙而始。他记得起初屋里是摆了两张床榻的,后来顾昡与自己闹得熟悉了,觉着晚上隔着窄道说话不便,就叫人撤了,只留了一张。此后许多个夜晚,自己都由顾昡拥着,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他咬着耳朵低语。那些沉稳的心跳,温热的气息,都缠在一起,拧成一股。
再后来又是如何了,简宥忽而觉着时空有些颠倒,很多东西都不再明朗。
肖钰侧身靠着门扉,宛如玄色长剑,在东宫院口把守着。见着简宥向他走来,眉头没动,臂膀却有了阻挡的意思。
简宥却只是靠上另一侧门扉,淡淡问道:“他要我待到什么时候?”
肖钰道:“不知道。”
简宥用鞋尖在雪地上绘了个不成形的圈,朝肖钰笑了笑:“算不算是画地为牢?”日头似乎往别处偏了,天色阴沉着迫上鼻尖。
“他何必给我错觉。”
肖钰抿了抿唇,终究没有作声。
第 29 章
(五十九)
东宫外头圣上大丧,处处白衣缟素,而后顾昡登基,一派普天同庆的景象。东宫里头却是冰消雪融,东风渐起,又是一年春好处。
简宥给幽禁在东宫,只觉着节气交替,除了偶尔听肖钰提及时事变迁,便彻底断了与外界联系。抬头低眉都见着肖钰,简宥与他苦笑:“我是彻底从人世消失了么?”肖钰只道:“待主子下了令,便可以由你出去。”
简宥微微笑道:“到头来他还是担心我会倒戈向游原,抖出他那些事。”
肖钰直视前方,道:“不,他不过想护住他死穴。”
简宥去看肖钰,却找不到他表情的破绽:“他是没有死穴的。”
肖钰依旧冷着脸,不置可否。
简宥读书写字,不计如今身侧没了顾昡这点,岁月仿若倒退回少年时光,静谧安好。草长莺飞,春日气息逐渐逼人。
肖钰闯进门来时,简宥笔下的丹青正待上色。
冰雕面目,其上的稳妥却不是惯常的漠然,肖钰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简宥用镇纸压着图幅四角,道:“嗯?”
肖钰浅浅吸了口气,定住心神,缓缓道:“主子今日迎娶孟雨汀。”
简宥笑道:“你是要我去闹场么?”
肖钰抽出鞘中宝剑,锋刃淬出寒光:“外边的守卫已经给我引开。”
简宥上前劈手夺下长剑,电光火石之间,剑尖旋转着刺入肖钰小腹。轻声道:“你是想断了谁的念想?”
肖钰捂着腹部,慢慢单膝跪倒在地,绯色自并紧的指缝间蔓延开来。脸部的线条竟然柔和下来,唇线却依旧薄薄一削。
(六十)
简宥迈出东宫,才发觉除了这一隅,别处都张灯结彩,大红布幔披满整座皇宫。申时日头见沉,排演的唢呐声偶尔划破此方天空。
简宥也摸不清自己抱着的心情,只是脚下步子依旧熟悉。
一小段路开外,却已有人在前头候着了。
那人握着柄折扇,笑得很是倜傥:“我等了你一会儿。”
简宥意外逢着游原,想起猎场那日他的样子,不知该作何反应,讷然道:“你怎么会知晓我在此处?”
游原打了个响指,简宥身后已有了人的气息逼近。
游原笑意慵懒:“他们一直帮我看着。本来行将硬闯,不料你竟自己出了来。”
简宥回头见着在自己周身围成一堵墙的三名守卫,再看向游原的目光有了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游原摸了摸下巴,反问道:“你以为是什么意思?”近前看到简宥眼底,双手打开折扇,就着纸质扇面中央,将折扇缓缓撕成两半。
简宥心脏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游原利落甩手,将扇子抛了老远。
“我与顾昡的这场豪赌,你可是最重要的筹码。”
简宥不觉摇头,说着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话:“我不信,你是这般的人。”
“顾昡是怎样的人,你认清了么?给他调遣了这么多次,你都没个分辨。”游原目光阴冷下来,“吃一堑,你也是不长一智的。”
简宥喉头微涩:“你从见着我起便处心积虑?”
游原笑道:“我自懂事起便处心积虑。至高无上的权势,谁人不想要?”
简宥上前,揪住他衣领,狠狠抡了一拳过去,却被游原轻巧躲开,钳住他手腕。
简宥沉声道:“你一直利用我。”
“顾昡利用得,我却利用不得?”游原质问,言语是带笑的,却挥手给了简宥一个耳光,几乎要令他站立不稳,“你给我记住了,我只利用你这次,此前不曾。”
简宥恨声:“你以为我会信?”
游原笑意不减:“信不信由你。你还没那个本事当我棋子。”指尖绘着简宥耳廓,轻声凑近了呵气:“我不过唆使顾昡与顾渲内斗,一方趴下了,一方伤了元气,我才有那个机会。你说不是?”
简宥偏头,意欲躲开游原扑面缭绕的气息吞吐,却被游原扳回,被迫与他颈项相缠
游原话语间,便有身上清浅香味打在简宥耳侧:“顾昡与顾渲可以光明正大地斗势夺权。我也是皇室血脉,自然也有这一份。”
简宥胸腔起伏,终于平静下来:“简某不才,不曾识得你方是最狠辣的渔翁。”
游原面上笑意忽地退得干干净净,立时代以愠色:“你未免不识好歹了。若不是你偏要随着顾昡去给孟中星祝寿,我便可以下了死令,教孟中星格杀勿论。如此一来,顾昡死了,回京之后,又可以教顾渲倒台,这天下早便是我的了。”
简宥反讽:“顾昡是因着你有了生路,不是因着孟雨汀?”
游原却步,仔细用眼光逡巡着简宥,寒声道:“孟雨汀与我青梅竹马,她不是你,会见着顾昡便没了魂魄。”
简宥微顿,蓦地想起那日擅闯了游原屋子,游原见了自己手中拿着品花宝鉴的失常样子,里边定是大有文章的。若自己当初翻开看看,于游原便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他依旧没动除去自己的心思。心中百转千回,却还是道:“想来你现下悔不当初,没有将我与顾昡一并铲除。”
“确是如此。”游原柔声,眼目狭长幽黑,上挑了些,回复了无比风流,“所以我要补回来。这次,决计不会心软。”
(六十一)
礼堂内洋洋喜气,金丝红布铺底,銮金殿堂,红烛噼啪。华服众人,济济一堂。
正北象牙桌上置放着先皇灵牌,孟中星在桌侧坐着。
大内刘总管尖声道:“二拜高堂。”
顾昡绣金龙腾红袍,孟雨汀凤冠霞帔,一齐弓身行礼。
游原与一众亲王次第在两列红木靠椅上端坐着。身后百官宫侍站满了大堂。
三拜礼毕,喜乐喧嚣静了静。顾昡扶着孟雨汀手肘从容起身,冠玉面庞,勾魂凤目,环顾场内,笑得优雅,眼神却堪堪凌厉,有着俯瞰众生的气度。
按理应是丝竹管弦再行奏响,却给游原压住了起头的调子。
游原霍然离位而起,道:“且慢。”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游原集中过来。
游原向顾昡作了个揖,唇角挂笑:“六弟有事向皇兄请教。”
顾昡面上不见被打断的恼怒,好脾气地说道:“请讲。”
“若我想向皇兄讨样物什,不知皇兄可给否?”游原蹙眉问道。不待顾昡回答,便径自拍了拍手。霎时有一队软甲兵不再蛰伏,冲进礼堂,将堂内众人团团包围。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又随即给剑拔弩张的肃杀压制下去。
顾昡抬眉,神色自若:“只怕六弟是要不起的。”
游原笑意更盛:“这由不得你说了算。”
顾昡继续与他打着哑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游原却转向了孟中星,带着些笃定开口:“不知和王作何感想?”
孟雨汀许是这才觉着气氛不对,将盖头前端翻叠上凤冠,露出张闭月羞花的脸来,眼珠子也看向孟中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