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唤他作爹爹,想因为这一声声的呼唤,让他们永无结束。
想用这女孩儿,填补他不在他身边时的所有空白。
她是如此完美,五官和神韵都像极了他,小小年纪,就显出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气度来,除了她的母亲,她几乎没有任何令他不满意的地方。
“荀思青”,他给了她这样的命名。
第四十四章
荀一正在房里哄青青睡午觉,忽然从后院隐隐传来一阵阵惨烈嘶哑的叫声,在晌午寂静的院子里显得那样突兀。青青显然被这样的叫声吓到了,直往荀一怀里钻。
“爹,它又在叫了,青青怕……”
荀一微笑着搂紧了他,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道:“青青不要怕,有爹在。”
“爹,为什么它总在叫啊,它是不是饿了?”
“它是饿了,它想出来吃人。”
“它吃人?那是大灰狼么?大灰狼要吃小绵羊的,爹爹你应该用枪打死大灰狼。”
“青青放心,只要你高兴,爹爹立刻就用枪把它毙了,只要你高兴就好了……现在先睡觉,等睡醒了,咱们就去打大灰狼好么?”
青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阖上了双眼,叫声仍在继续,荀一的脸上却波澜不惊。
“你放心,爹爹一定会把大灰狼杀掉,让你开心的。”
下午荀一带着人到了和直军约好的和议厅,地点就在直军的驻军处。
在厅外等了大概一刻钟,只听到从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迎面走来一群人,均面无表情地进了会议厅,荀一正要上前询问,来了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向他敬了个军礼,毕恭毕敬地问道:
“您是荀督办?”
荀一点点头,“你们张司令呢?”
“张司令这就到,请您先进去入座。”
说着引荀一进了会议厅,坐在正座,环视了一下会议厅,布置及其简洁,一张可供二十人就座的长圆桌,一个大型盆栽,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
刚刚入座,就听到门外一声洪亮的嗓音,“张司令到——”
在座的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荀一也站起身,转过头去一看,顿时惊出一身汗。
这位张司令,走路时一条腿有些跛,但丝毫不影响自带的威严,一身戎装,身材魁梧高大,国字脸,相貌威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散发出慑人的寒光,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
“忠义!”荀一差点脱口而出,这位一直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张司令,张国忠,竟然就是七年前被他暴打之后送到云南充军的张忠义,青伶的家仆,他的情敌,死对头,没想到,两个人不单要在情场上较量,此刻战场上的血战也是一触即发了。既然是他,那么议和就根本不会成功。
荀一镇定下来,面露微笑,伸出手来说道:“张司令,别来无恙。”
忠义冷笑一声,也同样伸出手来,“荀督办,别来无恙,请坐。”
眼神对眼神,燃着熊熊烈焰。
“荀督办此次来我军中的目的是……”
“议和。古语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北洋军本是一家,只是袁大总统死后,因为推选不出更好的人选,才分成了三家,如今各自为政,摩擦不断,自家自杀自伐起来,让外人看着笑话,也会让别人钻了空子,以广州为首的几个派系也蠢蠢欲动,据报,正拟结成盟军,一举歼灭我北洋军,重立政权。所以……张督军特意派我来同吴帅议和,暂时放下自家恩怨,合力抗敌。不知张司令意下如何?”
忠义微微一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
“在座的都是我军有威信的将领,我要先问问他们的意见……在座的各位,荀督办的意思想必各位也听得清清楚楚了,尽可发表看法。”
话音刚露,一位年长的军士开口了,声若洪钟,“荀督办,两年前的两军大战,我军胜利,奉军退至关外,以张督军的个性,怎么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政权落入敌手?此次议和,恐怕只是借口罢了。”
另一满脸胡子的也附和,“正是如此,既然荀督办也说了,群龙不能无首,就不如回去请张督军用户我们吴帅为头领,统一北洋军不是两全其美么?”
“是啊,是啊……”
忠义笑得更深了,转头看见荀一愤恨的表情,觉得痛快得很,语气更加强硬。
“荀督办,您也听到了,民意不可不听,军意更不可违,您让我怎么议和呢?”
荀一恨得咬牙切齿,强自按下怒火:“张司令的意思可以代表吴帅么?”
忠义收起笑容,扬起面孔不屑地看着他,“当然。”
“那么,我会把您的意思转达给督军,看来我也不用把议和的条件告知张司令了,就此告辞!”
起身要离席,“慢!”忠义扫视了一圈,“你们先退下,我与荀督办还有一些私事商谈。”
等闲人都走光后,荀一问他:“有什么事,还请张司令快说,我家里还有客人,不便久留。”
忠义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冷笑着,“荀督办还是老样子,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当年你为了得到他,做的那些勾当,你还没忘记吧。”
荀一故意长吐一口气,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老了,记性差了许多,张司令说的那个‘他’是哪一个呀?”
目光犀利,一股强火,再忍不住,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你少跟我装糊涂!当年你为了独占他,把我押到云南充军,在战场上我九死一生,吃了多少苦,差点丧命,每死一次我对你的恨就增十分,每活一次你就会少活十年,我死了三次活了三次,所以你的寿命就要到此为止了!七年前的我无权无势,比不过你的阴险,可今时不同往日,我立刻就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消逝!……如果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不说,我马上就毙了你!”从腰侧掏出一把手枪,抵在他的下巴上。
荀一丝毫不惊,“你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来告诉你……”慢慢把他的枪压下,“他就在我家里,每天和我同床共枕,每天哀求我抱他,哭着叫我的名字,在我的手里出精,然后迫不及待用身体吸收我的,我们每天都做上几次……他亲口对我说他根本不爱你,他只是同情你,可怜你,一直都是你缠着他,他爱的人是我……”
“够了!”一拳打过去,荀一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狗娘养的,我他妈杀了你!”
奋力举起枪,扣动扳机,却故意射偏了。
不能杀他,如果杀了他,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我给你十天时间,如果你不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就把你在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全都灭了!现在你马上滚!”转身跛着脚离开了会议厅。
荀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整了整被他揉皱的衣服,看了一眼身后墙上被子弹打穿的小孔,冷冷一笑。
“他在哪儿?我也在找他,找了七年了,如果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肯定把他藏起来,一辈子都不会让你见到!”
气冲冲地回到府中,一进门儿不理老顾的询问,衣服也不换,直接奔向后院儿。
在后院儿后花园深处的一处废弃的院落里,隐藏着见不得光的罪恶。
两处房屋,面对面,都上这一把又沉又重的大锁。
荀一打开左手一个,满室的阴暗潮湿,发霉酸腐迎面扑来,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再往里走,拨开帐幔,屏风后面是一间套屋,靠墙的位置放置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笼子里关的不是狗猪,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可是跟动物也差不多了,破破烂烂的布褂子,染着一块块的血渍,已经发黑了,头发长到肩后,一缕一缕地纠结着,遮住了整张面孔,手上脚上都拷着铁链,抱着膝静静地蜷靠在铁栏杆上。
一走近,就闻到一股尿骚味儿,荀一皱起了眉头,用袖子掩住鼻子,一点点靠近蹲下,笼子里昨天的饭菜一点都没动,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不吃东西,想饿死自己?”不动。
“你想求死么?”仍然不动。
“知道今天我见到谁了么?忠义,张忠义!他当上了直军的讨奉司令,回来报仇,也为了找他。”
肩膀微微动了一动。
“你现在还不肯说么?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声音沙哑着,细弱却坚定,“我……不会……告诉你!”
“哼!”铁笼子猛然一震,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一掌拍在上面,心中愤怒到了极点。
“七年了,无论我怎么逼你,你都不肯说,为他值得么?背叛我,也毁了自己的前程?”
脸孔渐渐转过来,是脏污的,一双眼睛却明亮——“虎之瞳”!
他浑身一震,这眼神竟然与那人如此之像!难道是他的灵魂附在他身上,继续与他作对么?
“大人……”他咧开嘴笑了,“知道为什么……虞姬要死么?”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他慢慢地把脸转向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
“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霸王……那个霸王早就死了……他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又怎么能跟随其他的霸王呢?可是……我却想告诉他……”
“李维顺!你,你疯了?你疯了,你肯定疯了,什么霸王,什么虞姬?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让你做霸王,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
“呵。”不屑地笑,又把脸深深埋进头发里,不肯再出来。
“你不说,我也能把他找出来!你这个该死的,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死算什么?当初放了他,就没想着能活。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了,如果还能再见到他,只想对他说一句话……
第四十五章
北平火车站,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是从广州开至北平的火车的进站时间。
随着一声由远及近的鸣笛,一列火车喘息着冒着白汽沉重地停了下来。
沈言手里提着一把雨伞,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焦急地向火车上张望着,自己来得晚了,就怕错过了,接不到人,回去又要挨高师傅骂。
正急得不知所以,忽然背后有人拍自己的肩膀,转过头,看到一张温和可亲的脸笑眯眯地瞅着自己,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清秀儒雅,从心底里莫名地涌出一股暖流。
“您是……”
来人笑着指指他手中的牌子,“我就是你要接的人。”
沈言低头看了看,猛然大悟,“您就是中华戏曲联合会广东分会的会长,杜明曦先生?”
来人微笑着点点头,“正是,你要接的人就是我。”
沈言连忙扔掉手中的牌子,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不停地道着谦,“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您还有别的东西么?”
杜明曦摇摇头,“就这个箱子,还有就是……萧鹏,出来叫人。”从背后拉出一个小人来。
沈言一看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样子看上去很拘谨,可是眼珠子转得很快,间或闪过一丝狡黠,就猜到一定是个不安分的男孩儿。
“萧鹏,快叫……您贵姓?”
“呃,我姓沈,沈言,沉默寡言的言,不过我话可一点都不少。”沈言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杜明曦也跟着笑了,把手放在男孩的发顶,轻轻抚摸了两下,柔声道,“快叫沈叔叔。”
男孩抿起小嘴,不情愿地叫了一声,“沈叔叔。”
沈言对他点点头,听杜明曦又说,“他跟你不熟,等熟了话就多了,到时候他就会粘上你。”
“没关系,我喜欢孩子。杜会长……”
“别叫我会长,直接称呼我名字吧。”
“您比我大这么多,叫您名字太不尊重了……那杜先生,我们边走边聊,外面有车子,我接您到会里去。高老今天一大早就忙着给您接风了。”
听他谈到高老,杜明曦脸现光彩,“高老他还好么?身子骨可还结实?”
“结实着呢,只是因为大烟抽得多了,后来戒了一次,戏唱不来了,就专心致志地搞京戏社了,收了些弟子,当师傅了。”
“他开的那个喜奎社我也听说过,出了些小角儿也很不错。对了,高老的兄弟高福奎先生呢?如今还继续拉胡琴么?”
“还在拉,可是脾气越老越古怪,成天地骂人,看谁都不顺眼,只是琴艺却越来越精湛了,只可惜不是什么人都给操琴的。”
“呃……”
两人出了站,坐上了黄包车直奔会里去了。
青伶抱着毛头坐在车里,看着一处处熟悉的景物,百感交集。
果然还是回来了,一走走了七年,没想到,还是难以割舍与这里相连的血脉,这些房屋,街道,树木,行人还是宛若当初,那些与他被无形的命运之锁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人呢?还在么?怎么样了呢?
已经不必害怕了,如今的他有了社会地位,中华戏曲联合会广东分会的会长,受广东政府支持的组织,有了政治头衔,这次回北平,应孙仲山先生的委托,参加北平戏曲界发起的,为川、贵灾区义演募捐的活动。
所以,他不必偷偷摸摸隐姓埋名地躲着,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面对所有人。
但是他仍没有用杜青伶这个名字,而用了杜明曦,杜青伶只代表了他作为伶人的身份,而杜明曦则是代表着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除了这个目的,他回来还是为了找一个人,当年不顾自己安危,把自己从囚笼中救出的人,李维顺。
七年中,也曾托人偷偷打听过他的下落,却不知所踪,以为他为了自己死了,心中悲痛、内疚,却没有胆量回来了寻他。实在太怕过以前那种日子了,他很了解荀一,心胸狭窄,即使他回来,他也不会放过李维顺,那样就白费他的一番苦心了。
又想起了火车站临别前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虞姬是不是真死了?霸王爱虞姬,虞姬其实不爱霸王。因为虞姬不肯陪霸王一起求生,却提早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让霸王灰心丧气,最后自刎乌江。虞姬这么做,是对是错?
他也不知道,想了七年,仍然想不明白他的问题,难道虞姬抛下霸王独自寻死,果真是错了么?
“杜先生,到了,我们快进去吧,高老肯定等得急了。”
回过神儿来,见是一家饭店,疑惑了,“不是去会里么?怎么到饭店了?”
沈言笑答:“高老说要先给您接风,所以叫了一些故交。”
“原来如此。”
一进饭店,远远地看到高喜奎朝自己招手,连忙赶了过去。
“高老!别来无恙啊!”又见故人,激动得竟有些哽咽。
“青伶……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还以为把我们这些老不朽的给忘了呢。”
高喜奎眼中也噙着泪花儿,连忙把他拉了过来,“快见见我们这些老兄弟。”
都是些令人界的,有老有少,有认得的又不认得的,青伶一一厮见过,众人嘘寒问暖,问他这些年作了哪些事,见了什么人,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北平等等,青伶得体地一一作答,不方便透露的,就一句话遮掩过去。
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北方的豪爽和大气,让青伶有久违了的感觉。
“青伶,这次回来还走么?”
“不会待太久,除了北平的义演,还要到各省去呢。”
“北平的义演准备几场?”
“我也想跟您商量商量,北平是首演,声势一定要造出来。不知有多少角儿愿意出来演?如果人多,就多演几场,如果不多,就少演几场。”
“多!多着呢,一听说是为灾区募捐,都纷纷报名,你瞧,今儿来的,都是报了名的,只是有些老角儿,要么已经不在了,要么是年龄大了,唱不动了,要么就是胆小怕生枝节的。除这些人外,大部分都愿意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