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不灵,自然就要人解。”沐惜追幽幽一声轻叹,“下毒之人目的不在取命,而在虏情,春情虽不致命,但身受其害必惹祸端,所造成的后果有时候比死还要可怕。”
“……要怎么做?”
“庄主若有心,近日就多陪着公子,只要药性发作时及时得到纾解,情毒的效用就会减弱,一次减半,直至完全清除,反之则情毒加倍汇聚,越到后期反扑越严重,也许一次压抑就能让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如何确定情毒是否完全清除?”
“……若连续三月都没有发作的迹象,那就应该无事了。”
“依总管之见,情毒发作可有固定的时机?”
“情毒发作的时限并无特定,但晚间应多于白日。”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日同出,夜同寝?”
“……若庄主不愿,惜追料想愿为公子解毒者大有人在。”
“哦?这些人中可包括总管?”
见苍迹面色骤冷,沐惜追不觉苦笑:“惜追只是说了实话,庄主无须动怒。”
“我动怒了吗。”
“庄主没有动怒吗。”
“……夜深了,总管早点休息吧。”半晌的沉默过后,苍迹蓦然开口。
沐惜追静静的躬身一礼,目送苍迹离去。
第十四章
认识君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岁月太遥远,而深埋的记忆太模糊,时间的浊流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自青葱的洪荒奔腾而过,快得让沐惜追连它的尾巴也抓不住。
曾经他是一名教学授业的夫子,博闻多识人人敬仰;曾经他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孤僻自傲却又寂寞得使人心生怜爱,也许一开始真的是出于长辈对后辈的关怀,但彼此之间的信任何时发生了变化,沐惜追不懂,也无意再去深究,他已为当时的年少疏狂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而今白发千丈,并不是想否定过去的自己,而是不忍再追忆。
多年以后,玉阶公子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沐惜追隐姓埋名,在寒剑山庄偏安一隅。
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生,在命运之神的捉弄下意外相逢,只是时过境迁,沐惜追已非当年风姿翩然的儒者,君临亦不再是冷漠孤僻的青涩少年,曾经沧海难为水,回首不谈风与月……再见面,沐惜追无言,因为沧海桑田,浓情也成陌路,欲诉,亦不知从何说起,唯恨西风怅惋,静夜扰人眠。
苍迹命人在房内添置床褥的时候,君临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受凉,直至夜深,见苍迹和衣守在屏风之外,方才隐隐察觉出他的用意,当下只微微一哂:“苍兄,你不必勉强至此……不过是情毒罢了,在下还撑得住。”
等了半晌,不见苍迹说话,君临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绕过屏风一探究竟,苍迹却倏然扬袖,熄了房内烛火。
“睡吧,明日我带你四处走走。”
“……”
君临张口欲言,最后只妥协一般道了晚安,径自解衣睡下了。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两日,君临把寒剑山庄里里外外都逛了遍,便又打心底生出几许乏味来。
“莫刀,准备马车,我要去城里转转。”
见君临一脸的心血来潮,莫刀想到之前那辆簇新的马车还丢在云莱客栈,不免还是心疼:“主人,不如徒步出行吧!万一遇上什么事,也比较容易脱身。”
考虑到莫刀言之有理,君临勉强同意了。
皇城仍是热闹的。
耍杂的艺人在市面上摆好摊子,周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人,不时传出几阵叫好声;戏台上的花旦油头粉面,几个小生走荒腔舞刀剑,暧昧不清的唱词勾得台下看官神色痴迷,放眼过去举座皆沉醉,只除了一脸兴致缺缺的某人。
“主人,要回去了吗?”莫刀见君临拂袖要走,紧绷的神经不觉稍稍松懈。
“嗯。”
君临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只是心里一阵一阵空虚得紧,飘飘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就在主仆二人欲离开之际,前方蓦然有人拦路:“公子请留步。”
君临抬眸瞥了来人一眼,确定不认识之后便径自往他身边绕过。
“唉,公子且慢……”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一旁的黑衣侍卫横刀出鞘,泠然的寒光慑人心弦。
“两位误会了,小的是奉了我家少爷之命,特来邀请公子上楼一叙。”来人谦恭的低头,言辞十分客气。
君临示意莫刀收了兵器,眉头微微蹙着:“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姓霍名丹,统管北八省武道联盟,曾在武林大会上与公子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与公子巧遇,因此才冒昧相邀,望公子切勿推辞。”
——霍丹??
……不认识。
“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改天吧。”
见君临仍是要走,那人虽是着急,却也只能无奈道:“敢问公子目前休居何处?日后我家少爷也好登门拜访。”
“贵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莫刀,我们走吧。”
一俟摆脱纠缠,君临头也不回的旋身就走,莫刀深知自家主人是易惹“桃花”的殊异体质,这种情形显然也是司空见惯,唇角不觉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出乎君临意料的是,这一次出游,终究给有心人留下了话柄,玉阶公子做客寒剑山庄的消息在皇城不胫而走,到底还是给苍迹添了麻烦。
霍丹登门拜访的时机正好,老乐师尚未把人领到大堂,两人便在穿井处撞见君临几近昏厥的倚栏趴着,蹙眉喘息不止。
“这是……”
老乐师还在发愣,霍丹已然抢先一步上了台阶,紧张的把人扶在怀里:“公子,你没事吧?”
“唔……?”情毒突然发作,较之以往来势更为汹涌,君临虽是勉力镇定心神,却也只模模糊糊的辨出一抹青兰的姿影,感觉甚为陌生。
眼前是难得一见的人间艳色,霍丹望得痴了,心头像有小鹿横冲直撞,呼吸也急促起来。
苍迹远远见到两人姿态亲密的偎在一起,眼神骤冷的瞬间,下意识的握手成拳,出言便是讽刺:“原来两位是旧识,看来是我出现的时机不对。”
霍丹与苍迹在生意上素有往来,但交情不深,此时见苍迹误会,也不开口澄清,只是顺着他的话道:“公子身体不适,我想先带他去看大夫。”
啪——
苍迹分明听见右手指节挫响的声音。
……
正在气氛僵持的时候,一道白影倏然自廊上缓步而来。
“要看大夫这里就有,不劳霍少爷费心了。”沐惜追巧手一翻,不动声色的将人自霍丹怀里扶过,转而朝苍迹淡然道,“想来公子是旧疾发作,意识混沌难免识人不清,惜追先带公子回房歇息,庄主也一起来吧。”
“嗯……”苍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暗示,面色稍霁,但心中忿意未平,因而下逐客令时口吻愈发淡漠,“乐师,送客。”
霍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乐师笑眯眯的伸手拦下:“霍少爷,庄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请吧。”
“这……好吧,我改日再来。”
君临朦朦胧胧的抓着沐惜追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沐惜追眼帘低垂,手腕微微用劲,试图在苍迹看到之前将他的手指掰开。
“风……”
宛如梦呓般的呻吟骤然响起,沐惜追心神一颤,几乎就在他狠心将袖腕扯离的同时,苍迹迈步踏进房内。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惜追听出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愠怒,不觉抿唇苦笑:“庄主为何不多信任公子一点?”
“总管此言何意?”
“公子对庄主有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病到糊涂,又怎会让别人碰他?方才分明是霍丹一意纠缠公子,庄主关心则乱,才会一时被眼前所见蒙蔽。”
“……谁说我关心则乱。”苍迹语调冷然。
“恕惜追斗胆,敢问在庄主心里,究竟把公子当作何人?”
“……”
“如果庄主觉得对不起苏三少,那就快刀斩乱麻,这样对彼此都好。”沐惜追轻叹一声,又道,“惜追言尽于此,告辞。”
片刻的沉寂过后,苍迹的视线移转,眼神复杂难解。
君临渐渐的耐不住体内情潮折磨,开始无意识的用手撕扯着薄裳的襟口,莹润的眼眸水雾蒸腾,绯色一点一点染红雪白肌肤,房间里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喘息。
苍迹正兀自在情理之间挣扎,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隔着门扉传来:
“苍庄主,你打算观赏到何时?如果不愿,我很乐意为主人分忧。”
——是莫刀!!
心弦被撩拨的瞬间,苍迹走到床沿坐下,层层纱帐瞬间撩落,纷纷扬扬似一幅画。
门外,莫刀无声静立良久,蓦然惊觉,掌心已然攥出了道道红印,痕迹那么深,像血。
第十五章
这一次,苍迹没有离开,君临就睡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像是吃了一惊,险些就要从榻上滚落,幸亏苍迹手快,及时把人捞了回来,可君临的表情还是怔怔的,似乎一直在发愣。
与前几次欢好的结果不同,眼下的气氛有点微妙,但也混着说不清的尴尬。
苍迹率先回过神来,淡淡道:“怎么了?”
“呃……没事。”
君临掩饰般轻咳一声,俯身去扯丢在地上的衣服,奈何手脚忙乱的穿不齐整,登时气恼的朝门外叫唤:“莫刀!还不快来帮忙!!”
“……是,主人。”
隔着雕花木门应了一声,莫刀迟疑片刻才推门进入,只是帮忙归帮忙,眼睫始终低低的垂着,模样极是安分。
苍迹不动声色的看着君临穿戴端整,而后看他拖着莫刀匆匆离去,心头虽是气闷,但唇线却抿得很紧,几乎一语不发。
及至出了门,君临大大的喘了口气,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
“主人,你没事吧?”莫刀不明所以,不由得语带困惑。
君临用力抓着扇柄,神色狐疑:“莫刀,我问你……抱我进房的人是谁?”
“啊?这……主人不记得吗?”
“记是记得,但不那么清楚……”君临的口吻颇为懊恼,“可我肯定,抱我进房的不是苍迹啊!”
“……难道主人不喜欢苍庄主?”
莫刀反问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君临面上一阵火烧火燎,瞬间就闹了个大红脸:“……有这么明显吗??”
“呃,也不是……”莫刀支吾着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但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主人也不会三番两次让苍庄主近身……”
“够了,给我住口!”别说莫刀不好继续把话讲完,就连君临也窘得有些听不下去了,“你只要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就好!”
“是谁抱主人回房,这点很重要吗?”
君临执扇的指尖倏然收紧,半晌面色严正道:“很重要!”
莫刀闻言一怔,旋即低低苦笑:“……是寒剑山庄的沐总管。”
——果然是他!
见君临咬牙切齿的转身要走,莫刀顿时哑了声调道:“主人,你不能去找他。”
“哦?为何不能?”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管沐总管与他长得如何相似,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胡说!!”君临忿然拂袖,“你们都说他死了,可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身。”
“主人你冷静一点……”莫刀看着君临的眼神带着痛心疾首的黯然,“当初老庄主那么对他,又把人从那么高的山崖丢下去,他不可能还有命活着!”
“如果他活下来了呢?如果他还活着……”久久被压抑的记忆潮涌而至,几乎要让君临承受不住,眼角莫名一阵酸涩。
“主人有主人的坚持,但莫刀有莫刀的做法。”
“你什么意……唔!!”
背后一掌破风奇袭而至,君临猝不及防,话音未落,身子已倏然软倒,意识也瞬时昏迷。
“对不起,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莫刀也不会让主人重蹈覆辙……”
喃喃语罢,莫刀毫不迟疑的将昏厥之人背负上身,朝反方向大步离去。
出了寒剑山庄,往南是一座幽深的峡谷,通道不过百米宽,两侧却是陡峭的山壁,是易攻难守的地势。
峡谷里总共埋伏着六队人马,弓箭齐备,只待目标出现便要强行掳人。
不多时,峡谷风口处一阵尘沙飞扬,待众人定睛看时,赫然见莫刀一手圈人一手扬鞭,沿着狭道纵马飞驰而来。
“少爷,你确定要为了一个玉阶公子与寒剑山庄为敌吗?”老仆不无担忧的问。
霍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马上之人,语调不耐:“只要动作快些,干净利落的把人抢过来,谁会知道是我们下的手?”
“可是……”
“别再可是了,玉阶公子我志在必得,你们只管奉命行事,但记住,千万别伤到美人。”
“……老身遵命。”
见多言无益,老仆也不再浪费唇舌,手臂高高扬起,众人得令,霎那间弓箭如雨,齐齐朝着峡谷间奔驰的骏马疾射而去。
一声长嘶,马儿受惊同时,前蹄后仰着竖起,莫刀措手不及,瞬时就被甩落在地。
“唔!!……”
用身体护着君临在地上转了一圈,皮肤被碎石碾破的刺痛感让莫刀忍不住闷哼出声。
岭上众人见机不可失,顿时纷涌而出,莫刀尚来不及拔刀,腿上便狠狠挨了一下,红血在空中划成一道长弧,而后喷涌着洒落尘埃,顷刻间又是血流如注。
“可恶……”
只当是遇上了劫匪,莫刀咬牙硬撑着站起来,刀锋锐利,出招无情,对手虽然一个个不支倒下,但却像怎么也砍不完似的,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人。
君临在被人扶上马的时候清醒过来,睁开眼视线模糊,耳边回荡着兵械相击的鸣响。
“……你们是谁?”眉尖蹙起,君临问得有些乏力。
霍府的几个护卫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些的立刻翻身上马,把人圈在臂间扣动了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