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覃道:“咱们这次出来,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况且堡里的事向来不许外传,你爹爹未必就知道你跟我到了这里。白天相逢,或许纯是巧合。不管怎样,咱们还是赶紧离了郢州才是。”
鄂州离郢州约有三百余里,途中官道平坦,尽可纵马快驰。三人在马上各怀心思,一路默默无语。傍晚时分便来到鄂州。
三人寻到慧刀门在百子正街的下处,尚未进门,便听得里面哭声一片。又有一人高声叫道:“大夥儿今晚便杀去洋澜湖凤凰湾,将独浪帮的那帮狗崽子们杀得干干净净,拿沈泽的头来祭奠宋掌门。”
程子墨三人听了这话都是心里一惊:“宋义已经死了?”
卢覃上前叩门,便有一个马脸汉子出来,听得卢覃等人自报姓名,立时露出大喜神色,忙施了一礼,道:“原来是金乌堡、北冥派的高足到了!”一面便快请入内。程子墨等人进得门来,便见一间大厅里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个个缠麻戴丧,面有悲凄之色。众人听得是金乌堡和北冥派的人,纷纷上前抱拳作礼,都道:“正要请几位来主持公道,独浪帮打死了我们掌门人,此事决不能善了。”
卢覃一面抱拳回礼,一面道:“家师于上月接得宋掌门的消息,因堡中正有要事不得□,便令弟子前来,或能有为贵派助益之处,当不辞效力。不幸在下晚到了一步,宋掌门竟然已经身故,实在可叹可惜。”顿了一顿,道:“却不知宋掌门是伤在何人之手?”
众人见问,顿时七嘴八舌起来:“掌门自是被独浪帮那群畜牲害死的。”“独浪帮姓沈的恶贼来见掌门人,见面便下了毒手。”“咱们这就要去杀了那沈泽,平了独浪帮,给掌门人报仇!” “一个一个说,这么着卢公子听得清么?”“唐师叔,请唐师叔来说。”
人群中便有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出来,向卢覃三人深施一礼,待得众人喧嚣略定,便道:“这事要从前两月说起。四月里我秦师侄在城外看中了南坡上的两顷地,说好了连佃户一起转手,定钱也交了,没两日那卖主过来说话,说是本家亲戚逃难过来要安置,地便不卖了,我们想这也是有的事,一般也就罢了。谁想过得几日,便听说那地卖给了独浪帮的金胖子。那金胖子为人最是横蛮,明知秦师侄定下了买这地,偏是不依不饶赶着非买不可,又放了几句狠话吓唬那卖主,那人胆小,便来回了咱们,另卖与他。
“秦师侄气不过,便跟几个师兄弟找上独浪帮理论,独浪帮的那些人出言无礼,两边便打了起来。秦师侄一个失手,把那独浪帮帮主沈泽的堂弟沈洋砍了一刀在背上,抬回去三日竟死了。沈洋出头七的时候,咱们有意要化解这梁子,便都过去行礼祭奠,不想独浪帮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出刀子,两边在跛子沟大打了一场。秦师侄和汪家兄弟都受了伤,秦师侄丢了条胳膊,汪家老二挨了沈泽一掌,伤了脏腑,以后内伤纵然养好了,身子武功也再不能复原。那边听说也伤了几个人。
“掌门师兄跟那沈泽交涉了几次,对方总是不依不饶,非要秦师侄出来抵命不可。敢情他沈洋命金贵,咱们这边伤的人就白饶了不成?后来掌门师兄便去书贵派,请尊师遣人来调停,一面严令门下弟子从人,不许再和独浪帮再起冲突。那独浪帮见我们退让,倒也不再进逼,像是也有要歇手的意思。四日,不,是五日之前,帮主沈泽请了两三个本地的士绅过来打招呼,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江湖中人又是老邻居,这次的事情双方都折了人手,再闹大了两败俱伤,对谁也没好处。我们便只道他听到了金乌堡要来人的消息,有心要将这件事揭过去。
“谁想昨日傍晚,沈泽忽然带了两个从人上门来,指名要见掌门人。我们不知他甚么来意,便让进了大厅奉茶,请了宋师兄出来相见。当时在场的,除了在下,”向厅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指,“还有谢冠英谢师弟和宋志武贤侄。不料那沈泽一见了掌门师兄出来,二话不说,便暴起发难,一掌打在了宋师兄胸前。这厮,好不毒辣……”说到这里,声音便哽住了。
卢覃沉吟一下,道:“那沈泽一掌出手,用的是哪一招,唐师兄可曾识的?”
那老者唐仲杰未及回答,便有个少年的声音大声道:“用的是他家十五路凤凰拳的一招‘凤点头’!”正是宋义的小儿子宋志武。他两眼通红,握拳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恶贼就是这样一抬腿,一扬手,就……打在爹爹胸前……”说着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卢覃点了点头,道:“后来如何?”
谢冠英接口道:“掌门师兄挨了这一掌,立时便仰天倒了下去,人事不省。咱们又惊又怒,那沈泽恶贼便哈哈大笑,一脚踢倒了大门,逃了出去。这恶贼身法好快,在下和唐师兄同时出手,都没拦到他。咱们急着验看掌门人的伤势,便没追赶,那两个从人也被他们趁乱逃了。”
唐仲杰叹道:“掌门师兄被这掌打中左胸,伤了心脉,便没再醒过来,捱到半夜便去了。”向着卢覃一躬身行下礼去:“如今慧刀门一门上下八十七人,要挑了独浪帮为掌门人报仇,还请卢公子,云公子和程公子仗义相助。”
卢覃躬身还礼,道:“不敢。在下自当稍尽绵薄。”程子墨和云嘉也跟着还了一礼。卢覃便道:“敢问宋掌门停灵何处?咱们当去灵前祭拜一回。”
谢冠英道:“掌门师兄尚未入殓,便停在这后边灵堂。请几位便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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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冠英带着三人进了灵堂,道:“三位请自行祭拜,过后还请移步大厅,在下去教人送茶来。”说着转身出去。
云嘉见谢冠英出去,便拉了卢覃的袖子悄悄道:“师哥,咱们今晚是不是便要跟着这些人去夜袭凤凰湾,大战独浪帮?”
卢覃笑了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看?”
云嘉踌躇道:“我也不知有甚么不对,只是咱们今天刚到,独浪帮的人昨晚就把宋义杀了,未免有些凑巧。”
卢覃看向程子墨。程子墨摇头道:“此事必有蹊跷。沈泽要杀宋义早就杀了,没道理在慧刀门请了金乌堡的人上门来调停之际动手,岂不是故意地跟金乌堡过不去?他一个小小地方帮派,跟慧刀门这次相争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结下金乌堡这般厉害的对头。那沈泽听到你们要来,请了当地士绅出面圆场,便是挑明了要卖金乌堡一个面子。干么偏偏又在咱们到的前一天来杀了宋义?”
卢覃道:“正是。”走到灵幔之后,见死去的宋义躺在一口棺材之上,身上盖了一幅衾单,伸手便将衾单揭起。程子墨和云嘉跟了上来,一齐端详宋义胸前的伤。
半晌,卢覃轻轻出了口气,道:“这人好霸道的内力。”
程子墨接口道:“一个小小独浪帮的帮主竟有这等手段,倒也奇了。”
一语未了,忽听得门外人声大哗,跟着器具乒乓作响,兵刃之声大作,有人叫道:“大夥儿抄家伙,莫让这恶贼走了!”程子墨和卢覃对视一眼,急步抢出灵堂。
只见大厅东首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身着黑衣,腰里缠了流星双锤,却是空着双手。慧刀门下中人大多已经拔刀在手,目不转瞬地盯着对面一行人,个个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大厅里气氛剑拔弩张,只等什么人一声令下,便要大打出手。
那黑衣汉子见到卢覃三人,提气高叫道:“在下是独浪帮帮主沈泽,要请金乌堡卢公子、云公子借一步说话。”
他一开口,人群中便有一人怒骂了出来:“沈泽你这恶贼还有胆子站在这里,快快自行了断,免得咱们动起手来,把你零割碎切,大卸八块。”慧刀门众人哄然称是。
卢覃道:“诸位且慢动手。”向沈泽道:“在下便是卢覃。沈帮主既然只带得这点人手上门来,想来有恃无恐,要说什么话,只管便说就是。”
沈泽道:“有恃无恐是不见得。只是我若是不来,你们恐怕今夜就要去凤凰湾找我沈某人寻仇。沈某人不愿意带累了手下弟兄性命,干脆上门来把话说个明白。想来金乌堡的高徒不是那等见事不明的糊涂之辈,定能将此事原委查明,不至于平白冤枉了好人。”
慧刀门诸人又是大哗,叫道:“甚么冤枉好人?你杀害掌门人,这里人清清楚楚看得明白,你道是狡辩两句便能揭过去么?”
沈泽冷笑道:“敢问是哪一位看见我沈某人杀害宋掌门了?”
宋志武大声道:“是我和两位师叔亲眼所见,你还想赖么!”
沈泽打量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宋小哥儿。你且说说,那是什么时辰,沈某当时又是怎么个打扮?”
宋志武怒道:“是昨天傍晚,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你便也穿了这身黑衣,腰里缠了流星锤,却戴了个大斗篷,你道是遮住了半张脸,别人就认不出你不成?”说到这里,脸涨得通红,一只手牢牢攥着刀柄,恨不得便扑上去跟这杀父仇人拼了。
沈泽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昨日下午直到天黑,沈某都在凤凰湾白虎堂议事喝酒,有二三十位兄弟所见,难道沈某当真会分 身术不成!”
宋志武骂道:“你手下那些狗崽子们又怎做得见证!”此言一出,独浪帮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卢覃忽然插口道:“宋公子,唐师兄,谢师兄,你们昨日同沈掌门说过话,想必认得出他的声音。”
宋志武一愣,道:“说话?昨天他好像没有说话。”努力回想当时情形,道:“他上门来带了两个从人,是那两人通报了沈泽姓名,说是要见爹爹。”
卢覃与程子墨听了这句话,彼此看了一眼。程子墨道:“那两个从人,你们可是认识?”
宋志武和唐仲杰、谢冠英互相看看,都摇了摇头。
卢覃道:“日暮之后尚未掌灯,室内未免昏暗……”
谢冠英摇头道:“咱们瞧的清楚,那人虽然拉起斗篷遮住了下巴,却明明便是沈泽。况且他出手使的便是凤凰拳,那是明明白白的。”
卢覃点了点头,向沈泽道:“如此,请沈帮主指教。”
沈泽一怔,随即冷笑道:“原来金乌堡的人也惯听一面之词……”
卢覃淡淡道:“不敢。在下只想同沈帮主切磋一下凤凰拳法,大家点到为止罢了。”说了这句话,猱身而上。
沈泽在他说话之时,便已暗自防备,不料他来势如此迅速,两人原是隔了七八尺远,“罢了”两个字刚刚出口,卢覃便已攻到身前。他大惊之下,不假思索,左腿斜斜踢出,右掌一欠一勾,正是一招“凤点头”。
卢覃右手探出,抓他脚踝,左掌斜切,攻他腰侧。沈泽这一招便使不下去,百忙中身子急缩,向后仰去,却是变了一招“凤梳翎”。孰料卢覃比他更快,身形一幌,便抢到他左侧,左手变掌为勾,直取他小腹。沈泽无法可想,只得又是一招“凤点头”使出,卢覃侧身避过。
三招一过,厅中众人都看出卢覃武功远在沈泽之上,只是不知怎的手下颇留余地,似是容情,又似是有意要试试沈泽功夫。片刻之间,卢覃出手如风,已经攻了十余招,沈泽步步后退,后背已堪堪贴上厅墙。独浪帮众人见帮主势危,七八人当下散开,将沈泽和卢覃围在中央,便欲伺机相救,只是两人过招实在太快,竟插不下手去。唐仲杰见状,拔出刀来一声呼喝,慧刀门众人四下团团一站,又将独浪帮的人围住了。
眼看卢覃一掌拍出,沈泽避无可避之际,卢覃突然收手,向后飘出数尺,向沈泽作了一揖,道:“得罪。”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沈泽心下更是糊里糊涂,顺手还了一礼。
卢覃转过身来,向唐仲杰道:“唐师兄方才言道,昨日沈泽同宋掌门一见之下,便使了一招‘凤点头’,将宋掌门打伤,是不是?”
唐仲杰不知其意,点头道:“是。”
卢覃道:“宋掌门并未与之正面相斗,便胸前中掌?”
唐仲杰叹道:“掌门师兄是猝不及防,才中了这奸贼毒手。唉,当时在场之人,又有哪一个想到,这厮会见面一言不发、便突施偷袭?”
卢覃道:“好。”向程子墨使了个眼色。程子墨在他与沈泽相斗,迫得对方接连使了五次“凤点头”之时,对他的用意便已了然。这时见卢覃面向唐仲杰,身形微动,一招递出,便一个欺身上前,一招“凤点头”,向一旁的谢冠英攻去。
南箕北斗
卢程二人同时出手,使的都是一招“凤点头”,分别攻向唐仲杰、谢冠英两人。这两人师出同门,大吃一惊之余,反应亦是一模一样,身子左倾,两掌一前一后,右掌挡格,左掌进击。但听得“啪啪”两声,却是唐仲杰和卢覃,谢冠英和程子墨,各自对了一掌。
卢覃一击便退,抱拳道:“在下无礼冒犯,唐师兄莫怪。”程子墨也即收手,向着谢冠英一笑,道:“得罪。”唐谢两人一时惊愕莫解,但适才对掌,对方的内力一触即收,显然并无恶意。
卢覃道:“唐师兄和谢师兄适才接下这招‘凤点头’,用的招数想是贵门的‘左右逢源’?”见两人点头,接着道:“两位和宋掌门同门,却不知两位的功夫,同宋掌门相比如何?”
谢冠英道:“自是掌门师兄更高。”一语出口,斗然间明白了对方用意。原来卢覃和程子墨两人出手,所用“凤点头”招数,力量速度,便同适才沈泽使的一模一样。卢覃之所以同沈泽过招,逼得对方连使了几次“凤点头”,便是要迫出对方的功夫底细。自己在猝不及防下,仍然能接得住这一招,宋义便不会接不住。纵使内力不如对方,也只会在对掌间被对方震伤,而不是一来便胸前中掌。
他想明白此节,由不得心中狐疑丛生。向唐仲杰看了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彷徨,料来也是想到了这点。
一旁的沈泽这时也明白过来,拊掌大笑道:“着啊,沈某人倘若武功这般高法,一招‘凤点头’就能打死了宋老儿,则早十年就把你们这群慧刀门的家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还用得着磨叽到现在?”
唐仲杰和谢冠英同时哼了一声,脸色甚是难看,一时却不打话。
宋志武却犹自未解,急道:“我爹爹分明是这恶贼打死的。这人奸诈多端,你们怎么能信了他的话?我亲眼看到,他手腕这么一转,就打在了爹爹胸口。”唐仲杰眼睛一亮,叫道:“不错!昨天沈泽出手的时候,前面固然一式一样,但是右掌推出之后,末了手腕微微一转,绕过了掌门师兄的手掌,便按到了他心口。”
程子墨奇道:“手腕一转?不可能啊?”心中存想 “凤点头”的招式去路,右掌一欠一勾再推出,到得对方门面时位势已定,倘若不与对方对掌,变招撤掌还可以做到,但说甚么也不能绕过对方的手掌,再打中他左胸。那边沈泽已经大叫起来:“活见了鬼啦,使‘凤点头’右掌一推出去,哪里还能打弯?你怎么不说老子的胳膊能反拧过来?你倒是使出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