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一见他一反常态,竟然为青伶谋划起来,当初的疑心又冒了出来,走到他跟前,发狠地对他说:“你这么着急,倒挺知道心疼他的么。”
李维顺一震,知道自己一时情急,真情流露,说了过格的话,管了不该管的事儿,解释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杜爷他,在府里待着不太开心,也怕这个百合万一对他作出点什么事儿来,大人您也要头痛了。”
“他不开心?他怎么不开心了?”
“那我就斗胆说了。大人,一个大活人成天闷在府里头,他本来就是唱戏的,您又不让他唱,毕竟是个男人,又不是女人,您这么束缚他,他只会越来越恨您。还不如,不如……让他出去干点什么,您派人监督着他不就完了吗?他也没什么家里人了,那个仆人被您送得远远儿的,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在北平,他在北平待了这么多年了,也不会放得下,您也不用担心他会跑,还不如稍微放放手,让他感激您,对您的心也就重了。”
荀一叹了口气,说道:“我答应他了,让他偶尔出去赶赶场子了,以后你就陪着他去吧,替我照应着他,毕竟这些事情我不好亲自做。”
李维顺心里一宽,想到青伶又能唱戏了,替他高兴起来。
荀一又问:“我不在这几天,他没什么反常的吧?”
“还好,我陪他出去逛了逛,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对了,还回了他家一趟,他拎了个箱子回来,说是装了些以前的行头,回来摆弄摆弄消遣消遣。”
“他身子怎么样?”
“估计上次夫人那件事儿留下后遗症了,大夫说他以前就有肺病,再加上那么一冻,更加严重了,总是咳嗽,有时候会突然喘不过气儿,我担心他,会不会得了痨病?”
荀一厉声喝道:“胡说什么?你又不是大夫,乱下定论的吗?他要真得了痨病……那就没得救了……”
李维顺见他难受,也不再说下去,忽然想起了关键的,
“大人,我还发现杜爷他精神不大对劲儿,一时精神得过了头,一时又萎靡不振的,还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头,谁也不让进,连下人打扫房间都不让进去,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藏了什么古怪。”
“又精神又萎靡,还把自己锁屋子里……”
两个人一起琢磨着,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大人,如果我没记错,杜爷以前失过嗓吧?”
“嗯,为了治嗓子,抽了大烟,可是后来戒掉了……
“维顺!!”荀一突然喊了出来。
李维顺悲哀地冲他点了点头,小声说出了连日来自己一直不敢说的:
“大人,杜爷他……想必是又抽上了。”
荀一听了,呆坐在椅子里。
第三十四章
吃晚饭的时候,荀一、百合、李维顺和青伶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烧了很多菜,冷盘有熏鱼酱肉,热菜有四喜丸子红烧鱼块儿海参红烧肉整只白煮鸡,外加几个素炒菜,每一人一碗厚味鱼翅。
吃客只有四个人,却一下子上了十多道菜,百合不禁皱了眉头,
“老爷,我们就四个人,又不是老黄牛,吃这么多菜也太铺张浪费了。”
荀一摆摆手:“有什么铺张的,就当是给你接风洗尘,这样的算很一般了,本来该带你出去的。来,咱们举杯碰一个……”
百合眉开眼笑地第一个举起酒杯,李维顺和情伶看他们举起杯来,也把自己面前的杯端了起来。
荀一说:“咱们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祝什么,想了想,又看了看青伶,青伶就盯着酒杯,也不看他,荀一微微有些尴尬,“咱们就祝早日能国泰民安吧。”
一仰头把酒干了下去。
百合笑着说:“老爷果然是乱世英雄,连吃酒席也不忘了忧国忧民,百合佩服,干!”说着用真丝手帕一遮,也抿了进去。
李维顺刚想跟着干,看青伶脸色不像刚才,有些苍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连忙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青伶茫然地看看他,李维顺又指了指酒杯,悄悄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青伶才端起酒杯一点点地干了下去。
百合同荀一说话,荀一也没忘了瞟一眼青伶,把两个人的眼神动作全都瞅在了眼里,心里很不快,假装先夹了一块海参递到百合碗里,又挑了一块五花三层的红烧肉,送到青伶碗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你最爱的红烧肉,尝尝看。”
青伶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浑身发冷,嘴唇也跟着抖了起来,手连筷子也握不住,哆哆嗦嗦地伸到碗里,夹了好几次都掉了下来。李维顺好几次都想帮他,可一转眼看到荀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着他,阴沉着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插手,如果插手了,不仅杜青伶要跟着遭殃,自己也难逃其咎。只好罢手,看他一次次好不容易把肉放在嘴边,又掉了下来,试了好多次都没成。
只看到他眼睛突然变得犀利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抛,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就跑了出去,荀一和李维顺都跟了出去,看他一直跑回自己的西屋,紧紧关上了房门。
荀一的脸变得更加阴郁,连李维顺也惊讶从来没看到过他这种表情。
荀一大踏步地奔了过去,握起拳头使劲砸起了房门,砰砰砰!百合听了吓了一跳,从他捶门的节奏和力度听来,他一定是愤怒到极点了。
“杜青伶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来!你在里边儿干什么?你把自己锁在里边在干什么勾当?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以为抽了那个玩意儿你就能好过了?……你这个下贱的戏子,用那个玩意儿作贱自己,你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你还唱得什么戏?什么杨贵妃,什么虞美人,别笑死人啦!我看你就是一堆烂泥!……妈的,你给我滚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用身体用力撞门,楠木的门十分结实,他撞了半天,撞得膀子生疼也没把门撞开,又跑回自己房屋取来一把长刀,红着眼睛对着门就乱砍起来,木屑飞溅,把李维顺和百合看得目瞪口呆,百合突然觉得荀一很可怕,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积怨,能闹到这个地步,情不自禁地躲到了李维顺的身后,小声问他:“李副官,老爷他和杜爷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不过是突然离了席,也不至于这样穷追猛打吧。”
李维顺知道他俩的恩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况且大人愿不愿意告诉她,还不知道,于是对她柔声说:“百合小姐,他俩原是有点过节,今天多吃了杯酒,就血往上涌了。”
“那,那好好的杜爷为何把自己锁在屋里头啊?出来两人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不就结了吗?至于动刀动枪的吗?”
李维顺刚想回答她,只听咣当两声,门闩被砍断了,门应声而开,怕荀一冲动起来青伶要吃亏,连忙撂下百合冲了进去。
“大人!”
一进门,才看到荀一愣在当地,满屋的烟味儿,青伶蜷缩在墙角,躺在冰冷的地上,敞着衣衫,歪着头闭着眼睛,烧烟膏子正到啃节儿上呢。
李维顺也呆住了,这样的杜青伶,他还从没见过呢,哪有半点人样儿?跟街头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了。
“杜青伶!”
荀一大吼一声奔上去一把青伶抓小鸡似的从地上提了起来,才觉出来他又轻了不,心里一酸,放下他,把那些烟具带烟膏子全用刀捣了个稀巴烂,
“我叫你抽!我看你还怎么抽?”
青伶靠在墙上,苦笑了一下:“你毁吧,都毁了吧,毁了好啊,什么都别留,就干净了。”
荀一一愣,丢下刀下脚下的尸体,把青伶揪了起来,拖到院子里的水井旁,吊了桶水上来,劈头盖脸地浇在了他身上。青伶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身体湿了个透。
荀一看见他穿得单薄的衣衫,因为湿透了都贴在了皮肤上,头发也一缕一缕地滴着水,眼睛低垂着,嘴唇颤抖着,下身一下子火热了起来,又想虐他,又想抱他。想虐他是恨他的自暴自弃,不知道爱惜自己,想抱他是因为分别了这么多天,他又是这样一副样子,尽管他根本没想勾引他一分一豪,可这天然的勾引却更强烈。
“维顺,百合,你们各自歇息去吧,我和杜爷有事儿要商量。”
拽着青伶的手就往后院奔去。
康王府的房间多了,荀一偏偏拉着青伶到了书房,书房中央又一个很大的长方桌,是他为了方便在家办公,特意从天津运过来的,他急急地把桌上所有的文房四宝都划拉到地上,把青伶扛起来放到桌上,刚好放得下。
平时一本正经用来处理军务的地方,此时成了他抱他的床。
桌子又硬又冷,青伶身上的衣服都紧紧贴着,说不出的难受。
荀一迫不及待地一件件把他的衣服都褪了去,碰触他的肌肤就凉到了骨头里。
“你冷吗?”
青伶微微抬起头,颤抖着说:“荀……一,求求你,别在这里……别这么对我……让我能活下去吧……我冷啊……好冷啊……”
荀一突然心软了下去,对自己说,这么放了他吧,他都这么可怜了,都这样求你了,你不是爱他吗?你能不能不这样对待他?
可是看着他□的身体,欲望却越来越强烈,心里想放了他给他自由,可身体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罢手。
突然紧紧抱住了他,感受着自己的热量一点点地传递给了他,他还在颤抖,难道这样紧密的拥抱也无法温暖他吗?
“青伶,还冷吗?”
青伶头发散乱着,一时之间意识有些模糊,看着这熟悉的书房,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十年前自己在康王府与康王爷在这里对峙的情景来,物是人非,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可他又扮演了他的角色,逼迫他。
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很短暂,他却恍如隔世。
“冷……冷……”
荀一紧紧地搂着青伶,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覆盖在他的身上,像雌鸟保护幼鸟一样,把他紧紧地护在身下。
“还冷吗?还冷吗?”
“冷啊……延青……冷啊……”
荀一觉得耳边突然焦雷炸响,把他炸得一阵眩晕,失去了听力。
把手撑在桌上,盯着他,
“你在叫谁?延青?你在叫他吗?……原来你始终都没忘了他!”
他始终都没忘记他,他知道,他的死就像一道咒符,紧紧地把他给封印住了,只有在这康王府里,那道咒符就会失去效力,他的灵魂一下子从他的身体里逃了出来,又一次跟他争夺他了。
“我不准你叫他!不许你想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心里就只有他,没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他已经死了,他绝不可能再和我争夺你了!”
说完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吻了下去……分开他的腿,深深地刺了进去。
他这样切切实实地占有着他,可是他却依然害怕,害怕他终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
青伶两只手紧紧抠住桌沿,抠得指甲都发了白,肌肉和木头之间前后来回摩擦着,发出了生涩的响声。他觉得自己就像正在被割皮的羊羔,一层层地被他扒去了他用来保护自己的皮,然后只能血淋淋地哀求他,让自己早些死去,不要继续在忍受这些痛苦。
他无脸再面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你杀了我吧……”他疲惫地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这样对他说。
“如果你不杀了我……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
“好……”他抬起头,眼里没有丝毫畏惧,“等你很想很想杀我的那天,我会做好准备等着你。”
——千万别犹豫,也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像记得他那样记得我,我会很开心。”
一滴泪,一条河,一根绳索。
谁为谁而哭?谁又被谁束缚?
第三十五章
书房那一次,当天晚上青伶就发了高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嘴里还说着胡话。
什么忠义你快跑啊,什么小喜儿你不要师傅了?什么明月姐他把你害了……什么延青我好冷,你抱抱我……不清不楚的,可荀一都听明白了,他这梦做得可长了,从现在做到十年前,再做回来。
荀一一直守在他床边担忧地看着他,他动他就动,他不动他也不动,看了好长时间,探了探额头,还是很烫,就想去给他换一下额头上的毛巾。谁知又断断续续地听他说了一句,“荀一你放了我吧”,心里一急,站起来猛了,加之夜里凉又坐了这么长时间,毕竟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眼前一黑,差点摔了下去,抓住帐杆儿才站得稳了。心里感叹,年纪不饶人,一步一步走出去,在门口儿看到李维顺手里拿着件斗篷走过来,就对他说,
“你还没睡呢?都这么晚了,别陪着了,明天还要准备阅兵的事儿,少不了你忙活呢。”
李维顺把斗篷给他披上,“您不去睡我怎么好睡?大人,杜爷这病退得慢,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您在这儿守着也无济于事,再把身子熬坏了,军中还指着您当家呢。”
荀一叹了口气,看了看屋里,担心地说:“药吃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效,热得厉害,我怕他身子本来就弱,肺又不好,今晚上还不退,就坏了。这大夫也不成,赶明儿把同仁堂的张大夫请来给瞧瞧。”
“明天我去请,今天只能先看着了。督办,不如您先回去睡,您若是不放心,我来守着杜爷,我一晚上不睡,就看着他。”
荀一想了想,只得点了头,“那好吧,你就先替我看着,明天就不用去军中了,在家好好休息……维顺……”
“大人?”
荀一欲言又止,“这些日子你也见了……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他……他若是有什么,我这后半辈子恐怕就不是我了。”
李维顺一震,见他说得凄楚,才知道对青伶,他算是用尽了心,只是青伶心里没有他,他不肯放手,就只能用这种禁锢的方式来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这样却给青伶带来越来越大的伤害,他爱他越深,这种伤害就越明显,甚至危及到了他的生命。
从西屋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百合脱光了躺在自己的床上。荀一一惊,冷冷地说了一句:“把你衣服穿上!”就背过了身体。
“老爷,我人都来了,你总不能再把我赶出去吧,今晚我们就……”
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荀一没有一丝感觉,此时心里装的全是青伶,哪里还有心情慰藉她?
“很晚了,我想早些休息了,明天还有军务要处理,你把衣服穿上回自己房里睡吧。”
百合蹙起了弯弯的柳眉,委屈地嘟着嘴说道:“我都来了好几天了,还没在您房里待过一夜呢,您是不是嫌弃我啊?您若是嫌弃我,我还不如,还不如死了呢?”
“我没这个心情!”
“那您什么时候有心情啊?我等着您。”
荀一见她越来越难缠,心里很不高兴,语气就硬了起来,“当初是你趁我喝醉睡到我枕边儿来,胡协统没少给你好处吧?大老远地追着我跟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北 边儿来,恐怕你心里老大不乐意呢,不如我趁了你的意,你还是回南边儿去吧,南边才是你的天地,那边多少人愿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把你捧着含着的,你非要跑到这儿来受罪干嘛?百合小姐,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如咱们好聚好散,别等撕破脸的那天!”说完从衣架上拿起她的衣服扔到床上。
百合被他说得再挂不住脸,气得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荀德瑞,我百合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收买的,我要不是看着你还像条汉子,有些真性情,不比那些逢场作戏的,就算他胡大成送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动一点心思……我放着好日子不过,到北边儿来看你脸色,你以为就凭他胡大成能让我做到如此吗?我要不是,要不是……我也不用这么恬不知耻地把自己倒贴上门,脱光了你都不瞅我一眼,我就这么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