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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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伶说:“我眼下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唱了,一个是身体不允许,一个是……如果您要是碰到好角儿,就卯足了劲儿留下吧,话我不能说死,力不能行的誓言,我也不能随意许给你,否则到时候无法兑现,我就枉做好人了。”
  胡经理长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您这身子不好……可外边有些风声,也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外边人都在传,说您,说您……说您跟那督办大人牵扯不清,关系暧昧……咳,按理说,这是您的私事儿,本不是晤们能过问了的,可我作为您的友人,还是有必要提示您的,这些军阀你争我斗的,您要是夹在里边儿出不来,梨园行损失有多大?”
  青伶知他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生意,不过说的也是实情,自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逃走吗?逃得了吗?即使逃得了,又能到哪里去呢?
  忠义还活着吗?
  胡经理见他恍惚了半天,也不吭声,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杨小楼还寻您呢。”
  杨小楼是时下炙手可热的生角儿,和青伶却没太多交往,两个人只是照过面儿,却没合作过,青伶想不到他找自己干吗。
  “他找我?”
  “是啊,他欣赏您的技艺,想跟您合演新排的《楚汉争》呢,一直托人找我联系,我也寻不到您,就耽搁下来,您要是不想演,我就回了他。”
  “《楚汉争》?”
  “他是名生,您是名旦,他演霸王,您演虞姬,如果公演,肯定轰动了。”
  青伶有些兴奋:“这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这虞姬自从唱到现在,还没找到合搭的霸王呢。”
  “不是没找到合适的霸王,是还没出来能配得上您这虞姬的霸王。霸王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个了,可能跟您合的,恐怕也就这杨小楼。”
  “是吗?您倒是替我上心了,如此也好,赶明儿个约个时间,我跟他碰个头儿,这事儿就麻烦您替我继续上心了,往后我若要唱,定到中和来。”
  胡经理满心欢喜,应承了下来,回头就去和杨小楼联系去了。
  青伶坐车回到了康王府,荀一和李维顺都不在家,只有百合在院子里逗鸟儿玩儿,顺儿看见青伶回来了,撒欢儿地往他身上扑。青伶一边捋着它背上的毛,一边把它抱起来,抓住它的前爪向空中抛了两下,顺儿有点害怕,发着抖,瞪着两只又黑又圆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青伶。青伶不抛它了,笑着把它抱到怀里:
  “别怕别怕,爹爹不抛你了,乖啊,爹爹给你带回了肉骨头。”说着把手里的口袋和狗一起放在地上,蹲着看它吃得香,情不自禁的笑着,自言自语:
  “你吃得这么急,饿坏了吧,没人理你吗?爹理你,顺儿,顺儿……”
  百合见他对狗也能说半天话,忽然觉得他很矫情,什么时候都在演戏,扮可怜,博同情,好像谁都在欺负他一样,戏子果然是戏子,无情无义,还跟女人争男人。
  扭着腰,踮着耦合绣花鞋走了过去,一下子眉开眼笑:“杜爷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和狗说话啊?”
  青伶听她口气不善,站起来淡淡地说:“我义兄和李副官呢?”
  “他们还没回来,正好有个饭局,估计得到挺晚了。”
  青伶哦了一下,准备回屋休息,唱了一晚上,确实累了。
  刚要走,就被百合喊住了:“杜爷慢走,既然他们都不在,我们也有了独处的机会……以前一直没机会跟您好好聊聊,今天不妨我陪您喝上一杯,厨房里我叫人准备好下酒菜了。”
  青伶不太喜欢她,就想推托:“我在外面吃过了。”
  百合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他肩上,眼波流转:“百合素日不求人,也没求过杜爷什么,咱们都在同一屋檐下,如果爷您连这个要求都不能答应百合,百合以后可是没脸再见您了……”说着还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
  青伶总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而且对他怀着若有若无的敌意,平时就尽量避着她,可是今天实在避不过了,如果不答应她,恐怕她怀恨在心,今后不定会找什么茬儿。心想喝杯酒也无妨,应付她两杯也就好了。
  “那好吧,就饮上两杯。”
  百合嫣然一笑,叫来下人,上酒上菜,都端到听音阁去。
  青伶听她要在自己屋里摆桌,觉得很不妥当,男女有别,又是喝酒,万一,万一……
  “百合小姐,这酒还是摆在当院吧。”
  百合笑道:“院子里风大,再呛了风,还是屋里吧……难道……杜爷怕了百合了?”
  青伶被她一激,更无法推托,只得硬着头皮跟了她去,想着自己一个男人,怎么竟反了,怕起女人来?
  如果想害人,男人女人都一样,谁见着杀人刀,还有分雌雄的?

  第三十八章

  青伶跟着百合来到了听音阁,百合把青伶按在桌子前,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青伶。
  “杜爷,百合敬您一杯,就祝您身子早日安康吧。”
  白丝手帕在眼前一晃,青伶只看到纯白的百合,浸着香味儿就飘将过来。接过杯,喝了下去,
  还没等说话,第二杯就跟上来了。
  “这第二杯……就祝您这戏,越唱越红火,人生大戏,您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一直唱下去,唱到底。”
  青伶深吸了口气,又接了过来,“这是最后一杯了,喝完了,我就该回去了。”
  百合笑意吟吟,半倚在青伶身上,翘着小拇指搭在青伶肩上,慢慢揉了起来。青伶觉得肩头被她揉得舒服,想要躲开,可不知怎么着了,身子渐渐热了起来,还有些酥痒,动动胳膊,酸乏得厉害,以为是晚上唱戏唱得过了,筋骨也累过了。”
  “百合小姐,青伶今儿是真乏了,才下了两杯就觉得气短,这就告辞不陪您了,得罪。”
  说着就要站起来,可还没站得稳呢,腿一软,眼一黑,身子就摇晃起来,不得不又坐了下去。
  懵了半天,还以为是烟瘾又犯了,身上更燥热了,把领口松开些,支起小指和拇指成个六字,冲着百合笑道:“你瞅我尽赶上这肯节儿上,得烧两管儿去了。”撑着桌子又要站起来,才立了一半儿,腿就弯着抖个不停,冷汗蹭地就蹿了上来,再没力气站了,青伶晃了晃,看到百合的脸,明明是花朵般娇艳的脸,却挂了一层冰霜。
  “你,你在酒里下了药了?”
  百合冷笑一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擦完又给青伶擦了擦额上的汗,“杜老板,干喝酒有什么劲儿啊?加点儿佐料才叫一个有滋味儿呢。”
  青伶知她平素积的怨恨,都要在今儿晚上报了,索性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呵呵呵,百合小姐,为了一个男人,脏了您的手值吗?”
  百合一愣,原来他都知道,他既然知道,还罢着他?
  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上前给了青伶一个耳光,“下作的戏子!我百合在场面上纵横了多少春秋,还从来没在男人身上栽过,哪个能逃过姑奶奶的手掌心儿?偏偏倒了北平这地儿,到现在了一宿没睡过,热脸贴着冷屁股,我就打量着他怎么不像个男人?见着女人脱光了都钻到被窝里了,眉毛眼睛都不动一下儿?原来他奶奶根本就不希罕雌儿!姑奶奶千挑万选,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官爷不傍,偏偏跑到这么个阴气森森的坟墓堆里来,天天看着你们阴阳错乱,假凤虚凰的,姑奶奶气难平!”
  青伶暗暗用力,身上还是酸软的厉害,知道药劲儿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只好拖延她。
  “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可知我却想跑出去?你以为,都是心甘情愿的吗?你以为,我下贱到愿意每日睡在男人□?你以为,我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吗?戏里边儿是美女佳人,如果这戏能一直唱下去,我就是她们,可这戏能有不完的一天吗?真正分不清的,不是我,是他们!是你为着的那个男人!真正不愿意醒的,也是他!”
  “你放屁!”百合猛砸了一下桌子,掐着腰指着青伶鼻子骂道:“你要不唱这戏,他能分不清?你要不是戏子的模样,戏子的性情,戏子的作派,他能抓着你不放?杜青伶!”
  平素高雅的姿态荡然无存,从柜子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粗麻绳,把青伶捆在椅子上,冷笑了两下,又松开了,把他的长衫扒下来,上身□着牢牢实实地捆住。
  鄙视的目光一寸寸刮着皮肤,手指间从胸膛上划过,“果然是张好皮呢,连我这个女人都自叹不如,呵呵……他不是爱你吗?他不是不舍得别人碰你吗?我就偏要碰给他看!……杜老板,若是他知道了,他不爱的女人跟他爱的男人有了什么,他会怎么样?啊?哈哈哈……”
  青伶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忘掉这屈辱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想象着自己在雪地里不停地堆雪,越堆越高,手越来越冷,然后突然雪变成了水,向自己奔涌倾泻而下,手和身体冷过之后,就是胀热,胀得很痛,热得血管也要爆裂,然后一下子,又变得很冷,冷得像掉进了雪窖里。报应!自作孽的报应!
  百合穿好衣服,又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青花小瓷桶儿,搁着个小银勺,阴恻恻地拿起小银勺朝里剜了一勺,圆勺里盛了一小块儿黑乎乎的膏子。凑到青伶嘴边儿,笑道:“杜老板,我知道您没事儿爱抽两管儿,这福寿膏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忧,一般人还没福享受呢。方才我的便宜也卖了您的乖了,得,我再卖您一样儿,这福寿膏烧着吃,飘飘欲仙,如果不烧了就吃,您想会是什么感觉呢?”凑近了耳边,轻声说道:“就这么吃下去,什么苦难都结束了……我看不得您受苦,不如就拉您一把,帮您了结了吧,您看呢?”
  吞鸦片,无疑就是自杀。青伶如何不懂得这个道理?看着她手里的小银勺,银亮银亮的,勺子里的那点乌黑就愈发显出污秽来,本来自己已经腐烂了,变得再肮脏不过了,还在乎这一点的污秽吗?神情恍惚了起来,吞下去,就结束了,就不用管任何的牵挂,可是真的就再没牵挂了吗?想了半天,脑子却越来越糊涂,勺子越来越近,还没容他想清楚,两腮就被捏了起来,最刚刚张开一点,就像开启了地狱之门,那点污秽被毫不犹豫地投了进去。
  没有任何味道,他甚至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百合一怔,不了解面前这个被她如此羞辱要挟的男人,何以还能在生命结束的最后关头,对她露出这种笑容。
  他在感激她!
  感激她什么?感激她帮他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他一直在尽力保持微笑,她忽然害怕了起来,扔下勺子和瓷桶,一步步向后退着,退到了墙壁,再无路可退。
  “你,你笑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脸孔已经变了颜色,冷冷的蜡黄色,就像死尸,然后笑容突然从他的嘴边消失,他痛苦起来,嘴角边流出了一道黑色的汁,很黑很黑,就像窗外,那无边的,没有光亮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第三十九章

  百合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青伶,看着从他嘴里一点点流出黑汁,浑身抖得厉害,有些恐惧,可又夹杂着说不明的快感,“他死了活该!”她这样告诉自己。
  青伶没有都吞下去,大部分都憋在了嘴里。
  这个女人虽然心肠歹毒,可定力还不够强,慌张地投了进去,却没有来得及检查是否都进了胃,也无暇检查,除非是职业杀手,否则,杀人的时候,哪有手不抖心不慌的?何况百合并不是十分想要青伶死,犹豫之间,量不够,位置不准,而且这时——
  荀一和李维顺回来了。
  前后找不到青伶,一问下人,才知道被叫到百合屋里去了。
  两个人同时想到:“要不好!”
  一前一后飞奔到了听音阁,用力揣开门,只见百合身体紧紧贴着墙壁,眼睛直视前方,见两人进来了,瞳孔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镇定了下来。
  “杜青伶呢?”
  百合咬住嘴唇不答,荀一跑进去一看,心跳立刻停止了。
  青伶被绳子绑在椅子上,□着上身,裤带也散乱着没有系上,凌乱血红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嘴巴像将死的鱼一样翕合着,从里边正淌出黑红的液体。
  荀一大叫一声,扑了上去,颤抖着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青伶,青伶,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我来了,我来救你了,你不要怕啊……”
  太慌了,绳子怎么解也解不开,眼泪刷刷地往下掉,竟失去了镇静,用两只手硬生生地想要拉断麻绳,手被勒得要断了,可绳子却毫发无损。
  “该死的,维顺,快,快去拿剪刀!”
  李维顺也想冲过去,可还是强迫自己忍住,握紧了双拳,凶狠地瞪了百合一眼,大步走上去,帮荀一解开青伶身后的锁扣。
  百合看着眼前的三个男人,一个垂死挣扎,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满腹怨恨,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乱了,乱了,全乱了!笑话,真是笑话啊!你们都别妄想了,根本救不了他了,他不能活了,不能活!死了就好了,你们都死了心啦!哈哈哈——!”
  “督办,快送医院!”
  荀一这才缓过神来,一把横抱起青伶冲到门口,看到百合,突然顿住,恶狠狠地地低吼道:“我不会放过你!”和李维顺一起出门了。
  那怨毒的眼神,让她禁不住战栗。
  送到医院,幸好鸦片没有全吞下去,还是救回来了。
  荀一把那个狠毒的女人关进了牢狱,一时还想不到怎么处置她,就先关着。
  李维顺却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想了一夜,终于作出了一个对于他来说,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帮青伶从这里逃出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康王府,留在督办的身边,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要了命,要么是督办,要么是督办以外的人,今天不是百合,明天也会有牡丹,杜鹃,水仙,所以,必须救他出去,即使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要让他活下去!
  李维顺趁荀一不在时来到了医院。
  他正睡着,苍白的面庞,却异常地宁静,温和的眉、眼、唇,让人看着,心就会变得柔软。
  就这么静静地一直看着,看着,很想就这么看下去,可还是要打扰他难得的安宁了。李维顺轻轻叫了他两声:
  “杜爷,杜爷,……”
  青伶缓缓张开眼睛,看见了那张似曾相识的,在梦里反复出现的面孔,一时之间恍惚了起来,仔细再瞧,才看清了,原来不是他。
  “李……副……官?”
  李维顺点点头,温柔地看着虚弱的他,青伶挣扎着要起来,李维顺按住他。
  “不要动!你没力气,就听着我说,如果可以,就点头或者摇头,可以吗?”
  青伶缓缓地点点头。
  李维顺微笑着,注视着他的双眼:“我有一个决定,跟你有莫大的关系,你要按照我说的办,必须要办!”
  声音不是很想,可是语气坚定不容拒绝,青伶疑惑地看着他。
  李维顺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青伶说:“听着,我—要—救—你!”
  “救我?”
  “对,救你。”李维顺点点头,“我会找机会把你送走,连同你的孩子一起,送你离开北平,离开康王府,离开他。”
  “你……为什么?”
  李维顺忽然激动了起来,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如果不救你,你会毁在他手上,我再看不下去了……”
  眼睛里闪烁着,竟似有泪花。
  青伶怦然一动,这样的眼神曾经多么熟悉,“你……可怜我吗?”
  “不是可怜,是……只是……”迟疑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那几个字——因为我在乎你——“就算是同情吧,总归,你必须得走,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你会安排好一切……你不怕督办知道了,会把你治罪?你这是背叛他……我了解荀一,他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会记仇的。”
  李维顺又何尝不知呢?自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虽然也并不是彻底的信任,可毕竟还有知遇之恩,如果知道自己最信任的部下放走了自己最在乎的人,他会把自己怎么样,李维顺不敢想象,只知道,什么后果,等救了他后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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