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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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好了,赶明您帮我拟份名单出来,排几场全整的……对了,这戏也要您老帮着选呢,可以搞专场,也可以合演,总之,看戏的喜欢什么样的,咱们就来什么样的。”
  “那敢情好啊,你不知道,最近北平风声很紧,军阀们争得厉害,姓吴的掌了权,关外姓张的瞅着眼红,也不安分,搞得人心惶惶的,这戏唱得也不爽。唱到半截就响两枪,死个人什么的,谁还敢来看戏?哎!如今得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旗帜,咱们就能唱个痛快了,真是痛快,哈哈哈——”
  “直系的真的要和奉系的打了么?”
  “打肯定是要打,只不过还没找到正当理由。人就是这么虚伪,凡事都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不是?不过听说双方的代表已经碰过面了,一个是荀德瑞,还有一个是新派驻过来的,姓张的,叫张什么来着……”
  旁边一人接道:“叫张国忠!”
  “对,叫张国忠,外号叫‘跛脚司令’,腿受过伤,也有杀伐决断的能耐,听说那荀德瑞找他议和,当场就被他臊了,还差点开枪打死他呢……要我说,这两人备不住上辈子有仇。”
  听他说完,青伶心理越来越惊,这跛脚司令,姓张,跟荀一还不对付,难道……竟是他?
  “他叫张国忠?是他本名么?”
  高喜奎摇摇头,端起一盅儿酒,“不知道有没有别名儿,就知道叫这个名……对了,他身边儿还有一个人,叫冯玉容的,看上去像个挺厉害的角儿,跟他寸步不离的,人长得细皮嫩肉,可看得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俩人儿,兴许还是那个呢……哈哈哈——”嬉笑着,一仰脖儿,干到了底。
  青伶呆了,冯玉容?他若是忠义,身边怎么会多了个冯玉容?
  忠义你还活着么?

  第四十六章

  义演经过几天的准备,终于拉开了序幕,都是些名角儿,云集在一个戏园子,一个台上,看戏的排起了长龙,热血沸腾地掏钱买票子,就等着看自己心中喜爱的角儿。
  青伶还是选了中和戏园子,因为还记得当初答应过胡经理,只要自己能登台唱,就一定会在中和唱。七年了,中和戏园又重修了一次,经理也换了人,可是青伶仍想兑现当年和他的约定。
  本来是不必登台唱的,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回来的低调,也嘱咐高喜奎不要声张,可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大街上戴着眼镜,遮掩实礼帽,仍被人认出来,都是老戏迷,知道杜老板平安地回来了,激动地握着他手,问他怎么突然就从北平消失了,问他还会不会再唱戏,告诉他,北平的戏迷依然还爱他的戏。
  终于一传十十传百,杜青伶回北平的消息不胫而走,青伶想,既然被人认出来了,与其被传来传去,猜来猜去,不如索性就公开身份,也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唱吧。
  青伶上好了妆,贵妃妆,沈言痴痴地盯着他,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笑着问:“是杜先生?”
  青伶抿嘴微笑,轻轻点点头,沈言知道他上好妆,不便多说多动,帮他拿来戏服,替他穿上,
  “杜先生,您这贵妃……可真美。”
  青伶摇摇头,“已经老了,贵妃不成了,太后还差不多。”
  沈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杜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您今年才三十五岁吧,正当壮年,怎么就演不了贵妃了呢?您可是我见过的扮相最美的贵妃了,连梅先生恐怕也差了两分呢,您得对自己有信心。”
  青伶甩了甩袖子,感激地笑了,“沈言,谢谢你。”
  沈言望着他转身步入舞台的背影,明明是最艳丽的身影,却因为单薄,揉杂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是孤独,是伤感,是无可奈何,即使他是笑着的,那灿烂的笑容背后也掩藏着一丝酸楚。
  久违了的满堂彩,果真还是北平的戏氛好。
  “国忠,这个戏子唱得不错,比我见的那些都好,扮相身段唱功就不消说了,最主要的是那份情……国忠,你在听我说么?”
  黑暗中,冯玉容只看见灯光在他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闪现着,看向他的眼睛,竟有泪光在跳动,
  “国忠,国忠!你怎么了?”
  脸转了过来,“是他,是他……”,声音竟哽咽了,一时难解他的异反常态,冯玉容有些手足无措,一向都是冷静的,怎么听了场戏,就失控了?
  “国忠,他是谁?”
  忠义动了动眼皮,抬起手抹了一下脸,又恢复了冷静,看了一会儿台上,突然站起身,扔下一句“我去一下”,就走了出去。冯玉容眼见着他走出了戏园,心中疑惑,也悄悄地跟了出去,悄悄跟出去的,还有另一个人。
  青伶一场戏下来,身上出了好些汗,回到后台,拿起搭在屏风上的衣服,一下子愣住了,一个人影——
  “忠……义?!”
  忠义紧紧地盯着他,妆还没有卸,看不到本来的面容,可还是能立刻辨认出,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探出手,本来想摸摸他的脸,紧贴胸口的那封信,却像火烙铁一样烧着他的心,立刻缩了回来,只有紧抓着裤线,想了几百遍见他时怨毒的语言,却一句也倒不出来,只有颤抖着流出泪。
  青伶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近他,用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
  “七年了,才一见面就要哭么?你一点都没变啊,傻忠义……”
  忠义再忍不住,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搂住,呜咽着,像从前那样对他的依赖,“可找着你了……你去了哪儿啊?”
  青伶抚上他厚实的脊背,“我一直在广州,最近刚回来……你呢?做了官么?我还以为……以为你被他打死了。”
  听他提到荀一,立刻就想起了那封信,推开他,从胸口中急切地拿出信来,在他面前展开,
  “这信是你写的么?”
  青伶看得清楚,相仿的笔迹,绝情的话语,怎么会是自己?用力摇摇头,“不是,我不会写那样的话。”
  “是你叫旁人写的或者他威胁你写的么?”
  “不是,他可以威胁我留在他身边,可不能威胁我伤你。”
  “你……说过……爱他,对我只是可怜么?”
  “没有。”
  目光没有闪烁没有犹疑。信了,藏了七年的怨毒被撕得粉碎,这么轻易就瓦解了,才知道,原来根本恨不起来他,他只要说一句否认的话,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就全信了,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是他亲口说的,他就信。
  再一次紧抱他,“爷……再别离开我了……我现在有权也有势了,我不用您养着我了。”
  青伶缓缓地点点头,知道他能到今天的地步,所受的苦,不是自己能想象得到的。
  “爷,我帮你卸妆。”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个用药水把油彩化开了,再用毛巾蘸了水,一下下轻柔地擦另一个的脸,不敢用力。
  “忠义,你手重点儿,这样擦一宿也擦不净。”
  “爷,我怕您疼。”
  “不疼,又不是第一次卸装了。”
  于是加重了手劲儿,可速度放得慢了,生怕刮破了他的脸皮。
  一点点儿看着他的面目显露出来——沧桑了,也经历了很多么?
  “爷,让我亲亲您……”
  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的唇一点点往他体内注入了七年的相思,不是火热的,却连绵不绝。
  “爷,您现在住在哪儿?”
  “我住在高喜奎家中,这次回来北平义演,结束之后,就要离开这里。”
  “要离开?”
  “嗯,还要到别地义演。”
  “还回来么?”
  “不知道,之后要回广州,恐怕暂时不会回来了……”
  “不准走!”一下子吻住他,与方才的不同,这次是炽烈的,不想放开的。
  “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准你再离开我了……我现在是直军的讨奉司令了,你不用再怕他……南半截胡同咱俩原来的家我也叫人收拾好了,我们还住回那里好么?”
  呆了半天,慢慢靠向他的肩头,高了壮实了,肩好像也变得宽了,应该可以让他依靠了吧。
  “你是直军的司令了?”
  “嗯,我也和他见过面,他对你干下的,和对我干下的,我要一并讨回来!”
  “忠义……”
  “什么?”
  “能不报复他么?”
  抬起他的头,“不!不能!爷你忘了么?他是怎么对我们的,怎么对你的?这么多年了,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回来找你,一个就是找他报仇,为了这,我死了又强活过来,如果不报复他,我们受得苦,这么多年的分离,又该怎么算?”
  “当初我也恨过他,恨不得杀了他,可这么多年了,心里反而淡了,只觉得怨怨相报何时才是了结?不如算了吧,我们过太平日子……只是有一事我还放不下。”
  “何事?”
  “当初我能逃出他那里到广州去,多亏了一个人,冒着危险把我救出去的,如今我到处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如果他还没死,一定还在那个人的手上,我……想救他。”
  “您指的是谁?”
  “就是荀一的副官,李维顺,你能帮我救他么?”
  “他?他救了你么?他为什么要救你?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立刻嗅到了危机。
  “他只是同情我,他是个好人。”
  “……好吧我答应您,救了他就不欠他了,可您也要答应我,义演交给别人办吧,您就留在我身边,看我怎么灭了那荀德瑞!”
  浑身一激灵,似乎又看见了另一个荀一,厮杀,直到两败俱伤。
  “能不报复么?”
  “不能!即使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和他也要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能放他条生路么?”
  “战场上,怎能有妇人之仁?如果我放过他,他救不会放过我,除非他死,就是我亡,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得胜的几率有多大?”
  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厮磨着,“爷,只要你在我身边,战场上,我就是真正的霸王!”
  却看不到,背着他的脸,只有惶恐不安。

  第四十七章

  正当青伶和忠义在后台互诉情衷,没留意,门外角落里隐藏着一双阴郁的眼睛。
  两个人从相见到相拥情景,被悄悄跟着忠义来到这里的冯玉容,从头到尾看了全整,两个人的关系,也被猜得八九不离十。
  冯玉容很聪明,在戏场里见忠义那副一反常态的表情,就觉得蹊跷,跟过来再看,想不到终于撞破了他的秘密。他一回北平就苦苦寻找的人,就是这个戏子,一个男旦。他抱他吻他温柔地待他,因为他俩是那种龌龊的关系,他叫他爷,那么很久以前,他俩应该是主仆,主仆产生这种暧昧的关系,也在情理之中,他则叫他忠义,那么国忠就不是他的真名。他隐姓埋名,忍辱偷生,立誓要出人头地,全都是为了这个戏子,包括他向吴帅进言讨奉,也全是为了他。他和那个奉军的荀督办似乎有着极深的仇恨,那天在议和会议上,自己悄悄在门外偷窥到,他掏出枪当场就要毙了姓荀的,他是司令,如果没有深仇大恨,他又岂能失了冷静,莽撞行事?这么说来,这三个人之间,兴许有着很深的积怨,说不定,是感情债。
  原来全是因为他!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也不过是他的替代品罢了。怪不得他听说自己爱戏唱戏就立马答应带在身边了,原来其中隐藏着这样的典故。
  哼哼,张国忠,张忠义,你怎么也想不到我能洞悉你的一切吧,这么好扳倒你的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本来是骄傲的,不甘心屈居他之下,更不甘心成为他的玩物,甚至恨他,同样是男人,凭什么就要被他压在下面?无论是战场上还是床上,自己永无翻身之日,很不甘心!
  “张忠义,我们就来较量较量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打定主意发了狠心,刚一回身,冷不防撞见个人,“荀……”,下意识地就要拔枪,拔枪的手一下子被攥住了,嘴也被捂住,拖着进了一个僻静的房间,满室的五彩斑斓,原来是戏园子的储藏室,专门存放行头的。
  “答应我不叫不反抗,我就放了你……”惊慌地点点头,手掌刚刚松开个缝儿,就要叫,又被紧紧地堵住了,拔出枪抵在他的腰间,“你要是敢叫,我立刻毙了你!……我有买卖要和你做,你姑且听听。”
  又点了头,手这才慢慢松开,果然没再叫。
  转过来面对他,突然笑了,“我不反抗,不是因为怕你。”
  旬一一愣,“那是因为什么?”
  “你不敢毙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手里的枪举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冯玉容的笑脸,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你若现在杀了我,就给他立刻发动战争的借口了,他正愁找不到引子呢,荀督办还没那么笨吧。”
  他说的果然不错,手里的枪慢慢放了下来。
  “那你怎么不反抗?”
  垂下头,拈起一件大红戏服的一角,若有所思地看着,余红飘落,他笑意满盈,“我对您的买卖感兴趣。”
  荀一呆了呆,然后收起手里的枪,本来还想着怎么逼迫他就范,却没曾想,他早有反心,这样更好,这样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我要张国忠死,办得到么?”
  “你跟他寸步不离,若是想下手,机会不会太多么?又何必舍近求远?”
  “哼,我还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何况,如果他在我身边死了,上边若是查起来,我也很难脱罪……可死在敌人手里不同,那是死有余辜。”
  “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不死,我就永难有出头之日。”
  “原来是人为财死……”
  “我不为财,我为的是名。”
  “你不问问我要买的是什么?”
  “随便什么,我都答应……你想得到那个戏子,就必须除掉张国忠,呃,差点忘了,他应该叫张忠义才对,我为了得到地位,也必须除掉他,咱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这个买卖没道理做不成。”
  显然没料到他竟知道自己的用心,吃惊了不小,这个冯玉容心思缜密,而且聪明绝顶,为人又狠辣,留着也是后患,除掉忠义后,他迟早会成为劲敌,此人不可活着放过。
  “冯将军爽快,荀某人佩服,只是……”
  “你想知道他行动的布署,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能要他的命就行了。”
  “你这样做,不怕直军的查你么?这叛军的罪名,可不是好当的。”
  “这你尽管放心,我既然能应允你,自然就有办法保护自己,你只要做的,就是在家安静等着,完全相信我就行了。您做得到么?”
  “这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得我信任你了。”
  “呵呵,那到时候就要看荀大人的本事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派人跟您联络,今日就先别过!”
  刚要转身推门,又停了下来,狡黠地笑着,“荀将军,您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那个戏子呢,张国忠我了解,你当他回来为了什么?打仗么?才不是,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他和报仇。您若是一不小心,可是会人财两空的呃。哈哈——”
  望着咯吱咯吱来回摆动的门怔怔发呆,忽然想起忘了见那个人。
  七年了,他逃走又回来的理由,可有一个是为了他呢?
  冯玉容走后,荀一又转回了后台,掩在门后,颤抖着手轻轻一条帘缝,朝屋里看去——
  洗尽铅华,他不再是台上风华绝代的杨贵妃,坐在妆奁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明月清华,明曦染霞,年轻时的张狂已不在,更多的是沥火后的淡然,他对着镜中的他浅浅地笑了,他怦然一动,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忠……”
  刚想转头对他说话,头就被他轻轻地扶住了,温柔地摩挲他柔软的发丝,十指绞缠着,顺着他的发际滑到了脖子,指尖触温,细细绵绵,七年的相思之情,像被用火蒸腾的酒,时间越久,就越散发出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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