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被抱了个满怀,大手在他平整的脊背上摩挲着,耳边是他喃喃地低语,
“玉容你才来?干嘛非要挑这个时辰?我等得人都乏了,哪还有精神跟你亲热?”
冯玉容眉头微皱,心里有些不舒服,“刚到北平,我可不想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人在背后指摘,说我冯玉容是靠出卖色相,陪上级过夜得来的官阶,以后拿什么服众?”
忠义放开他,脸现不悦,“你就那么怕人知道咱俩的关系?既然这么怕,当初还肯依我?既然依了我,你就要学会敢做敢当。”
冯玉容冷哼了一声,“我不像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我是歪门捣洞爬墙根儿,甘心做人家相公的小白脸,我能有今天的地位还不全靠你张司令的栽培?我面皮薄,当然怕被人家拿去嚼舌根儿。”
忠义寒着脸本来想发作,转眼又笑开了,“你还不满足吗?我被人强拉去穷乡僻壤充军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提着脑袋上战场,被人砍了七刀昏迷了三天三夜血流不止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敌人抓去当俘虏,被烧红的烙铁烫被蘸了咸盐水的皮鞭子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我一个人逃出敌营,没吃没喝,只好吃树皮草根喝自己尿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哼,说得轻巧,你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是那么容易办到的?我死过多少次,刀割在咽喉上想自杀多少次,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过吗?……”
一把拽下他的长袍,露出一身雪白的衬衣,手指滑上优美的颈部渐渐用力,冯玉容嘴角抽动了一下。
“你当然没有,若要你受我吃得这些苦,你根本就活不下来,所以你也别妄想当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对于我来说,你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身皮肉,既然受不了苦,还不如用它捞些资本……”嘴唇凑近脖子,缓缓张开,在哪里用力咬了一口,清晰地齿痕立现,冯玉容疼得浑身一颤,竟有些怕,强作笑颜,“国忠,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为何要当真?夜深了,咱们早些休息吧。”一转身,修长结实的手臂缠上了另一个的脖颈,强迫自己贴合他,不论是身体,还是意志,告诉自己要隐忍,如今还不是对抗他的时候。
忠义环上冯玉容的腰,与那个人的柔软不同,他的,是僵硬的,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与那个人的温暖不同,他的,是冰冷的。他心中感叹着,不经意间抬眼正看到咬在他脖颈上的齿痕,还没有消失,深深浅浅的一圈,跟他对望着,似乎在问:“你还记得它么?”
于是,像铁钩一样勾住好不容易结痂的皮肉,哗地撕裂了一大片,疼得厉害。
——杜青伶,我在你肩头留下的那个印记,它还在吗?不在了,一定不在了,你忘了我给你的疼,你也就不会记得我。
抱住怀里的这个替代品,用力向后推去,两个人向后退了几步,踉跄着跌进床帐里。
绸缎的帐幔,如波涛般涌动,夹杂着说不明的爱恨,也澎湃着,击撞着灵魂的深处。
冯玉容抚摸着大腿处的淤痕,对他的怨恨又添了一丝。每一次,他都异常的用力,身上就会出现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伤痕。这个男人从骨子里散发着莫名的咒怨,似乎天生具有施虐的渴望,或者说是因为对某样东西太过执念,才产生了这样强烈的占有欲。
“国忠,听说你最近在寻什么人……寻什么人?”
忠义翻过身子,背对着他,一条胳膊弯曲着垫在枕旁,“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这么说是我们认识前,和你熟识的人喽?他是谁?”
“他是……跟你没关系,问那么多干嘛?”
“我不是想管你的事儿,只是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多一个人总归要多一分力嘛。”
“不用,我自个儿能办……对了,别忘了找个合适的机会拜访一下段祺瑞,也探探虚实,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倒向哪边儿,尽量把他争取过来,我们也好少树一个强敌。”
“段祺瑞性格软弱,不难对付,关键是他身边儿那个徐连树,是个厉害的角儿,野心极大,又狠得下心,最重要的是他对老段忠心耿耿,一心为了他能当上大总统不遗余力,当初他想杀张作霖,要不是老段妇人之仁,面子上抹不开放走了张作霖,我们也不用跟姓张的争天下了,他倒是像极了楚霸王,只可惜,楚霸王做不成霸王,最终还是把霸王之名让给了刘邦。”
“这么说,中间还缺个虞姬呢,我认得一个伶人,他演虞姬恐怕哪个霸王都配不上……”
冯玉容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异样,欠起身子看见他左手紧抓着身下的褥子,眼神捉摸不定。
“国忠,什么时候陪我去看场戏吧,既到了北平,就没有不到戏园子看京戏的道理。北平的名角儿云集,四大名旦,杨小楼,小叫天,孙菊仙,罗宝葵……我都想瞧瞧呢。”
“你当是逛园子,挨个都看下来?”
“怎么着?我不能看吗?”明知道自己爱戏,却故意这么问,他又堵起了气。
“能看,只不过你说错了,不是四大名旦,而是五大名旦,除了梅程尚荀四人,还有一个虽没被封,可完全可以与他们齐名。”
冯玉容好奇地问道:“可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长吐了一口气,三个字还没出口,心就怦怦跳了,紧张,恨自己怎么会紧张。
“他姓杜,名青伶,杜青伶。”
“杜青伶?听过,可是似乎没那四位名气大呢,排得上么?”
剑眉倒立,整个人像被压缩的弹簧,一下子弹坐了起来,一字一句,
“当然排得上!”
他的肯定和坚定,让他诧异了。杜青伶是什么人?杜青伶……是他的什么人?
“国忠,你喜欢他的戏?”
“……还好,听过几场。”何止是几场?他在说谎。
“那咱们一道去听他的戏,明儿就去!”已经迫不及待了,想知道一直以来塞满他心的那个人。
“年头儿长了,还不知道在不在唱。”
“这两天,你寻的就是他么?杜青伶?”
他沉默,他则幸灾乐祸,为挖出他埋在心底的根,等着它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枯死,腐烂。
“国忠,明儿我就陪你一起去寻他,也见识见识,什么样的虞姬,竟没有霸王能配得上?”
不是配不上,是已经死了。
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忠义果然陪着冯玉容去戏园子看戏了。
就到中和戏园,青伶之前一直赶场的地儿,其实心里想着,如果他还在登台唱戏,一定会在中和唱,那就能碰见他,碰见他怎么样?把他抓起来带回府。带回府接着怎么样?好好报复他。报复完了又怎么样?报复完了,让他认了错,就好好爱他,永远不离开他。
即使是背叛,他也始终无法真的恨他,他是他的爷,是他的主子,就永远都是,就算他背叛他,他也认了,只要他还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就会既往不咎。
可也得知道他在哪儿啊?
台上是杨小楼和尚小云的《楚汉争》。
一个霸王,一个虞姬,美人,名驹与英雄,这一出戏唱得好,演得精彩,可他的虞姬又在哪里?
从戏园子出来,忠义坐在车里闷闷不乐,冯玉容尚在兴奋中,
“这尚小云扮相不错,身段儿也好,只是他这唱腔我不很喜欢,霸王倒是威风得紧,一招一式一亮相,都看得出台底下的功夫,可是……这戏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两个人都太独了,少了些人情……分头看,都是一顶一的,可合在一道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唉,可惜可惜。”
忠义心想,如果换了那个人上去唱虞姬,这霸王就顾不得自己炫耀了。
“国忠,你好像不大高兴,这戏你瞧着也觉得失望吗?”
“挺好,我瞧不出什么。”
他确实失望,可不是因为戏,台上的只要不是那个人唱的,谁都一样,他失望的是,悄悄找戏园子的人打听,才知道那个人已经七年没在这儿登台了。
七年了,这么些年,他去了哪里?还在北平吗?已经派人寻了多日,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他走了吗?想起他的病,难道是死了吗?不,不可能,他没那么容易死,还没等到霸王,虞姬怎么会先死?
深深地悲叹,忠义,他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恩断义绝,互不相欠,永不相见”么?你不是恨他么?为什么还把他看得这么重?
恨不起来,真的恨不起来,杜青伶,只要你来找我,我不会恨你,我也不会报复你,只要你来找我,说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你到底躲在哪里?
忽然看到车窗外一个人的背影,跟那个人像极了,连忙叫司机停车,急急地推门下车,拍了他的肩膀,“青伶!”
转过头来,平淡无奇的脸,哪里是玉露风华?
“认错人了。”彻底的失望,又坐回了车上。
“国忠,那人是谁?认识么?”
没有回答,想了片刻,“去南半截胡同,现在就去!”
早知道那里已经易了主,可还是执拗地要去,他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任何地方,都不会让任何人再碰。
南半截胡同,那座宅子依然还在,开门的人却不是他。
“你找谁?”
陌生的脸孔,陌生的问候,他胸中一痛。
“要多少钱?”
开门人愣住了,“什么多少钱?”
“要买下这座宅子,得多少钱?”
开门人先是惊讶,再是愤怒,“不卖!自己的家,卖什么?”转身就要关门,却被死死地抵住,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多少钱?我出十倍!”
就这么成了,空出宅子,等着他回来,他们再一起住。
冯玉容想不明白,这么一座普通的宅子,值得花十倍的价钱吗?
在车上看着他的脸,疑惑着,“国忠,那宅子你要自己住么?比起孟恩远的府宅来,差得远了。”
“是没那个好,但在我心里,它是最舒服的,等空出来,我就住进去。”
“我不想住这儿,要住你一个人住。”冯玉荣心里不舒坦,一个简简单单的四合院,怎么容得下他?
“我没说要你住进来,就是我,我一个人,你还不够资格。”
“你!”再忍不住,发作了出来,“要住你一个人去住吧!只是我提醒你,你怎么折腾都没关系,别把督军正事儿耽误了,这北平得是直军的天下!”
心里怎么不清楚,跟那个姓荀的,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要算算清楚了。
该是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这天一大早,荀一从军中忧心忡忡地回来,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在与直系联手打压皖军后,段祺瑞元气大伤,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北洋军政府眼见就是奉军的囊中之物,可是一山又怎能容二虎,眼见着大敌已去,昔日的盟军,现如今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谁赢了,谁就能掌握北平的政权,因此直、奉两系的矛盾日益激化,终于在两年前展开了第一次的直奉战争,那次战争奉军全线溃败,奉军不得不退至关外,之后,直军掌握了北平政权。奉军并不甘心把政权拱手相让,一直在秘密谋划找借口卷土重来。
荀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临危受命,作为奉军的先遣部队,以与直军议和为理由进驻北平,实际上是欲盖弥彰,与关外主力军队里应外合,只等时机一到,一鼓把直军消灭殆尽,重夺政权。
荀一忧虑的就是要与之议和的直军将领,本来以为是孟恩远,孟恩远心狠手辣,可是为人狂妄自大,刚愎自用,要对付他并不是十分伤脑筋,可是吴佩孚却突然罢免了他的职务,据说是安了一个通敌之罪,竟投入了大牢,而接替他职务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张国忠。
张国忠,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没有一点印象,也曾暗中派人探查,却只查出他是在吴佩孚的新宠,其他的一概查不出。
即使是假议和,也得下足了功夫,谈判桌上,唇枪舌战,虚实相济,让对方麻痹大意,方能为己军争取制胜的筹码。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这“彼”是什么来头,毫无头绪,怎能叫人不忧心?
张国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下午就要进行首轮谈判,心里却一点都没底。
管家老顾来看了好几趟,每趟都是大门紧闭,不禁担心了起来,迟疑了半天还是敲了门。
“老爷,老爷,该吃中饭了,别老把自己闷在屋里,看憋坏了。”
等了半晌,门终于开了,荀一立在门口,难掩倦容,与七年前相比,虽然风华威武依然不减,但毕竟是将近五十之人,额头眼角,岁月的刻刀毫不留情地渐渐发力了,两鬓白霜亦渐染。
“老爷老得快啊……”老顾在心里对自己说,七年的时间,虽说只是沧海一粟,可是四十岁时的老爷,与二十岁的青年无异,可这七年来,他却在迅速衰老,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固然是军务繁忙,派系斗争激烈,每天殚精竭虑,可老顾心里明白,真正让老爷憔悴的原因,还是因为七年前被李副官放走的杜爷。
一直跟在他身旁,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老人家的?
为了得到他,老爷硬是用小儿胁迫他,强拆散了人家一家人,拘禁一个,送走另一个,气走了夫人,囚禁了百合,差点打死自己的亲信,不过这些又算什么?为了杜爷,他连自己都不想要了,每天除了扑在军务上,就是不停地往戏园子跑,指望着能再次看见他,后来渐渐失望了,就把自己关在西屋杜爷原先住的地方,连晚上都睡在那里,每天抚摸着杜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唉声叹气,默默流泪。
老顾想,老爷真是疯魔了,为了一个戏子,把自己变成了疯子,变成了魔怪。
如果杜爷没走,看到这样的老爷,还想着走么?
“杜爷不是个狠心的人。”他这样想,“可老爷却是个痴心的。”他这样叹。
都不是绝情的人,为什么要闹到这种田地呢?
“老顾,再让我待会儿,你先去吃吧。”门又关上了,一如心门。
正想着,陈九乐呵呵抱着小姐进了院子。
一身青绿色的衣裳,白嫩玉似的脸皮儿,圆圆的苹果脸蛋,再配上圆圆的大眼儿,黑漆漆的眸子,黑缎子的娃娃头,两根冲天羊角辫儿,用红绳绑着,见着老顾就笑了起来,靠近嘴角的地方,一边儿一个浅浅的梨窝儿。
“顾爷爷!”娇滴滴的声音,还缠着牛奶的香气,叫得老顾心里甜腻腻的。
“哎——!大小姐你回来了?天桥好玩儿么?”
老顾从陈九手里接过女孩儿,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女孩儿用力点点头,“好玩儿,好多人,大人小人,大猴儿小猴儿,还有冰糖葫芦而,阿九给买的,你看!”
女孩自豪地抬起手中的冰糖葫芦儿给老顾看,红彤彤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一照,更是惹人喜爱。
“大小姐,去给你爹看看去!”
“哎!”老顾放下女孩儿,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前,两只羊叫辫儿有节奏地上下荡着。
“爹,爹,你快出来,给你看好东西喽!”
门立刻开了,方才的愁云在看到女儿时,一扫而光,荀一抱起她,大脸贴小脸,女孩被胡碴扎得咯咯笑,
“爹,胡子扎得疼!”大脸马上离开了。
“青青,玩得开心么?”
“嗯,开心……爹,给你,冰糖葫芦儿!”
荀一笑着咬了一颗,又甜又酸,就像对她。
两张相似的脸,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一个天涯海角,一个承欢膝下,如此天差地别,却拥有相同的血脉,拥有他对他们不分高下的爱。
他狠心地抛下了他,却因为一场失误,把她留给了他。
看到了她,就是见到了他,把对他的全部思念都转移到了这个只有六岁的女孩儿身上,就因为她是他的骨肉,她可以给他,那个人给不了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