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发于:2009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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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里面一个女子声音道:“多谢你,这可费心了。”声音柔美,悦耳动听。
  里面静了片刻,又听赵文轩道:“从月初起每日里多添了两例菜,怎地你还是这么瘦?你是有身子的人,就算是勉为其难,也总要多吃些,不然孩子怎长的好?”
  程子墨感到身边的云嘉身子剧烈地一颤,心下诧异:“原来云素有了孩子了?”
  忽听得里面云素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中显得甚是抗拒。又是砰的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翻倒了。赵文轩恼道:“你便是一贯会扫兴。就算你身子不方便,难道我亲一下都使不得?”
  桌椅一响,似是赵文轩站了起来,道:“罢了罢了,好在我不止一个夫人。你休息罢,我过两日再来看你。”脚步声响,走了两步,又听他道:“你那丫头银络我留下了,明天再派个别的来服侍你。”笑了一声,道:“主子拿捏,带来的丫头倒是一个比一个在床上来得。”
  云嘉听得赵文轩的脚步渐渐去远,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往窗纸上轻轻一点,往里望了一眼,便叫道:“姐姐,是我。”
  “吱呀”一声,窗子在他们头上打了开来。程子墨抬眼望去,只见云素穿着鹅黄轻衫,挽了低低一个垂心髻,青丝如云,眉目若画,竟是生平未见的绝色,只是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她见到窗外三人,只微微一怔,叹道:“你还是来了。”
  云嘉身子一纵,便从窗子里跳了进去。
  程子墨刚要跟着跳入,却被旁边一人拉住了。卢覃向云嘉道:“你和姐姐说话,我和程兄到外头去走走。”
  程子墨急道:“若是再有人来……”
  云素淡淡道:“家里女眷今天去安国寺上香,后日才回来,园子里这会儿只剩了上夜的人。我熄了灯,他们便当我睡下了,不会多事过来看的。”说着噗地一声,轻轻吹灭了烛火。

  无逾我里

  程子墨和卢覃走出花园,便见远远过去一人,正是赵文轩,边走边叫小厮:“东门备马,手脚麻利些,我这就要出去。”
  卢覃一拉程子墨,两人便悄悄跟了过去。只见赵文轩匆匆忙忙出了东边角门,上了马就走,全没留意身后多了两个吊梢的。他骑马过了两个街口,向东一拐进了条小巷,走过七八间房子,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下了。
  程子墨和卢覃隐身屋檐暗影下,透过窗棂,向屋里望去。只见赵文轩坐在八仙桌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红衣女子给他倒上了酒,抿嘴笑道:“二爷这一向不来了,我只当二爷又有了新人,忘了这里了。”声音又娇又媚,说不出的荡人心魄。
  赵文轩笑道:“我便是忘了亲娘老子,也哪里敢忘了我家亲亲的笺儿。”伸手便去搂她,那女子轻轻啐了一口,躲了开去。赵文轩道:“我的心肝,我早和你说了,要不是我家老爷子上回发了话,今年不许我再娶小进门,我哪里舍得叫你一个人在这里冷冷清清?早接你进去做了六姨奶奶。”
  笺儿道:“好二爷,你不必哄我。我晓得你家里那些姨奶奶们厉害得紧,连你家的正头太太,什么洛阳武林世家的云夫人都欺倒了。我这样的人去了可不是白填了眼?”
  赵文轩笑道:“我那夫人是个纸糊的灯笼,不用人拆,风吹吹自己就倒了。她最是道学,成日家只会看书写字,却是半点武功都不会的。”
  笺儿笑道:“听说云夫人是有名的才女,更是个大大的美人。”
  赵文轩连连摇手道:“罢了罢了,我消受不起她。打来了就没怎么开过笑脸,也不知我赵家哪里得罪了她。上了床更是木头一根,怎么摆弄都不出声响儿。跟她好声好气着也好,打着骂着也好,总之是一张死鱼面孔,教人见着就有气。我上个月实在气不过,把她痛揍了一顿,撵到下房里去了几日。偏前儿大夫说她有了喜,这要给我生了儿子,倒也罢了。”
  程子墨心道:“这姓赵的恁地可恶。幸好小师弟不在这儿,他要是听到这些言语,还不知怎么生气。”一转眼,发觉卢覃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正纳闷间,只听得楼下马闹起来,一时马嘶人喊,甚是热闹。跟着楼梯上噔噔噔作响,一个婆子在门外叫:“二爷,那马不知怎的发了狂,小厮们拉不住。”赵文轩烦躁道:“总让人一会儿清静不得。”骂骂咧咧地出去,笺儿也跟着下楼去看热闹。
  室内静了半晌,忽然门帘一抬,悄没声儿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方才不知去向的卢覃。只见他轻手轻脚地将酒壶盖子一掀,往里扔了什么,抬头向程子墨的方向望了一眼,闪身又出门去了。程子墨见他这一眼里分明有狡黠之意,心道:“原来他也会做这等手脚,我还道他真是好人。呸呸,他分明对小师弟不怀好意,又怎会是好人了?”
  一会儿工夫,赵文轩和笺儿回来了。赵文轩气喘吁吁,骂道:“这畜牲今晚不知发的什么疯。”伸手便给自己斟了杯酒喝了,又揽过笺儿来坐在自己身上,笑道:“好笺儿,咱们这可好长久没亲热了,你想我不想?”忽然在笺儿头发间用力嗅了嗅,皱眉道:“你多久没洗头了?怎地一股子怪味?”
  笺儿大羞,道:“瞧爷说的,前儿才洗的头,方才还上过了花露油的。”
  赵文轩见她晕红双颊,淹然百媚,不禁春心大动,笑道:“是么?我倒要好好闻闻。”双臂一紧,便往她唇上亲去,笺儿宛转相就。
  猛听得赵文轩“呕”地大叫一声,一把将笺儿推开,一只手捂着嘴,靠着桌子不住地反胃。笺儿猝不及防,一跤跌在地下。赵文轩一面作呕,一面拿一个手指点着她道:“你……你嘴上抹的那是什么东西?隔年的茅坑也没这般臭……臭……臭死我了……”笺儿又气又羞,哭了出来。
  程子墨正看得有趣,忽然听到背后衣袂带风之声,一回头,见卢覃站在院子里一棵大树枝桠上,笑吟吟地向他招手。月光穿过树的无数枝叶,斑斑驳驳落了他一身。
  程子墨纵身一跃跳上树桠,站到他身边。卢覃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他酒壶里扔了一把漆木千里香。”
  程子墨诧异道:“我以为那是外伤拔毒所用。”
  卢覃道:“不错,但是用后三个时辰口鼻麻木,无嗅无味。我改了下提炼的法子,混在酒里,便能让人在三个时辰里,闻到任何香气都像……都像到了茅厕。”说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程子墨一想,几乎也要大笑失声,心想:“这个整人的法子倒是促狭。”只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开了,赵文轩一头冲了出来,跨上马向外就走。卢覃和程子墨一前一后,从树梢跳上了围墙,见他出了门便策马狂奔,却不是往赵府去的方向。
  程子墨心道:“怎地他还不回家?”好奇心起,向卢覃道:“咱们再跟去瞧瞧。”卢覃点头。
  两人又跟了一程,赵文轩跑了约莫一盅茶的工夫,进了一个门前挂着灯笼的院子。程子墨奇道:“难道他这里又有个外室?”
  卢覃摇头道:“不是,这是个妓院。”程子墨恍然大悟,继而忍俊不禁。果然赵文轩进去了只片刻工夫,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挥着香罗帕子叫:“爷今儿怎地恁地不赏脸,略坐一坐的空儿也没有?”赵文轩连连向后摆手,只道:“你们……别跟着我……”哇地一声,在街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程子墨和卢覃两人坐在人家屋顶,看赵文轩狼狈不堪地起身上马,有气无力地去了。卢覃笑道:“这回想必折腾够了。”
  程子墨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从方才起便有哪里不对,却说甚么也想不出来。旋即想到云素那般温雅的佳人,却得着这么一个恶俗不堪的夫婿,不禁叹道:“这赵文轩也奇怪得很了,有妻如此,尚不知足,偏要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妾,还要到这等地方来。”
  卢覃不答,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的云嘉。”站起身来,道:“程兄,咱们回去吧。”

  耿耿不寐

  两人回到赵府,寻到云素居处。窗内仍是如他们走时一般未点烛火,黑洞洞的,却是半些声响也无。卢覃轻叩窗扇,过了半晌,才听得室内轻轻的脚步声过来。窗子打开,云嘉跳了出来。
  程子墨想问他过去情形,月光下却见他脸色惨白,眼圈发红,一句问话便咽了下去。云嘉一言不发,向外就走。程子墨紧跟在他身后,只看见他胸脯急促起伏,显得极是激动。
  三人默默地穿过花园,仍是翻墙出去。程子墨想引云嘉高兴,便将方才戏弄赵文轩的事说了出来。无奈云嘉听了这个话,也只是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一路无话地回到客栈,这次却是三人各自睡一个屋子。程子墨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识云嘉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他今夜这般的神情。他自己没有姐妹,不知道云嘉心里到底如何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安慰他。一时深恨这间客栈怎地有这许多空房,又恨有个卢覃在旁碍手碍脚,在他想来,倘若这时只有他和云嘉两人在一起,云嘉便能同三四年前一样,甚么心事都肯对他讲。
  将近夜半,程子墨实在再难安睡,悄悄起身,想:“我去瞧瞧小师弟屋里情形,倘若他还在难过,便想法子劝慰开解。”来到云嘉窗下,见里面黑暗一片,想是已经睡了,略觉安心。一回身却见右面的窗里隐隐透出一点烛光,正是卢覃的屋子。
  他正欲走开,忽觉那窗纸上影影绰绰,似乎映着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情不自禁地便走了过去,从窗纸的破隙间向里张望。一望之下,但觉头顶打了一个焦雷。床上紧紧相拥相抱着的两个人,不是云嘉和卢覃却是谁?
  淡淡烛光下,云嘉只穿着月白贴身衫褂,整个人都倒在对面卢覃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卢覃披头散发,半披衣衫,一双手臂密密搂着云嘉,手指插入了他发间。
  程子墨眼前一阵发黑,脑中一片空白,浑不知身在何地。仿佛过了有一百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忽然见卢覃轻轻抬起手来,出指如风,点了云嘉背上神道穴,两肩胛下曲垣穴。云嘉闷哼一声,软瘫下来。卢覃双臂仍是环抱着他,侧身将他放在床上,伸指又点了他胁下期门,足底涌泉。
  程子墨在窗外本来恍恍惚惚,见此变故吃了一惊,伸手推开窗子,便欲一跃而入。却见卢覃正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微笑道:“程兄少待,我这便出来,咱们到屋顶上去说话。”
  程子墨急道:“你把小师弟怎么了?”
  卢覃道:“不妨事,他哭得久了,未免伤身。我轻轻点了他几处穴道,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程子墨一怔之下,烛光下见到卢覃前襟湿了一大片。向床上云嘉看去,见他脸上潮红,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下依稀有泪珠莹然,一凝神间,听得他呼吸匀细,确是睡着了。他回想卢覃方才点穴手法,料知无碍,心下稍安。
  卢覃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拢起头发,穿上外衫,系好衣带,这才不慌不忙向程子墨一摆手:“程兄房上请。”
  屋脊上晚风甚凉,吹得程子墨头脑渐渐清明,心里却是慢慢冷起来。他定一定神,看着对面那人道:“卢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不喜欢云嘉?”
  卢覃清亮的眼睛毫无躲闪地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怡然自若,微笑道:“自然是喜欢的。”
  程子墨道:“好,我今晚便动身回北冥派去,你不必跟云嘉提起今晚之事,就说我接到师门消息,必须回去复命。我以后不再见你和云嘉,你……要好好待他。”
  卢覃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良久方道:“程子墨你这又是何必……”
  程子墨截道:“我这几日已经看得明白,也想清楚了,云嘉跟我不过是小时候的情分。他既然同你情投意合,我不愿庸人自扰,也不便再留,故此作别。”
  卢覃摇头道:“云嘉和我,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们同门三年,他只当我是兄长,或许有些亲密举动不避人处,在你看来匪同一般,在他却是无心而为。”
  程子墨苦笑一下,心道:“他今夜伤心之下去寻你而不是我,在他心里,究竟是把你的位置放得更近。你们方才,又是那般光景……唉,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看你们卿卿我我?”
  卢覃似看出他心意,又道:“他今夜这般举止,乃是另有原故。其中缘由,我现下却不便对你明言,你日后自会知晓。他心中纵待我比旁人亲厚些,但直到现下,并无半分暧昧之处。”
  这几句话大大出乎程子墨意料。看看卢覃神色,并不像是随口戏言。他心中三分惊喜之外,倒有七分疑惑,忍不住道:“你为甚么告诉我这些?”
  卢覃笑道:“程子墨,你好没意思。你道你今晚一走,便算作成全了我们两个,是也不是?哼,我若是看中了谁,便要他自厢情愿的死心塌地,谁稀罕别人让给我了?你要当真喜欢云嘉,便当公公平平地争竞,光明正大地去讨他欢心,而不是连他的真实心意都没弄清,便想一走了之。”
  程子墨脸上一红,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言。他自与卢云二人同行,每天都觉得自己才是多余出来的那一个人,临行和王鲲的那一番对话,时不时地冒上心头。今晚乍见两人情景,一时如五雷轰顶,心中先入为主,再想不到其他。这时听了卢覃说了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他略一思索,便道:“好,我留下来。”
  卢覃微笑道:“如此,鄂州之事,还望程兄多承一臂之力。”他忽然又改口称“程兄”,神色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客气。
  程子墨道:“好说。”
  转身走了两步,想了一想,又回头道:“谢谢你。”

  其人美仁

  第二日早上三人见了面,云嘉神色间仍是恹恹地没精打采。程子墨记得卢覃说过其中另有原故的话,几番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怏怏作罢。
  卢覃道:“云素既然一时不会有事,咱们今日便去鄂州。”
  云嘉勉强笑道:“我说了要请你们去云鹤楼吃饭的,可不必替我省银子。”程子墨看他气色光景,实在不像是要请客大快朵颐的样子。卢覃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去云鹤楼,讨云嘉一个东道。”
  那云鹤楼是当地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三人不多时便已寻到。其时未到午时,酒楼里人客寥寥,一个店小二上来招呼让座,云嘉道:“咱们到楼上去罢,那里坐着好看临街风景。”
  店小二领着卢覃当先上楼去了,程子墨正要跟上,云嘉在后将他衣襟一扯,道:“师哥,你先陪着卢师哥吃着,我要……我先出去一趟。”
  程子墨大奇,道:“你到哪里去?”
  云嘉低下头去,上齿轻轻咬着下唇,低声道:“我去赵府,你别跟卢师哥说。”说着将一个荷包塞在程子墨手里,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程子墨惊讶之下,也忘了去拉他,眼睁睁看着他匆匆忙忙地出门上马,竟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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