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古纳愣愣地看著,一时激动地没反应,多亏了白枕函在旁边戳了他一下,这才接了过来,“谢过夫子。”
回了家,打开绢子,只见有四块长方形泛著润泽的香糕。冷不丁一只手从後面伸了过来,抢了桂花糕就往嘴里塞。
“你!”佘古纳回身见是狐狸白枕函,气急败坏地打他,“你还给我!”
白枕函一口吞了下去,一抬手,作势要抢,佘古纳赶紧揣进了怀里,几步跳跃,上了面前的香樟树,把个白绢子扎紧了系在了最高的枝杈上。
“你怎麽跟个小豹子似的,把好吃的藏树上?”
“咦?狐狸哥哥在说我吗?”从屋里走出个黄衫的可爱少年,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闪闪发亮,见了佘古纳,一下子扑上去,甜腻地叫,“蛇哥哥!”
“豹豹乖。”小豹子是从小和佘古纳在一个林子里长大的,修成人形还没多久,山神命他下山历练,他就跑来这里投奔来了。
“蛇哥哥,你藏了什麽好东西在树上了?”豹豹搂著他的脖子蹭,“给我给我,我要吃。”
白枕函插嘴说,“是香香的桂花糕哦,人间的极品。”
豹豹流了一坨口水到他衣领子里,撒娇地喊,“蛇哥哥。”
“这可不行,那是你蛇哥哥心上人亲手做的,哪轮得到你?”
豹豹一双圆眼睛顿时红了,眼珠子扑簌簌往下掉,“蛇哥哥,心上人是什麽?你要心上人就不疼豹豹了吗?”
“那当然,心上人啊,就是摆在心尖儿上,日思夜想,想著睡一个枕头的人……”
“别听他胡说。”佘古纳拍了拍豹豹的脑袋,“白枕函,你可以回去了。”
“是、是、是,反正糕我也吃了。”白枕函拉过佘古纳,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南边来了一队人马,很快就要找到这儿了。土地公的消息。你好自为之。”
“豹豹,狐狸哥哥走了,晚上别尿床啊。”气得小豹子两颊鼓鼓生威。
到了夜里,豹豹突然闯进了佘古纳的寝室,掀开被子,跳上床。
“你做什麽?”被弄醒的佘古纳不满地嘀咕。
“豹豹和蛇哥哥睡一个枕头,做蛇哥哥的心上人啊。”小豹子粉粉的脸凑过来,眼睛亮闪闪的。
佘古纳展臂搂住他,笑著说,“狐狸乱说的,乖,睡觉。”
这日上著课,突然一个小点的孩子“哇”地大叫一声,“蛇!有蛇!”,四座的几个小不点都尖叫著跳了起来,甚至大哭。有个胆大点的小孩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就往蛇的七寸砸去,佘古纳看得心惊,幸亏那蛇躲了开去,悠悠地碾转著无足的软体穿过了凉亭。
佘古纳紧张地看著邢莫岚的反应,只见他安抚下那几个抽泣的孩子,说,“万物皆有灵,只要以一颗仁爱之心,你不伤它,它必然也不会伤你,反而会惦记著你的好前来报恩。”
砸蛇的孩子振振有词,道,“我爹爹说,蛇是冷血动物,是没有心的,见了人就咬,有的还能毒死人。”
佘古纳只想扇那孩子一巴掌,叫他闭嘴。白枕函却是一脸看好戏的怪笑。
“你爹爹不是蛇,又怎麽知道蛇是怎麽想的?人之初,性本善,蛇也一样,人有好人坏人,蛇亦是如此,不可一概而论,有失偏颇,知否?”
那孩子还想说什麽,白枕函拍起了手,说,“夫子说的在理,不知夫子对妖是个什麽看法?”
“呵呵,”邢夫子捋了捋胡子,“我平生并未见过妖,无从断论,但书中所述,妖,亦有善有恶。”
“那若是夫子遇上了妖,会作何举措?”问话的是白枕函,听进心里的是佘古纳。
邢莫岚想了想,说,“妖终究是妖,人妖殊途不可同归。”
之後邢莫岚还说了些什麽,佘古纳都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回想的仅有那句“人妖殊途不可同归”。
回到家,小豹子就跑来要抱抱,佘古纳沈著脸,将他推开,低声问他,“蛇是你放出来的?”
“是。”做事敢作敢当,才是好豹子。
“为什麽要这麽做?”佘古纳没有责备,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挫败和伤心。
豹豹听出了异样,紧张地看著佘古纳黯淡的目光。
如果什麽都不知道,还能自己骗自己,看著他就好,守著他就好,总有一天,或许可以得到他一句“喜欢”。可是他真真切切说了出来,就好像鞭子抽在了心坎里。
豹豹不安地辩解,“我没想惹你不开心,只是看见蛇哥哥坐在学堂里,就想试试大家是不是都喜欢蛇,那样豹豹也能去学堂,陪著蛇哥哥。”说著,就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冲。
“可是,他们都不喜欢小蛇,”豹豹委屈地嘟起嘴,“还打它……”
佘古纳抱著它,一手抹干他的鼻涕眼泪,心想,学堂上那几个孩子不也是这样哭的吗,就算是妖,也有血有肉,一样会伤心落泪。“豹豹,想上学堂不用管别人喜不喜欢,明天,你就变成我的小孩样,记住,你叫佘古纳,不可以闯祸,要听夫子的话。”
“太好了!可是,你不去吗?”
“你去吧,读读书也好,学点做人的道理。”
“哦。”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佘古纳就拍起了豹豹的屁股叫他起床,“快点洗漱,你不是要去学堂吗?狐狸哥哥会带著你的,要听话。”
“我还没睡饱……”豹豹艰难地睁开眼睛,不甘不愿地爬起来。
等豹豹走了,佘古纳又躺回了床上,花落叶黄北风吹,天气渐寒,他自失了百年修行,就抵不住冬日临近,时刻都想著睡觉,这,是蛇的天性。
四肢和人头逐渐布满青色的细小鳞片,骨骼劈啪作响,不一会儿,被子中只见盘曲的蛇形。
到了傍晚,佘古纳迷迷糊糊之中,恰听得豹豹化作自己的童音,高声喊,“蛇哥哥!蛇哥哥你在哪儿?夫子来家里作客了!”
若缱绻意 4
佘古纳匆匆忙忙变回人样,穿了衣服迎出去。
“佘公子。”站在面前的不正是那人吗,笑面迎风,温婉和煦。
“夫子,里边请。”
“不必了,我来是想和你说几句话。”邢莫岚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样子。
“古纳,屋里做课业去。”他支开了豹豹,静等著夫子说话。
“其实……”邢莫岚犹豫著,抬抬眼睛看了看他,“这段日子,我每夜都不曾睡好。半夜醒转过来就会看见一个人影。”
佘古纳听了,心里一惊,原来他竟是醒著的,想起自己夜夜前去他的卧房,做出的那些举动,一时之间连耳根都红了。
“这个人影,会替我掖好被子,会握起我的手亲吻,还会……亲我……”邢莫岚越说头越低,声音也细如蚊蝇,“这个人,是你吧。为什麽……”
佘古纳手足无措,面对那双带著质问的丹凤眼,心想既然被你拆穿了,我也没什麽好遮遮掩掩的,生死两条路,总得走一条不是,於是油然升起一股子气,道,“没错,是我,因为我喜欢你。”从心里勾起的欲念驱使,佘古纳双臂桎梏他在怀,低头吻了上去。
没想到怀里的人一边使劲挣扎,一边放声狂笑,“哈哈哈,蛇儿,你真是太有趣了!快,快放开我!”佘古纳像抱到了一大团蚯蚓一样,猛地撒开手退出去老远,那人一个转身,化作了黑衣劲装的俊逸青年,浓黑的眉,锐利的眼瞳,刀切的五官,小麦色的皮肤包裹著精瘦的肌肉,短打的外衫衬出一股霸气张扬。
此时一身酷像的青年却笑岔了气,“咳咳,不行了,笑得我泪花都出来了。我说你,不是最爱美娇娘吗?怎麽这张白发须眉你也亲得下去,哈哈。”话音未落,他手掌一抹,又变出了邢老夫子的脸。
佘古纳气得又羞又急,偏偏心里还顿生了一阵锐痛,满溢了一腔的失望落寞,“这准是那死狐狸的主意,怪不得人道是狐狸狡猾,”他回过身,见身後苦著张脸的豹豹,冷冷地说,“你也这样欺负蛇哥哥吗?”
豹豹听他口气不善,立时红了眼眶,一溜小跑到任将璃身边,扑上去抱住,边哭边喊,“狼哥哥!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呜呜,蛇哥哥生气了。”
“你跟个孩子计较什麽?”任将璃一向是疼著豹豹的,见不得他伤心,“不哭了,回去和我住,不理他了。他啊,有了心上人,眼里哪儿还有别人啊!”
“不要,”豹豹蹬著短腿,“那个老头又老又丑,那天还说不要和我们妖精做朋友。”他跳到佘古纳身边,抱住他的大腿,“蛇哥哥的心上人是我,是我。”
豹豹虽小,却记住了“人妖殊途”,今儿个去学堂见了狐狸,就问个不停,狐狸就说,“你哥哥换口味了,现在喜欢吃嚼起来嗑牙的老肉,呐,你哥哥对老夫子可是单相思,人妖殊途,老夫子看不上你哥哥。”豹豹目瞪口呆,先不说老翁这一茬,他蛇哥哥可是天上有、地下无,风流俊朗,身姿非凡,糟老头子竟然嫌弃他!可是蛇哥哥居然还要倒贴?!
狐狸按住他蠢动的身子,“你不信啊,待会儿将璃会来,你们按我说的做就可见分晓。”
於是便有了先前这一出。为了不让佘古纳闻出狼味儿,白枕函还给他抹了月季花粉。
任将璃又憋不住笑,肩膀抖得像筛糠,“你这小豹子,喜欢你蛇哥哥是整个林子里公开的秘密了,不害臊。”
豹豹箭一般过去抓住他的手背咬了一口,又逃命似的躲到佘古纳背後。
“你这小豹崽子,我白疼你了!”一大一小的两人树上树下、院前院後地追逐打闹著,忽然听得“扑通”一声,豹豹惊叫著朝地上的佘古纳冲了过去。“蛇哥哥,你怎麽了?”
任将璃搀扶起他,双指往他的脉门一搭,旋即又惊又慌,仔细想了想,立马就通了。“别担心,他不过是进入冬眠状态。刚才化成人形消耗了些许体力。”
“怎麽可能!”豹豹拍打著佘古纳的脸,“蛇哥哥,醒醒啊。怎麽会这样?蛇哥哥不是已经修炼成人了吗?”
“他少了百年功力,一时心气不济,又逢上冬日将至,多睡睡就好了。”
豹豹皱紧了眉头,想了想,倏地对上任将璃的眼,“是邢莫岚!”
平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更何况是穷乡僻壤、山涧小疙瘩一样的村落。整齐的队列少说也有两百人,前面的骑著高头大马,和自家的牲口可不一样,那蹄子一脚能踩死人。
“这官老爷怎麽进咱村了?”村民们小声嘀咕著,个个乖乖地伏到地上行礼。
有的人大著胆子抬头偷偷看了眼,为首的大白马上坐著的是个气宇轩昂的、浑身透著贵气的男子,他只觉得地上的自己只是一颗卑微的灰尘。
邢莫宣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目不斜视,直直地看著前方的路。
莫岚,我来接你了,再也没有什麽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
“邢莫岚!你给我出来!”豹豹怒气冲冲,邢莫岚此时正坐於案前看书,见是佘古纳大呼小叫,就问,“你找我有何事?”
豹豹站在他面前,想起蛇哥哥的虚弱,想起他百年的修行,再看看这张年老色衰、布满皱纹的脸,双拳握得死紧,沈默了许久,才开口说,“我的蛇哥哥,风流不羁,一表人才,是很多闺女的梦中情郎,谁要是能和他在一起就是三生有幸。”
邢莫岚想这不会是要叫他给做媒吧。
“他从前都没有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这次却在这村边修筑了家宅。”
看来是本村的姑娘没错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蛇哥哥是个好人。”
邢莫岚思量著那个不眠不休照顾病中的自己的身影,应声道,“佘公子的确是个心善之人,昔日邢某亦得益於他。”
豹豹原本愁苦的小脸有了一线阳光,“既是如此,夫子今日在堂上所讲知恩图报,可是你为人的本份?”
“正是如此。”我定会为佘公子做好这个媒。
“我蛇哥哥他……”
“住口!”
……喜欢你,豹豹硬生生吞下了要说的话。佘古纳面色苍白,刚一睁眼,就听任将璃说豹豹来了这里,急匆匆赶来,就怕他惹事,说不该说的话,来的路上恰遇见大队的人马,为首的人命宫主星乃是紫微星。佘古纳低沈的声音,缓缓地说,“皇上已经来了此地,你要作何?”
命里有些事本该这样发生,却改了轨迹,或面目全非,走向了未曾料想的境地;或殊途同归,绕了个圈子最後还是到了那里。
或者说,这本身就已是命中注定。
若缱绻意 5
“佘公子,你说什麽?”邢莫岚神色惊惶,沈默了许久,才动了动嘴唇问道。
“我过来的路上便看见有一大队人马正在赶往这里,若是我没有看错,为首的正是当今圣上,”佘古纳信口胡诌,“去年我游历京城,恰逢圣上前往国子监说学,我便有幸目睹了圣上的龙颜。这村子里外来的住户除了我,就是夫子你了,如若我不曾想错,夫子隐居山间,乔装打扮,必有缘由,这缘由便是圣上,而圣上此来的目的也非你莫属。”
邢莫岚蹙紧了眉头,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所见的可是个年轻人,抑或是个长者?”
“和你我相当的年纪。”
“当真?”邢莫岚脸上的愁云惨雾顿时被绽开的笑颜驱散,他兴奋地两眼放光。
“……是的。”
邢莫岚欣喜的脸面随即涕泪纵横,“莫宣,你终於来接我了。”说著已顾不得周遭,迈著大步奔向屋外。
此时的茅草屋外已经全然是另一番光景,狭窄的泥路站满了高头大马,金色的阳光从上至下刺人眼目,邢莫岚仰起头,背光使得他看不清马上人的五官,他眯著双眼,哽咽著唤了声,“莫宣……”
马上的人浑身一颤,陡地翻身下马,张开了双臂把个瘦削的身影牢牢抱住,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流著泪。
佘古纳和豹豹也出到屋外,见了这一幕不知该作何举措,正犹豫间,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嗓音喊道,“大胆刁民,见了皇上和王爷还不下跪!”
原来是随行的小黄门见势例行公事地耍威风。
豹豹直挺挺站著纹丝不动,还是佘古纳扯著他一并跪了下去。
邢莫岚尚未自震惊狂喜中缓过劲来,此时顿觉自己失态,轻手推开对方,拉出小段距离,说道,“不要为难他们,我在这里受过他们的好。”
剑眉星目的皇帝淡淡地瞥了眼地上的两个人,出口的言语自带著一股皇家威严,“赏银万两。”他又把人抱紧了,两指捻起他一束头发送到嘴边,“莫岚,你受苦了,和我回宫,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佘古纳眼见著邢莫岚满脸信任依赖地将自己靠向那个坚实的胸膛,随著他坐进马车,头也不回,径自绝尘而去。留下的只有那万两白银和一阵秋风。
佘古纳本已有了和邢莫岚亡命天涯的觉悟,心里自有一番计较,谁料竟会是这样的结果,自始自终,自己只不过是个局外之人,而分飞的劳燕终得以成眷属,冬日将至,他一条小小蛇精是该阖起双目,找个山洞藏起来冬眠了。
五百年的修行,他业已不须以真身过冬,可今时今日,得了个吃力不讨好,也由不得他顾忌体面而不入洞了。
白枕函俯身探到洞内,无言地嗤笑一声,随即卧倒在那一蟠曲的身影旁,化出自己白绒绒的尾巴覆盖其上。
迎春花的枝头点缀了嫩黄,春寒料峭,佘古纳打了个哈欠,伸著懒腰出了洞,白枕函领著豹豹等候在洞口。
“我要去京城一趟,豹豹跟我,你呢?”
佘古纳兀自处於迷惘的状态,睡眼惺忪,“去京城干什麽?”
“京城乃是繁华之地,美酒佳肴,美人佳音。”
“嗯?你也对此等物什感了兴趣?莫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佘古纳长时间弯曲的身体一时难以保持挺直,竟软绵绵似无骨般靠在洞口岩壁上,再加之半睁半闭的一双含雾瞳眸,何等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