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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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一听她这么说心里忽然有些不忍,她毕竟是个女人,又没害过他,只不过运气不好错爱了人,自己虽对她无情,可也应该好好说话,劝她放弃念头。
  “你这又是何苦?我有夫人,何况,这情字,我也不会再碰了……”
  “你骗人!”百合突然喊了起来,“我来了这几天也看得出了,你不是无情的人,只是这情你都给了他了,他,就是他”!
  眼里满是愤恨,伸出手臂怔怔地指着门口儿,
  “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戏子?还是个男人,女人能给你的,他能给你吗?而且我看得出,你对他有情,他却对你无意,无情无义,你喜欢他什么?”
  荀一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狠狠地低吼着:“你要是再敢说下去,我马上就把你扔出去,我说到做到!”
  一下子被吓住,她再不敢说下去。
  荀一甩开她,冷冷地交待:“你要睡这里,我就成全你,我睡到别处去。”转身拉开房门,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没有犹豫和留恋。
  她的心冷了,愈发恨了起来。
  李维顺守在青伶身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皱紧的眉头,紧闭的双眼,干裂的嘴唇,额头上布着密密的汗珠,他拿起毛巾轻轻蘸了蘸,想知道他退了热没,迟疑地伸出手背慢慢抚了上去,还是很热,这样烧下去可怎么好?
  忽然走了神儿,想起晚饭时的情景来,督办把他用水浇了透,拉着他跑到了后院儿,那么长时间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抖得厉害,连路都走不稳,还是督办把他搀回到屋里去来的。自己看得认真,他进屋的时候,袍子后沾了血渍,心就沉得托不住地往下掉……耳边又回响起大夫对大人的叮嘱:
  “着凉了。染上了那个玩意儿,体力下降的厉害,还有肺痨的迹象,若不好好保养,恐怕到最后就得衰竭而死……督办大人,还有件事您得注意,病人似乎精血亏损得厉害,恕我直言,生病期间,房事能省就省,否则病情只会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就再难收住了。”
  督办大人听到这番话时,脸色是尴尬,他就猜到他又受苦了。
  青伶动了动,眼珠子似乎转了转,李维顺的手就立刻缩了回来,然后,看见他眼皮缓缓张开。
  “你醒了?还烧着呢,怎么都不退……我……督办大人一直很担心你……”
  “好冷……”
  “嗯?你说什么?”
  “我好冷……”
  李维顺连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来给他压上,一边掖被角,一边柔声道:“还冷吗?你还发着烧,当然会冷,等烧退了就好了……你?”
  没提防手突然被他抓住,双眼被他的双眼雾气蒙蒙地注视着,李维顺看得呆了,手被他握住,不敢也不舍得抽出来,腰弯着也不能直起来,保持这样凝视的距离,像被使了定身法,就想这么维持着,这距离,让他更能看清楚他脸,更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杜……爷?”
  “你好像他……”
  “什么?像谁?他是谁?”
  “……你能……抱着我吗?”
  用这样微弱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请求,李维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声音在他的心里比千斤还要重。
  李维顺迟疑了一会儿,理智告诉他,他是大人的人,你不能给自己任何理由接近他,感情却告诉他,他冷,他需要温暖,这么长时间了,你同情他,在乎他,你已经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你曾经那么瞧不起他,可现在你却无法不在乎他。反复地问自己:李维顺,你爱上他了吗?你终于还是爱了他吗?你要怎么办?……
  终于,对他的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他把青伶用被子裹住抱在了怀里,紧紧搂住他,喃喃地在他耳边低语——
  “老天对你不公平,让你成了戏子……你是戏子,你也是个人,可有人把你当人看了吗?……你是男人,却要被另一个男人束缚,你觉得有尊严吗?……我想要救你,却无能为力,那个人有恩于我,我怎么能被叛他,怎么能?……可我对你有这么多的不忍,我要怎么忍哪……你心底的那个人叫延青,对吗?也是一个男人吧,你们爱得一定很辛苦吧,在哪里,他能救你吗?”
  “延青……”
  不经意间低头,看到他眼角滑落的一滴泪,再也抑制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为了他所有的苦。
  “我想要救你,我怎么能救你?……”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荀一一大早就赶往军中,督练秋操的事。
  李维顺昨夜抱了青伶大半宿硬是没敢动地方,直到后半夜他烧退了些,睡了过去,才敢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见他睡得熟,心里这块石头也就放下来了,回到自己屋里补了一个觉,早上听得荀一走后,就起来吩咐厨房熬了两碗皮蛋瘦肉粥,自己吃了一碗,端到西屋亲自喂青伶一碗。
  青伶见他尽心服侍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忽然想起昨晚的事,迷迷糊糊好像被人抱着,就问他:
  “我昨晚上没做什么过格的事儿吧?”
  李维顺想起昨夜抱他的典故来,面上一红,吞吞吐吐地说:
  “没,没有,昨晚您烧得厉害,督办大人守了您很久,后来我就替他了,您烧退了,我就回屋睡觉了。”
  青伶见他神色有些异样,又问:“那我是不是说什么胡话了?好像梦到以前的事儿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喝多酒,就爱乱说话,一发热也爱乱说话,昨儿肯定是又说了。”
  李维顺连忙摆摆手:“也没说什么……”忽然想起那个延青,好奇心一下上来,忍不住问道:“您就是总提起一个人,叫延青的,陪您喝酒那回您也提到了,您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青伶突然脸色不好,抿着嘴憋了半天,“我说起他来了?这嘴真该用火漆封住了……他,他只是我早以前的好朋友,十年前因我而死,我对他有愧,这才总是胡言乱语,李副官见笑了。”
  李维顺暗想,恐怕不是好朋友那么简单,只是怕他心急,索性也不点破。
  “对了,督办大人叫我给您请同仁堂的大夫来瞧病,我这就去了,您先歇息,回头我请了大夫再过来。”
  “你们大人呢?”
  李维顺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去军中了,今日秋操,他得去观礼。”
  青伶点了点头,李维顺肚子里有话,本来想憋住,可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又忍不住了。
  “杜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督办大人他……也是爱您心切,虽然做法太偏激也太激烈了些,可他还是很在乎您的。他只是得不到您的心,所以才狠着心这么对您,可您也不该自暴自弃啊,毕竟是自个儿的身子,不管别人怎么着,命是自个儿的,您这又是肺病又是抽烟的,就是我……我们,看着心里也跟着着急……您不是爱戏吗?您要是这么作践自己,以后还怎么唱戏?何况,督办大人都答应您让您出去唱戏了。我得劝您一句,只要您心中有戏,这王府内外,还不一样是梨园?”说完站了站,扭头就出去了。
  青伶一震,望着他的背影,不禁佩服起来,只要心中有戏,又何必在乎身在何处?他说得好啊。这李维顺别看平素唯荀一命是从,其实倒有一番见识,倒是自己,拘泥于一时的意气,受不得被人半点的践踏,妄自菲薄了。长叹了一口气,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一定要把身子养好,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要活,不如就活得豁达些,既然躲不过那个人的纠缠,索性就顺了他的意,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毛头平安,只要自己能唱戏,只要能等到忠义回来的那天,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此一想,顿时觉得心底开阔了许多,不多久,李维顺就带了同仁堂的张大夫来给他瞧病。
  这个张大夫只把了把脉,看了看舌苔,有什么病心里就有数了。开了一张药单子,叫李维顺回头跟自己去拿药。
  李维顺依照药方,每日亲自给青伶熬药煎药,身子竟一天天好了起来,肺子也好了起来,很少咳嗽,亮了几下嗓儿,竟然觉得十分顺,这才相信,这张大夫不是徒有虚名的。
  荀一见青伶一日好似一日,虽然大烟仍在抽,但暂时还算无妨,如果不抽他倒是跟病秧子一样,也只好忍心供他抽下去了。见他好得差不多了,隔了几天,就让李维顺陪着他到戏园子里赶一个场子,唱双出,就是头一折,尾一折,青伶在府里空闲的时候,就潜心研戏,改编剧目,研究唱腔,如此数月下来,在技艺上竟大有长进,不但改编的几出戏被传唱开来,唱腔也能独树一帜,自成一派了。
  只是对于荀一在那方面的需求,还是无法勉强,尽量迎合他,可因为心里不情愿,身体就是机械僵硬的,荀一也不在乎,想着只要他肯给他,天长日久,不怕得不到他的心。
  百合却越来越恨青伶。
  本以为他心高气傲,早晚一天把荀一的耐性磨没了,彻底把他抛弃,上次生病也差点就完了,没想到他不但病好得快,性情也一下子转了个大弯,不似从前,总是一副哀怨愁苦的样子,现在满脸的笑容,谁跟他说什么,他就是笑,对了就点头,错了也不反驳,气了就走开,恼了冷冷地撂两句,任凭自己怎么刺他,从来都不动怒。这更是伤了她的骄傲,让她有气无处撒。眼见着老爷陷在他身上越来越无法自拔,以前是几天去一趟西屋,现在几乎天天都要睡在那里了,她怎么都想不通,虽说他生得极好,可夜里搂着男人睡,真的比搂着女人就舒服?他那个身子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他的心牢牢拴住?她想,哪天有机会了,一定要好好地看看。
  后来竟发现,不只是老爷,连老爷身边的那个李副官,心思也全在他身上。
  有一次,自己本来有事求他帮她办,说了半天也不见他答应一句,一抬头,竟然发现眼神根本不在自己这儿,顺着目光一看,竟然是怔怔地瞅着不远处花架下练身段儿的杜青伶呢,喊了半天才回过神,自己说的什么全都没听见,害她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还有一次,那个戏子坐在躺椅上睡着了,李维顺拿了件衣服过去给他轻轻盖上,蹲在椅子边盯了他好半天,忽又抬头瞅了瞅四周,看没有什么人,就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匆匆走开了。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就躲在旁后,瞧了真珠儿,若不是爱他,干嘛好端端地亲个男人?
  她更是不能理解了,这院里大头儿的,统共就这么三个男人,按理说就自己这么一个女人,应该更受重视才对,没曾想,不但受了冷落,这三个男人倒是搞在一块堆,玩起了三角,根本不带她这个女人,他们的世界,她丝毫都无法介入,这就不能不令她郁结了,想我堂堂南京小百合,交际场上风光无限的,被你们这几个臭男人折腾,我非要报仇不可。怎么报仇?杀了他们?不可,杀了他们还要吃官司,得不偿失。再弄个女人过来跟着一起搅和?算了,这三个男人明显对女人不感兴趣,就算弄再多女人过来,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何况,自己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还自找麻烦吗?
  那怎么办?既然荀德瑞和李维顺两个当兵的不好对付,杜青伶这个戏子没什么不好对付的吧,即使闹出人命来了,他不过是一个戏子,死不足惜,自己是南京来的,干爹可是政府里的秘书长,有了这个靠山,量他荀德瑞还不敢把自己怎么着。
  打定好了主意,就要拿青伶开刀了。
  女人看似是弱者,可一旦生了嫉妒心,会比魔鬼还要可怕。

  第三十七章

  青伶又回到中和戏园唱场子了。
  胡经理站在戏园子门口大老远地就冲青伶招手,青伶坐着黄包车,旁边跟着打伞的,一袭古铜色的长衫马褂,手里捧着一个小箱子。车子在胡经理面前停下,胡经理连忙掸掸袖子,弯着腰把胳膊支着,青伶扶了他一把,从车上跳下来笑眯眯地瞅着他,
  “胡经理,咱们好久不见了。”
  胡经理见他虽然清减了不少,可精神还不错,也跟着笑道:
  “可不,大半年都没见着您了,您在家里享清福,可苦了唔们这些个戏迷了,不知有多少人跟我打听杜老板您什么时候能复出呢。每天就踮着脚抻着脖子看节目表,可总也看不到您的,这心是越来越凉,还以为您要蓄须停演了呢。今儿可算盼到了,您怎么着也得加个场。”
  “成啊,只要我还能唱得动,这一年来我身子不大好,可不是在家享清福的,尽养病来着,好些了,嗓子就痒了,这不赶快就跟您联系了吗?”
  “唉,唔们去南半截胡同找了您好多回,可大门都锁着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您早就换地方了,听说是住在……康王府荀督办家?您老和荀督办认得,这我当初倒是没想到。”
  青伶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这些日子在康王府遭得那些罪了,嘴角抽动了一下,紧接着笑道:
  “是认得,他是我异姓兄弟,十年前失散了,留了洋当了官儿,就回到北平寻我,后来看我身体不大好,就把我接到他府上养着了,实在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胡经理抹擦着梳得油光水滑的后脑勺,“哪里哪里,要是早知道您们认识,当初我也不用急着找您来救命了……哎哟!”说着掏出怀表一看,睁大了眼睛,“尽顾着跟您说话了,这时辰也快到了,您还是抓紧进去上行头了。”
  青伶点了点头,快步跟着走了进去。
  今儿唱了出苦戏,《玉堂春》的《起解》,是出新戏,青伶唱完了又加了两场老戏,一场《游园》,一场《琴挑》,都是昆曲。看戏的热情涨得满满的,唱戏的就不能半路泄了气,就得一直唱下去。青伶心里感慨,阔别戏台快一年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些人念着,中间好似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若想扯断,还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明月照孤帏,泪落知多少。”最后一段前腔唱完,妙常情何以堪,抱瑶琴期期艾艾地退了去,只留下潘生空对明月,相思难解——
  闲庭看明月,有话和谁说。
  榴花解相思,瓣瓣飞红血。
  胡经理见着青伶脱了戏衣,腋下胸口已汗透,脸上却一点无汗,直到都卸了妆后,额头上才呼地冒出汗来。胡经理连忙递给他一块手帕,揖起两手:
  “杜老板,今儿我算是佩服您到五体投地了,连了三场,汗硬是憋着没花了脸,这功夫可是练到家了。”
  “什么功夫啊,今天急了些,我这体力还不济,才唱了三折就吃不消了,下趟可不能这么猛了,还得一出一出地来。”擦完了汗,陪侍的把褂子给他穿上,胡经理见他又捧起了那个小箱子,好奇地问:
  “杜老板,您这箱子有什么门道?这么宝贝的。”
  青伶笑了,打开箱子给他看,金光闪闪的,原来是今晚唱戏戴的头饰。
  “你自带了?可算是换了原先那副旧的了,这套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新嘛……不过做工很考究,想来也是出自大家之手了。”
  这套头饰,正是荀一从南京带来回来的那套宫里流传出来的头饰,西太后命人特制的,当然不俗。胡经理还算有些阅历。
  “据说宫里出来的东西,要是白收着,长年累月光采渐失,就没什么价值了,不如拿出来现现眼,也不枉它是大家打造出来的。”
  说着盖上了箱子,用手捧着,胡经理见他这么宝贝,以为定是花了大力气得的,眼珠子一转,嘴上就抹了油:“要我说啊,虽然这玩意儿好,可也要有好角儿配它,母猪头上插鲜花儿,花朵儿再美,也终究是丢人罢了,可这花儿要是插在杜老板头上,这人面桃花,可就不相映成趣儿了?”
  青伶知他醉翁之意,笑道:“您也不用说好话,有什么不妨直说,我能办到的,当然不会不给您面子,再说,我们也搭伴儿这么多年了,论上交情,您也不该见外。”
  胡经理这才搓了搓手,说了实情:“杜老板您英明。最近勾角儿成风了,各大戏园子争先恐后地拉着伙儿地到处挖人,我这中和有您在时,那是风光啊,可您这一病,我请了几个角儿,都没唱半拉月就被勾走了,如果再这么下去,中和也该关门大吉了,如果,如果,您要是身子没大碍的话,能不能一直在中和唱下去?我保证!这包银给您加倍,其他的随便您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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