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琴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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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伶————琴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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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伶(续)
作者:琴挑
第一章
民国五年,北平,南半截胡同。
一辆四轮马车风尘仆仆地从远处驶来,
“驭——”车夫一声长啸,勒紧了缰绳,马车在一幢带着黑漆大门的院落前,嘎然停住了。
老车夫拿着马鞭从前座上跳下来,走到黑漆大门前,拉起门环儿扣了两下。
不一会儿,门应声而开,从里边儿转出一人来,看到老车夫立刻裂开嘴笑了起来:
“老刘,接到先生了?”
老刘点点头,指指身后:“车里边儿呢,想是一路上鞍马劳顿的,太累了,睡过去了。”
开门的年轻人走到马车前,从玻璃窗口向里边儿巴望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不嘛,睡得可真实撑,马车这么颠簸,他也能睡得过去?”
老刘拍拍他肩膀:“忠义,快把先生叫起来吧,在车里睡觉看冻着,没枕头没褥子的,还不舒服,扶他到屋里睡去吧。”
忠义点点头,把车门打开,轻轻推了推里边儿的人,柔声唤着:
“先生醒来了,到家了,到家了。”
里边儿人靠在窗子旁,缓缓张开眼睛,扶了扶黑色的礼帽,又瞅了瞅四周,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面前人,微微一笑,才起了身。
“忠义啊,我这是到家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车里钻出来。
忠义伸出手去扶着他的胳膊,“到家了……您可留神脚下,黑灯瞎火的,别滑倒了……爷不是我说你,累成这样了,就凭您,还用得着跑那么大老远去,要赚钱,北平不还是一样能赚吗?非得跑到蚌埠去,也不定就比这儿赚得多……”
青伶听他没完没了地啰嗦,连忙摆手叫他打住,笑着说:“咱们进去说话。你帮我把东西搬进去……毛头怎么样?还哭得厉害吗?”
忠义一边儿从车上卸东西,一边儿说:“还是哭,你一走,哭得更凶了,估摸是想你了呢。镇夜地不叫人睡觉,哭得那可叫响,我看长大了,也是个大嗓门儿的,能唱个角儿,碰个好彩头儿,兴许还能赛过小叫天儿呢。”
青伶哈哈大笑:“狗奴才,我不过走了几天,你哪里学了这些混账话?”
忠义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嘻嘻笑着:“爷走了好几天,扔下我跟毛头,他一个不大丁点儿的小娃,就会哭,又不会唠嗑儿,我就只能自个儿跟自个儿耍嘴皮子了。”
“你这鬼东西,我是说不过你……老刘,你先回吧,明天晚上来接我去中和戏园子。”
老刘跳上马车对青伶说道:“先生您这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也不休养两天,赶场也不用赶得这么急啊,再累坏了身子就不值个儿了。”
青伶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指挥着忠义搬行李,哪样儿轻拿,哪样儿放哪儿,对老刘说道:
“都走了好几天了,也耽误了好几天,已经挺过意不去了,与戏院签了约的,不能人家赔钱,能按时去唱就得按时去唱。我这身体没事儿,还不到三十呢,怎么就唱不动了?放心,结实着呢,一晚上唱个几场也累不死。”
搬完了行李,就进了院子。
是间四合院,宽敞干净,三面三间平房,有树有盆栽。当中还单独辟出个空地,种了些花草。
青伶一进院儿,就直奔西屋去,忠义也跟了过去。
看着屋里摇篮中沉睡的婴儿,脸上现出了慈爱之色。
“你看他睡得香着呢,小脸儿红扑扑的……”
忠义轻声说道:“哎呦我的爷啊,您这一走,奶子这两天又生了病,来不了,我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我也是个男人,还没成过家,哪有伺候小孩儿的经验?他还狠命地哭个不停,把我忙乎得腰酸腿疼得,可算是哄好了睡下了……爷,您可当心喽!”
青伶见他小手捏着拳头,忍不住要去碰他的小拳头,被忠义一下子拦住了。
“您还是先别碰他了,万一给逗弄醒了,您可别让我哄,我这身子骨可抗不下了。”
听他这么说,青伶才住了手,出了西屋,到了南屋正堂。
忠义伺候他换了便服,打了一盆洗脸水,青伶一边洗脸,一边问他:
“我走这几日,家里有什么事儿没?”
忠义一件件理着行李,回道:“事儿倒是没有,除了这小祖宗闹腾,就是那姓张的开银行的老往这儿跑,打听您什么时候回来。”
青伶皱着眉:“还来呢?下次来,你就说我不在。”
“说了,说您出远门儿了,得个几个月才能回来,可他老人家就是不信,三天两头儿地往这儿跑,腿脚可勤快,不见着你啊,我看是不会死心的。我看您还是见他一见吧,跟他把话说明白喽。”
青伶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我要是能跟他说明白了,就不用总躲着他了。不能惹,我还不能躲吗?”
忠义叹了口气:“我见他倒不是个坏人,只是钦佩爷您的能耐,想跟您学两手,不然您就随便教他两下子,敷衍敷衍不就得了?”
青伶连忙摇头:“那怎么成?别的能糊弄,这教戏时能糊弄的吗?他平日对我还算不错,要是随便敷衍他,我倒是心里过意不去了。”
“可那爷也不是学戏的料啊,唱出来的音儿跟蚊子叫似的,凑到鼻子底下,也听不到唱什么,乐鼓胡琴那么一招呼,跟个无声电影似的。”
青伶有点不耐烦了:“得了得了,不说他了,我刚从外头回来,离了那聒噪的地儿,你就让我消停一会儿吧啊。”
忠义只好住了口,给他端了杯热茶,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爷这趟去蚌埠的倪大都督府为太夫人祝寿,可有什么收获?”
青伶笑着说:“收获可大了,要不然我也不能放下这边儿戏院的活计跑到那边儿去。”
“爷您肯定不是为他那一万两的赏银,一万两您哪儿不能赚哪。”
“算你猜对了,倪嗣冲这趟为了给太夫人祝寿,特地差专车来旧京接人,可不是接我一个人。”
“那还有谁?”
“都是些名伶,生角有孙菊仙,刘鸿声,王凤卿,余叔岩,杨小楼,旦角有陈德霖,王瑶卿,尚小云,净角有钱金福,裘桂仙,丑角有王长林,还有一些新崛起的名角儿。你说,这么开眼长见识的机会,我能不去吗?倪大都督优遇我们这些伶人,专车抵蚌时,还派了督署军乐队到车站欢迎。那叫一个热闹,逊清以来,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隆重的堂会,我算是开了眼了。你说说,我是差那一万赏银吗?”
忠义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好半天才说道:“我的妈呀,果真都是些大角儿呢,都是泰斗鼻祖啊。爷您这趟去,肯定偷了不少艺回来吧?”
青伶照他脑袋敲了一记:“又说混话了,什么叫偷啊?大家互相切磋罢了。”
忠义揉揉脑袋,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奉给他:“爷您唱了哪出啊?贵妃醉酒吗?”
“没有,你也知道,自从那人……死后,我就很少唱了,只唱了天女散花和葬花两出。”
忠义见他又勾起伤心往事,连忙打断他说:“第一出倒热闹,符合祝寿的场合,只是葬花就有点悲了。爷您往后就别唱那些悲戏了,多唱些热闹的戏,自己心境也能好起来,老想着以前那点事儿,日子怎么能过得舒坦?您身子又弱,肺也不好,多将养身子才是关键。”
青伶长叹了一声,心里不免又伤感了起来。
那人死后已经过了有六年了。为了化解悲痛,这六年来,他强迫自己天天沉迷在戏里,天天找场子赶,就想着能把他忘了,可谁知事儿是忘得差不多了,可人却无论如何都拔不掉,一想起自己和他那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心里还是揪心地疼。
又过了六年,京戏更繁荣了,自己也成了名角儿,钱财自是不缺,光戏院的包银,一个月就有八千,可就是觉得生活无趣,一个人孤苦,才领养了个男孩子,自己带大,也好有个寄托。
想起寄托,小喜儿的死始终都是他的一块儿心病,到现在了,还有个心绞痛的毛病,总得随身带着药,否则发作起来,疼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这两个人的死,对他打击不小,这么些年来,伤口才渐渐平复,可也落下了后遗症。
正想着,隔壁传来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忠义脸色立刻变了,瞅着青伶。
“爷,完了,那小祖宗醒了,还是您来抱吧。”
青伶笑着说:“看你把吓得猴样儿,他那么小,还能把你吃喽?我去!”
忠义连忙接话:“他还不如把我吃喽,我倒是省心了,只是您可就没人管了。”
青伶骂道:“猴崽子,我当初可怜你,收留你,可不是让你恩将仇报的。”
忠义连忙赔不是:“得了您老快看看小少爷去吧,我给您去铺床。”
青伶这才跑到西屋,抱起哭得眼泪巴叉的毛头,呃呃地哄着,又是亲又是拍的,果然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停了。
青伶笑眯眯地看着他,对他说:“毛头乖,以后可不能学你师哥,你能平平安安就好,咱们不唱戏,将来爹爹供你读书,留洋。”
毛头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咧嘴笑了,青伶心里一动,喜道:“看来你是听懂爹爹的话了,既然听懂了,就要乖乖地听话。”
第二章
第二天,青伶本想好好在家休养一天,晚上好赶中和戏院的场子,旷了好些天了,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了,毕竟一个月几千块的包银,不能让人家白掏钱。
早上起来在院子里喊了两嗓子,活动一下筋骨,吃了早餐,又去西屋哄了会儿毛头,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晌午,睡了一觉,起来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发现,胡子茬又长了出来。二十出头那会儿还好说,胡子稀稀落落的没那么重,现在怎么也算是奔了三,虽然容貌不减当年,平时又很注意保养,皮肤依旧光滑细嫩,可这胡子倒成了问题,两天不拔,就得长出来。只刮是不行的,刮得再干净,也是黑青青的一片,即使厚厚地抹上白粉,也是“茄子上面抹石灰”,实在是太减色。青伶就随身带这个小镊子,发现长出来,立刻就连根儿拔掉,疼也得忍着,否则这旦就成了黑脸旦了。
正拔着,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忠义带了个人进来,正是那个穷追不舍的张行长。
“杜老板,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我都找了您多少日了。”
青伶放下镊子,皱着眉头拱了拱手:“张行长您怎么来了?”
张行长凑近了仔细瞧了他半天,笑眯眯地说:“您拔毛呢吗?平日里见您这脸皮儿吹弹可破的,长了胡须的样儿倒还第一次见着。要不我来帮您拔吧……”
说完就上来抢青伶手里的镜子和镊子。
青伶连忙躲开,听他不会说话,就想嗤儿嗤儿他。
“当然了,你我都是男人,是男人就有胡子,我又不是那阉人,哪能不长毛?既然吃了唱戏这碗饭,又是个唱旦的,脸皮子当然就重要了。张行长您可得掂量着办,若是学了旦,脸上就不能有毛,这罪您可受得了?受不了,就改学生去吧。”
张行长脸一红,知道他是拿话堵自己,告诉自己,别指望学旦了,你受不了这苦的。
“杜老板,您别管我受不受得了这苦,您今儿怎么着也得再教我一出,再说我又不是纯靠唱戏吃饭的,我就是爱戏才想跟你学,您甭管我唱得怎么样,我不出去唱,不给您丢脸不就得了?我就在家自娱自乐还不成吗?”
青伶听他这么说,倒显出自己心胸狭窄起来,只得教他唱了一段儿,又指导了一番,张行长乐得手舞足蹈,学得也认真,只可惜唱得就不咋地,走音儿不说,姿势也滑稽,哪有半点儿女子的模样?青伶只盼望他学完了,赶快离开,自己也好清静清静。
张行长得到了满足,很感谢青伶:“我知道您肺最近不大好,特地给您买了上等的雪蛤和燕窝,吃一段时日,保证您这病能得到缓解。”说完把一个什锦盒放在桌上。
青伶不想收,可一想,如果不收,他又会叨扰个没完,就痛快地收下了。张行长见他不推辞,给足了自己面子,心里乐开了花。
“杜老板,您今晚儿上还要去中和戏院唱场子吗?”
青伶如实答道:“要去唱。”
“唱哪出呢?”
“贵妃醉酒。”
张行长有点吃惊,“这出戏您可有年头没唱了吧?今晚儿上怎么破例了?”
“有贵客点的,戏院经理央求了我好几次了,说今儿晚一定得唱这出,如果不唱,中和就得关门大吉了。”
张行长伸伸舌头:“什么贵客这么有气势,怪吓人的。”
青伶踱到窗子跟前儿,拿起草棍逗弄笼里的雀儿,若有所思。
“不知道,据说是刚从外省调任的督办,也是个戏票,一到任了,就要听戏,看来也不是好惹的主儿。”
张行长无不担心地提醒他:“杜老板不是我多嘴,好管闲事儿,只是现在世道乱,军阀混战,一派一派的可分得清呢,互相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单单斗枪头,还斗脸面,这戏园子也成了他们斗脸的场所,给谁唱不给谁唱,被谁捧不被谁捧,您可得拿捏好了分寸,否则,就得招来杀身之祸。”
青伶听他话说得有道理,低头不语,暗自琢磨着。
张行长又接着说:“像杜老板您这样的人物儿,上天垂青,不但给了您好嗓子好身段,还生了一副好样貌,虽然年纪不算小了,可比之那些年轻的角儿也丝毫不逊色一分,可越是您这样的,就越容易惹来无妄之灾,你还得留神。”
青伶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了旧事,心中担忧了起来。
张行长走后,忠义抱着毛头过来,见青伶心事重重的,忍不住问道:
“爷想什么呢?”
青伶说:“想今晚儿的场子,要不要去。”
“不想去就不去呗,回头我去跟经理说一声,就说您身子不大好,改日再唱。”
青伶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没那么容易,今晚儿的场子可是被人特点的,就要听我的贵妃醉酒。”
忠义乐了:“爷的贵妃醉酒原来可是红遍京城的,就给他们开开眼,有什么打紧的?”
青伶从他怀里抱过毛头:“你不知道,点场的是个督办,我不想跟军阀有什么瓜葛,那些人都很残暴,一沾上,随时都不保命。”
忠义说:“爷干吗沾他?您管您唱戏,他管他听戏,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唱完了戏,就散了,谁还管得了谁?”
青伶拍拍毛头,毛头就冲他咧嘴一乐,忠义连连称奇:“爷您看,您一抱他,他就乐了,谁抱都不行,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青伶笑着说道:“我是他爹,他不对我乐对谁乐?……我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督办偏偏就挑这个时候听我的戏,明摆着是打听好了我回来的日子,就怕他没安好心,听戏是假……”
突然住了口说不下去了,听戏是假,看人是真,不管到了什么时代,男伶被人狎昵这种事,还是时有发生,他怎么能不怕?
忠义聪明,知道青伶是担心被那军阀骚扰,可是如今虽说优伶地位比以前提高了,身价也看涨,可终归还是下九流,是个玩物儿,若是想得个自由身,可不是容易的。
“爷,您还是得去唱,如果您不去,就肯定被他定罪了,如果您去了,起码还能赌上一赌,也许那位就是想听您的戏,没别的歪心眼子呢?”
跟了青伶几年了,有多少显贵权势想要得到青伶,他又怎会不知?幸亏青伶周旋得好,才不至于被人祸害了。忠义听他说起过以前的事儿,知道有个王爷,跟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到了头,也是情深缘浅,不得个善终。自己的主子命苦,又是个痴心的,这么多年来还孑然一身,还不是念着旧情?他也盼望着,主子能遇到过真正心疼他的人,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