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说过,美梦易醒,好景难续,曾经有多么快乐,日后的痛苦就来得有多么强烈,他亲眼看着君临由温顺走向极端,由天之骄子走向人人觊觎,而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人。
老庄主恨亲子玩物丧志、罔顾伦常,为了一名男子竟敢矢志抗婚,然更恨者,恨那人为人师表,非但不守本分,甚至以身试胆,公然与得意门生同寝同出,丝毫不畏人耳目。
人在愤怒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尤其是当这种愤怒濒临极限的时候。
对于一个心高气傲又身无半点武学的人中龙凤,如何才能将其尊严撕毁,狠狠踩在脚下,老庄主深谙其道,并奉行不悖。在那人荒野遇袭、遭受惨无人道的蹂躏之时,君临被重刑看守围困,而连同老庄主许他自由的命令一起送达的,还有那人坠崖身亡的噩耗。
此后莫刀再也没有见过君临真正开心的笑靥,昔日人前孤僻却生性温柔的少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作风大变的新任庄主,凭借玉阶公子的完美容姿,一夕之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而老庄主死于病逝的说法,也渐成定论。
曾经不只一次,莫刀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但现在的君临却像是一个获得新生的孩子,明媚的快乐着,恍惚让他以为曾经的少年又回来了,此刻正笑盈盈的站在面前。
“药放在这里,记得要全部喝掉,我一会儿要来检查的。”
“主人要去哪里?”
莫刀恍然回神,却见君临已出了门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就这样消失在视野里。
苍迹住在岁寒竹苑,那里房屋精致,内中布置却极其简单,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君临来的时候沐惜追正在给苍迹换药,脸颊微垂,神情专注,银白柔顺的长发披落前襟,隐约露出一点皙白的耳廓。
蓦然听得一声轻咳,沐惜追抬眸,恰望进苍迹素来清冷的眼,只觉得那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清,除了冷,里面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我觉得好多了……”
苍迹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沐惜追却在看到君临的瞬间心如明镜,当下不动声色的起身,微微颔首:“伤口已无大碍,庄主好好休息,惜追告退。”
“嗯。”
待沐惜追离开之后,君临走到床榻坐下,苍迹略显粗糙的掌心拢了上来,捧着他的面颊并倾首贴上眼前柔软的唇,那是一个如蜻蜓点水一般、不带半分欲念的吻。
君临盈盈的笑望着苍迹,两弯绣漆般的长眉浅蹙,眼眸映着微茫的星亮,笑意那么满,仿佛只需轻轻一眨,就要溢出水波来。
苍迹牵着他的手,把人揽在胸前,让他枕着他的肩,同时低哑着声音轻轻道:“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一些刮伤,不碍事,倒是你……”
“我没事。”
“嗯……”
君临觉得有许多话想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窗外的风把树影拂得影影绰绰,空气里有阳光与青草的馨香,树上的叶子也像花瓣一样……怎么看怎么美好。
第二十章
温风至,鹰始鸷,时序的变化藏匿在夏日炎炎的浮浪中,窗外渐浓的绿意里,一点一滴,幽深而不留痕迹。
君临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枕巾微褶,尚有人体的余温,心弦没来由的一颤。披衣下榻,束发整装,正要出门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苍迹持剑走进屋来,肩头的薄衫依稀缀着晨露。
“许久不曾练剑,生疏了不少。”回手将门掩上,苍迹随意把剑放下,而后望着君临浅浅笑弯了唇角,“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君临莫名感到眼角有些湿润,说不清楚是因为感伤还是其他什么,他突然很想上前拥抱眼前这个形容清冷、眼神寒傲的男子,事实上也这么做了。
“发生什么事了?”苍迹顺势揽住他柔软的腰,语调带着淡淡的困惑。
君临却答非所问:“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太硬,这辈子只能一个人过,否则和谁在一起都会是祸害。”
苍迹沉默了一瞬,道:“然后呢?”
“我把他的摊子砸了,天天派人去闹场,逼得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不得已离开了扬州,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说这番话的时候,君临眸中闪过一抹阴狠的戾色,但马上又回复了潇洒自若的神情。
“……他只是个算命的。”苍迹很冷静。
君临摇了摇头,笑容带着无力的惨白:“一开始我不信什么天命,可慢慢的我信了。”
“因为慕风?”
苍迹说得如此平静,君临却如受了极大的震动,身体瞬时僵住。
“不用这么惊讶。”苍迹轻抚着他的发,“若有心,要知道你的过去并不难。”
“……他死了。”只有三个字,可是要说出口,几乎用掉了君临全身的力气。
苍迹执起他的手,温暖的握紧:“可我活着。”
“……是啊,你还活着。”君临低低的重复着他的话,不安的心跳声鼓噪着像要震破耳膜,“封千里为了帮我坐稳栖凤庄主的位子,不惜多次动用杀手密令,结果封天府发生内乱,他差一点就死在那场叛变里。”
“那为何他还没死?”
“因为那次以后,我不再见他,也不接受他任何好意。”
“这又能说明什么。”
君临一字一顿认真道:“苏青澜对我真心实意,但他现在连小王爷的位子也未必保得住。”
“权势争变,原就没有什么定论。”苍迹在他耳畔低低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有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了。”君临顿了顿,又喃喃补了一句,“我的预感向来很准。”
苍迹笑了。
他不常笑,但一笑的时候,眼里的淡漠和冷傲都消失不见,像长期凝冻的河面倏然破冰,涌出的清流脉脉沁凉,使人一望就忍不住要欢欣鼓舞。
“你的预感对了一半。”
乍闻此言,君临的身子不觉僵住。
“但我不在乎。”
“……”
“我现在活着,以后会比现在活得更好,你也一样。”
细碎的风声从窗外簌簌传来,屋檐下的一列花灯随风摆摆荡荡,如泣如诉,如歌如舞。
苍迹的吻浓烈而炽热,绞缠的唇舌甘甜至美,一点一点淡去了刺入骨髓的疼痛,温暖的鼻息铺天盖地的来,像潮浪吞日,像赤霞没海,引诱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被拥抱着进入时,君临的身体异常紧绷,颤抖的模样宛如初经人事之人,痛越深便越难宣泄,索性一口咬在了苍迹的肩头上,并发出呜呜的闷声。
半晌,苍迹感到肩上一点火热的烫意,他猜到那是君临的泪,但没有抬眸去证实,只是偎在君临的肩胛处,深切的疼爱着这个被他拢在怀里的人。
身体晃动不止,快感愈是隐忍愈是一发不可收拾,君临泪眼模糊,喘息愉悦而炽热,彼此的身体贴得这么近,意识恍恍惚惚,只觉得两具身体亲密得就像共有着一个灵魂。冷不防一声压抑的长吟,音调颤颤巍巍,腰部以下抖动得异常剧烈,苍迹同时深深挺入,怀里的人便猛地弓起身子,瞬间瘫软下来……
虚脱的感觉尚未退去,苍迹却似仍未满足,君临绛唇微张,水色潋滟,他已经记不得上一刻在为什么哀伤,也忆不起前一瞬承受的强烈痛楚,苍迹与他离得那么近,那么暖,伸手就能紧紧拥住,让他觉得即使把自己全部交托出去,大概……也是无妨。
七月中元,皇上胞弟燕亲王毒伤未果,猝逝瑶母山,所有医官引咎自杀,消息传出,朝野震颤。丧礼那日,燕国府举目悬白,城内权贵尽皆赶往吊唁,灵堂案前,素烟袅袅,王府四兄弟身着孝衣,侍立两侧。当中苏青蕾年纪最小,看来不过豆蔻芳华,眼神安静,带着些许懵懂,苏青弦站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神色隐在幔布之下,苏青莲则协同苏青澜维持奠礼,两人的表情都尚算镇静,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当堂外唱名的侍者喊到寒剑山庄时,苏青弦神色不变的抬眸,看到一身素服的苍迹缓步踏近前来,而后颔首致意。
——其实仍是有变的,他的眼睫微微一颤,眼尾出现小小的褶痕,动作极其微小,但苍迹早已瞧了出来。
捻上一炷线香,行过祀礼,苍迹将线香递予苏青澜,苏青澜接过,把它插在香炉里。
后面仍有许多人等着上香,因此苍迹没有在灵堂久留,不多时,苏青弦低低朝苏青莲附耳说了什么,旋即身形隐入幔布,消失了。
王府中苑,绿亭如盖,树下一道素白人影,乌黑的发,清冷的眼,正孤傲的负剑而立。
苏青弦走到那人面前,眼角不觉泛红。
“人死不能复生。”苍迹语调低沉。
“嗯。”
“节哀顺变。”
“……嗯。”
初时,苏青弦只能点头或者发出单音节的字眼,慢慢的情绪平复,渐能说出话来。
苍迹与他在凉亭坐下,聊的内容与城中市井所传大同小异,显然苏青弦对父亲死于毒发猝亡的说法深信不疑。
“你亲眼确认过王爷的尸身吗?”
“……前日运回的时候见过。”
“只是见过,却未曾确认?”
在一个人悲伤的时候,旁人的冷静不是安抚,恰恰如一种挑衅。
苏青弦眉头蹙着,情绪几乎失控:“爹已经死了,我要确认什么?”
苍迹仍旧不为所动:“确认尸身死亡的准确时间,究竟是在月前还是日前。”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苏青弦震惊的抬眸。
“如果王爷早就过逝,那么其间必有阴谋,我不能放你独身在此。”
“不可能!虽然不曾仔细探查,但爹的身体是完整的,绝对不可能是在月前丧生。”
“是吗。”苍迹不置可否,“传闻西域有奇果,将果实放入地热温泉,可保尸身不腐,要做到这点并非不可能。”
苏青弦摇头:“不会的,二哥不会骗我的,他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最后,口齿也混乱起来。
半晌,只闻苍迹一声轻叹:“也罢,或许是我多心了。”
苏青弦默默不语,眼眸中有水,那是伤心至极的泪,可他硬是咬牙强忍着,不肯让它掉下来。
“还是那句话,寒剑山庄永远是你最后的堡垒,若有麻烦,切记不可硬撑。”苍迹说完就站起身来。
“你要走了?”苏青弦心慌的问。
“嗯。”
“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抱歉,我已出来太久了。”
沉默,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
苏青弦心里闷闷的,眉眼紧蹙,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声来。
第二十一章
目前的局势很微妙,一触即发或按兵不动,只在一念之间流转。
燕国府在皇城树立的声威与其功勋同等显赫,府内很多事情外人不能管,也管不了,就连地位尊崇如当今皇帝亦对此心知肚明,并且莫可奈何。小王爷苏青澜是王府嫡长子,生于优渥长于宠爱,大部分的朝臣是认可他的,但不排除有那么几个人例外,而李鹰司就是其中一个——理由很简单,他是由苏青莲一手栽培起来的,自然只认苏青莲一个主人。
见过苏青莲的人都忘不了他眉间的朱砂印,殷红似梅,形如花叶,美则美矣,但总给人一股不祥的妖氛,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或言只有生在如苏青莲那般气质出众的人身上,才能使它当得起一个“美”字。
从小到大,两兄弟的感情不亲不睦,及至后来,各有各的事忙,更是少有交集,若不是到了决胜的最后关头,想来即使是装聋作哑,两人也不会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
城内最负盛名的陈家戏台,浓妆的戏子楚腰纤臂,袅袅婷婷,樱唇启阖,正唱着霸王别姬的千古名段,台下的人痴痴看着,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全场一片静默。
苏青莲的轿舆经过时,恰逢凄然华灯灭,重帘遮住戏台,美人螓首谢礼,落幕瞬间,掌声如潮。李鹰司骑着白马,马的步子极慢,与轿内之人徐徐并肩,像是在散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是亘古不变之理,但情之一字误人深,莫怪世人这般唏嘘不已。”
“少爷是有感而发吗?”
“或许吧。”苏青莲望定李鹰司,清清楚楚地笑,“纵使四面楚歌,世上仍有一人愿随他碧落黄泉,至死不渝,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在鹰司看来,儿女私情只是一种累赘,要来何用,徒增烦恼而已。”
苏青莲轻笑一声,眸光微敛:“我若能有你半分洒脱,也不至于活得如此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少爷还有心思谈情说爱,该是鹰司佩服得五体投地才是。”
“哦?谈情说爱?”苏青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鹰司,慧黠浅笑,“你与我吗?”
“……少爷!”李鹰司冷不防急红了眼,“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哈哈!”
苏青莲觉得好玩似的,笑得双肩微颤。
“小王爷那边动作频频,近日必然生变,难道少爷一点也不担心??”
“他手中有哪些筹码,你我了若指掌,此战对手必败,又何须担心呢。”
“轻敌乃争战大忌,少爷不可掉以轻心。”
见李鹰司肃容严整,苏青莲也敛了笑意,自袖袍中摸出一封信。
“这是什么?”
“你到霍府走一趟,将信交给霍丹。”
“北八省武道盟主霍丹?”
“正是。”
“素闻此人心术不正,与他联手恐怕不妥。”
苏青莲轻轻的笑:“谁说要与他联手?”
“那这封信是……”李鹰司不解。
“关键时刻,敌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如果北八省不为我们所用,难保不会被别人利用对付我们,防患未然总不是什么坏事。”
“少爷明见,鹰司这就去。”
“慢着……”
“少爷还有何事吩咐?”勒马回步,李鹰司把缰绳紧紧攥在手里。
“此前我让你探查寒剑山庄与栖凤山庄的动向,结果如何?”
“少爷大可放心,苍迹与三公子的交情甚笃,只要三公子站在少爷这边,寒剑山庄自然可为我们所用,而栖凤山庄的庄主做客寒剑山庄已有时日,谅必也不会与我们为敌,退一万步来说,栖凤山庄的势力范围在江南一带,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对我们威胁甚小,不必太过担心。”
苏青莲听了,摇头笑叹:“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