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墨抱了抱拳,道:“在下程子墨。”
那蓝衣男子点了点头,道:“嗯,你是北冥老人的弟子。在下云铎,这位是天河帮的丁老大。”口中说话,眼光却须臾不离程子墨的脸。
程子墨道:“幸会。不知道两位从前面来,可看见我那小师弟云嘉?”
丁是则面上变色,尚未说话,云铎便道:“程贤侄为何有此一问?”
程子墨笑道:“我奉了师父之命,前来洛阳道贺。不想不但新人不在,连两位师伯都不知去向,好容易才寻到这里。自然要问上一句。”
丁是则勃然大怒,叫道:“小子恁地无礼!”
程子墨奇道:“我自问我小师弟去向,怎地无礼了?”
云铎刚要说话,丁是则已哇哇大叫,道:“那姓云的小畜生和他那姘头早掉进黄河里去,喂了王八啦。你要寻他,便一齐下去罢!”他性如烈火,云铎虽在一旁,仍是脱口便骂云嘉“小畜生”。
程子墨知道云嘉未死,掉进黄河云云,多半是金蝉脱壳之计。但听到卢覃竟也丧命,不免情急关心,道:“他两人掉进河里,丁帮主可是亲见?”
云铎见他焦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心道:“当日云锐道他同卢覃云嘉在一处,甚是相护,这三人鬼鬼祟祟,没一个好东西。”道:“卢家小子背上吃了我一掌,收不住缰,两人连车马一齐掉进河里,这里人人都见。你若还不死心,丁帮主的部众现下便往下游寻尸首去,你一齐去看罢。”
程子墨道:“多谢相告。”拍马让在道旁。云铎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程子墨笑道:“路上遇见尊兄,被他教训了一顿。”云铎哼了一声,拔步便行。丁是则心中犹自悻悻然,经过程子墨身边时,刷的一鞭,抽在他手臂上。程子墨不避不让,受了他这一鞭,道:“多谢丁帮主赐知下落。”丁是则见他这般忍让,倒不好再跟一个小辈计较,打马过去。
程子墨见他们过去,当即策马急奔,到了河边,果然见地下马蹄车辙印迹纷乱,河边有一块石头崩了一角,车辙印便就此终结。他眼望河面水流湍急,心道:“那丁是则心直口快,云铎当着他面,说的想来也不是假话。”心痛如绞,只得强自按捺,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须寻到他再说。若他死了,则我……”却想不下去,实是不知道倘若再见不到那人的面,该当如何自处。
他拨转马头,缓缓沿来路走去。
程子墨沿着河往下游走了两日,沿途见得不少天河帮帮众往来水上。这日走到一处,水流平缓,岸上却聚了许多人。他悄悄走得近些,又等了一会儿,便见几个人抬着一物从人群中挤出来,慢慢向外走去。他见那物是口棺材,不禁心中发紧,不知道那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不是卢覃的尸首?
刚想跟过去一探究竟,却见三四个天河帮帮众往他这里走来,边走便说话。他闪身躲在一旁,运起内力倾听动静,遥遥听见一人道:“……累了这些日子,总算两具尸首都找到了……”
程子墨只听了这一句话,便觉一颗心沉了下去,以后的话便再听不见。
他失魂落魄,也不知道在河边待了多久,醒觉时天色将晚,河岸上已空无一人。但觉夜风甚凉,慢慢地又恢复了几分精神,心道:“我要去看看,那尸首到底是不是他。”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两腿发软,心内竟是害怕之极,不知道倘若真看到了那人的尸首,自己是不是还有气力再站起来?
他心中软弱,眼泪便几欲冲眶而出。咬了咬牙,举步便走,忽见道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这人肤色黧黑,样貌寻常,便是一个寻常庄汉的模样。程子墨呆呆地看着他,眼睛越瞪越大,蓦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那人。
那人笑道:“看来我易容的本事是越来越差了。这次连口也没开,就被你看破。”
程子墨抱着他身子,一颗心全然被喜悦淹没,又仿佛飘飘荡荡,进了云端。听了这话,只嘻嘻笑了两声,道:“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卢覃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跟了你大半天了,也不知道你这武功是怎么练的。”
程子墨道:“你还活着,那真是很好……很好,很好。”
卢覃笑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若不是那一具替代云嘉的尸体实在难找,本还不用拖这么久。害得我到底被云家的人追上,背上还挨了云铎一掌。也罢,让他们亲眼看见我掉进河里,更信得实一些。”
程子墨急道:“你受伤了么?”卢覃道:“云铎内力不甚高明,我又早有防备,养了两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程子墨听他说话并无中气不足,略觉放心,道:“回头让我看看。你这人最不实诚,明明该大家有难同当,末了总要自己一个人出头。”想起了先前诸事,兀自心有余悸,抱着他的手臂忍不住便紧了紧,唯恐他又就此不见。
卢覃道:“这事总要有人去做罢。我好容易救了云素出来,又帮了云嘉逃走,总不能让云家再找到他们。”
程子墨道:“那也该是咱们一起去做才是。”
卢覃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去,我不放心啊。”
程子墨心道:“你做难道我就放心了?” 但被他这一眼看得,一时间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却说不出话来。
卢覃也不再说话,将头靠在他肩上,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抱着。程子墨觉得这情形好得不像真的,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一会儿,小声道:“你不生我气了?”
卢覃抬起头来,道:“生你甚么气?”
程子墨道:“就是……在亳州的事。”他见卢覃眉心微蹙,便要开口说话,忙抢着道:“你喝醉了,我对你做了那事,是大大错了。第二日我撇下你走了,更是混账。可我当真不是要存心欺侮你,我……我心里……”要说什么表明心迹,急切间却找不出言语,涨红了脸,道:“我喜欢你。”
卢覃默不作声。程子墨觉得这一刻比甚么都长,心想:“他多半不信,还道我是一直喜欢小师弟……唉,我从前要不那么笨就好了。”心急慌忙,要说几句话来解释一番,又觉得这当儿说甚么都不妥当。搜肠刮肚了半晌,只得又道:“……我喜欢你。”
卢覃道:“我已经听见了。”程子墨见他眼底似乎有一点笑意,却又拿不准是不是。一颗心便如被吊在了半空,悠来晃去,只没个抓寻处。
卢覃看了他好一会儿,忽地展颜一笑,道:“那一回在亳州的事,你很不必这么有愧于心。我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让我喝下那杯酒?又或者……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跟谁都能睡,才让你上手了不成?”
程子墨一怔,蓦然间会过意来,一时间大喜若狂,心中再容不下别的念头。
隔了良久,卢覃低声道:“……你放手。我没在河里淹死,这会儿倒要给你闷死了。”
程子墨脸上一红,略略松了手,却说甚么也舍不得放开,将嘴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道:“这一生一世,我是再不肯放手让你去了。”
卢覃笑道:“你莫忘了,我现下已经是个死人,往后也不能在江湖上露面。你要同我在一起,可有得麻烦。”
程子墨心花怒放,道:“这有甚么打紧。天下这么大,我同你到西域去,到南疆去,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