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脚商人道:“确有此意,以答谢谢公子的一茶之恩。”
“好!”谢潜笑眯眯道,“那本公子自然也要答谢你的品评之恩,不论评价的如何,小袖,把封银拿来。”
行脚商人一愣,大厅里的看客也不由纷纷侧目,谢潜仍是那副不怎么靠谱的笑脸,小袖果然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纸盒,双手捧给那行脚客商。
有好事的人道:“这么点大的盒子,能装几两碎银?莫不是放着铜钱?咱们打赏小二都比这多多了吧!!”
有人低声嗤笑,小袖一哼,当场打开纸盒,里面躺着一只平凡无奇的元宝,只有金黄的色泽昭告出它不菲的身价。
一片哗然之中,行脚商人低下头,也轻轻笑了一声,笠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就无从看清具体的表情。不过,他笑完之后,冲谢潜深深一拱手,道:“谢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谢潜:“请。”
行脚商人拾步走进厅堂,坦然落座,这时,才有人发觉,此人被笠帽遮了多半张脸,衣着打扮也落魄得很,可气度和仪态却有些不凡,咋舌的同时,也难免在心里暗暗嘀咕起来。
这时,有人不断向谢潜搭讪,言语间暗示愿意做第二名品评人。但谢潜一概不理,含笑看向掌柜,道:“店家也请一位品评人如何?免得皆是本公子的一言堂,有失比试的公平。”
掌柜的人脉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可若郑重其事请人来,岂不相当于平白给这谢纨绔抬身价么?他才不做这亏本的生意,便冷哼一声,冲厅堂中拱手,道:“诸位,可有愿来者?弊店奉送上等客房住宿三日。”
这来福茶楼的隔壁,便是同属一家商会的来福客栈,价格适中,干净舒服,很受来往客商的欢迎。于是,他话音一落,便立刻有好几人踊跃申请,与没人搭理的谢潜状况完全不同。掌柜得意地向所有人道谢,又示威似的瞥向谢潜。可惜谢潜正专心致志地扒下橘皮,清掉橘络,再在贺飞云手边的小果盘里摆出漂亮的花来。不仅完全没注意到掌柜这厢的盛况,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懒的施舍。
掌柜窝火得要死,却也只好捺下郁闷,选出一位面赤须白的老者,作为茶楼一方的品评人。
这时候,看客已经爆满了,还有更多的人试图往大厅里凑。谁也不肯走,谁也不愿意让开,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连穿廊、回廊,甚至于茶楼门口,统统围得水泄不通。而被挤在当中,进退不得的看客,只能把期待的目光不断投向后厨的方向。
幸亏没等上多久,隔屏后几人鱼贯而出,两名跑堂每人捧出一个平平的托盘,而制作盘中菓品的来福茶楼大师傅、顶着“老何”之名的御厨张二狗,也紧随其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看客们顿时热闹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师傅和“老何”都是一脸郑重,等跑堂将托盘搁在桌上之后,便一人一边,站在了自己那盘的后面。
谢潜选得这座位十分用心,不仅位于大厅的中央位置,又正冲大门,且比门外稍高出一阶,因此,便保证了绝大多数看客能看清楚。
如今人数早已达到了谢潜的预期,他也不再磨蹭,直接道:“两位师傅,请开始吧?”
来福茶楼的大师傅抢先一步,冲台下转圈作揖,道:
当先一步,道:“制作时间短暂,松子糖实在来不及。本人制作了核桃芝麻糖,诸位请看!”他一边说,一边将平盘的盖子揭起。
一股特殊的香甜味道腾然而起,这熬制的糖果很难有飘香四方的气味,不过,借着刚出锅的余热,也足够让周围几桌闻得到香气了。
盘中码放着几摞四四方方,刚好切成一口大小的坚果糖,糖色棕黄,带着琥珀的色泽,透出其中浅色的碎核桃仁和黑色的芝麻,令人观之口舌生津,跃跃欲试。
行脚商人不由赞叹一声,谦让道:“长者先请。”
老者点点头,捻须而笑:“贵客客套了。老朽乃是本地出身,理应让客人先请。”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便不再推辞,同时从盘里拿起一块。这刚刚成型的糖菓,指尖能明显感受其余温,并且,稍微用力就会变形,比完全凉透了、固定后的松子糖要松软不少。
行脚商人翻看几回,又仔细嗅一嗅气味,笑道:“形状规矩,核桃馅料有巧思,好。不愧是来福茶楼。”
老者却直接将糖菓放入口中,先品了滋味,又咀嚼一番,一脸惬意地叹了道:“是这个口感。绵软不失干脆,核桃、芝麻的香浓与焦糖融为一体,解腻的同时又丰富了口感。不愧是来福茶楼的大师傅,敢问这核桃芝麻糖,未来可有上菜牌的一天?”
两位品评人的评价不可谓不高,这倒不出旁人所料,松子糖是茶楼远近闻名的招牌,同样手法熬制出来的核桃芝麻糖,自然也不可能差到哪去。于是,看客们只了唏嘘一番,很快将目光投向另一盘。
毕竟,这没有任何来头的谢纨绔,其“车夫”所制的菓品,究竟会闹出多大笑话,才是绝大多数看客真正期待的重头戏。
第32章 比拼糖艺
不论看客们等待得多么焦心,来福茶楼的核桃芝麻糖还在品评之中。等老者的一番赞美之词说完,行脚商人才终于看完了外形,将糖菓放进口中。隔着斗笠,别人看不到他品尝时的神情,又苦等了半天,等这一小块糖被他咔嚓咔嚓嚼碎、全咽下去之后,他又慢吞吞地漱了口,才道:“香浓有余,甜度略高,酥脆稍欠。”
掌柜听着发急,道:“欸这位客人,您别是因为收了谢公子的酬劳,就特地说我们不好吧?!咱们的松子糖有口皆碑,你凭什么说这核桃芝麻糖就不好?”
行脚商人笑了一声,道:“掌柜的何必急于辩解,堂堂来福茶楼,难道会因我这过路人的□□就损了声誉、影响了客源吗?”
“这!”
行脚商人:“我认为不至于。所以,这糖我想仔细说一说。”他又拿过一块核桃芝麻糖,轻轻掰弯,再举起来让所有看客都瞧清楚,“熬糖,第一讲究火候、时刻,第二讲究填料的搭配,第三讲究切片、塑形。而这第三项里,不止是做出成大小均等的模样就结束了,而是要慢慢地等它凉透、干透了,形状不塌、不毁,才算彻底完成。诸位若尝过松子糖,必定对其酥脆的口感印象深刻,那是因为它从制作,到完成,再送到客人的桌上、口中,经历了足够长的时间,足以让熬制的糖汁彻底冷却、凝固。但是——”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茶楼大师傅,“这核桃芝麻糖,从制作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半个时辰吧?糖体尚温热,自然不可能酥脆得起来了。”
看客们有些恍然大悟,另有一些仍然存有疑惑,还有一些格外喜爱松子糖的常客道:“便是不酥脆,糖与核桃仁的搭配也不会出错!必定不至于不好吃!”
“是啊,商人就是市侩!一点小瑕疵也要掰扯半天!”
行脚商人却只看向茶楼大师傅,好像在单独与他谈话,道:“大师傅,你可是用窖冰冷却,才让它强行成型的?若非如此,核桃仁不至于一并失去酥脆的质感。”
大师傅微微变色,道:“客人好刁的舌头,确如你所说。但仓促之间,只能如此了!”
有人喊道:“那等它凉透了呢?”
行脚商人:“凉透自然会与松子糖差不多,只是——”
不等他再多说,那人已经打断道:“那不就完了,说这有的没的作甚!咱们平时也不可能吃得这没凉透的糖菓!!”
“确实。”老者捻着胡须赞同道,“不过,这温糖的口感绵软甜美,对老朽的牙口来说,反倒恰到好处了。”
行脚商人还要再辩,谢潜轻轻摆手,阻止了他,只笑道:“老先生说得很是。众口难调,同样的东西,尝过后获得不同的评价,这再正常不过。何必纠结与贬褒呢?依我看,既然两位品评人都评过了,咱们就开始品鉴老何的成品吧?”
他的提议,正提到了大多数看客的点子上,很快,喧哗与反对的声音,便被催促开盖的吵闹声盖了过去。谢潜也不卖关子,直接将盘盖掀起,亮出平盘之中的成品。
在场的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但糖菓往往都做成一口大小,离得远些的,再怎么看,也只能看到盘底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粒淡黄色、圆滚滚的物体。
“这、这?这不是花生吗?!”
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周围桌边的看客们纷纷站起身来,探头细看,确是花生的外形:浅黄色,约莫上下一致的葫芦形,外皮上纹路经纬交错,造成了网格状的清浅凸凹。除了看上去特别干净之外,怎么看,都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
有人急了,道:“这啥玩意儿?水煮花生?”
“拿花生来糊弄我们?酒铺里几文钱能买一大碟吧?!”
“除了沙子洗得干净——还有什么拿的出来的优点???”
众人哄堂大笑,又夹杂着四起的嘘声。可隔壁桌一身锦袍、像是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惊疑不定地道:“不对。这、这……这不是花生,这是糖,酥糖么?!”
谢潜悠悠然遥相拱手,赞道:“先生识货。”
这锦袍的员外大约有不少人认识,纷纷诧异不已,可没人能像他一样占尽地利,看得这么清晰。幸而那白胡子老者,凑近仔细看了半天,也道:“确实,不是花生。”
行脚商人:“虽不是花生,却也是花生。某南来北往多年,也算见识过天下诸多吃食,可做到拟其形,拟其味的吃食,却只有缘尝过三次。”
老者乐呵呵地摸摸胡须,道:“老朽痴长年岁,有幸尝过五六次吧,惭愧。”
行脚商人也笑道:“明明是幸甚之事,老丈,咱们就别客气了,直接尝吧。”
两人达成一致,老者便伸出那枯瘦遍布皱纹的手,将其中一粒胖滚滚的“花生”捏了起来。与这粗糙的手指一比,众人才惊觉,这“花生”的颜色更浅,表面则比真正的花生多了些光泽。而随着“花生”离开托盘,表面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细小的酥皮,这太过明显的不同,才终于叫人相信,这是“糖菓”,而不是真正的“花生”了。
顿时,喧哗和嘘声都荡然无存,换成了针落可闻的寂静。每个人,都死死盯着老者手里的“糖菓”,等待老者对这外形惟妙惟肖的糕点做出品评。
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老者拿起之后,竟没有像吃核桃芝麻糖那样直接入口,反而托在手心,品鉴似的观察起来。
他道:“像,确实很像!这经纬脉络,与我昨晚佐酒之物几乎一模一样!连上下略微差异的形状也很真实。而且,托盘里的每一粒大小不一,形状有略微区别,这位师傅,您制作时莫非没有用模具,而是徒手雕琢出来的不成?!”
“老何”一摊手,愁苦道:“一没时间,二没模具,只好随手捏了,您老人家随便看看就成。”
——是低调的炫耀?!还是反向自谦?!要知道,徒手塑造一块硬糖不难,可这显然是一碰就掉渣的酥糖,如何“徒手”塑造?!需要多深的功力,多巧妙的手法?!
众人议论纷纷,便是尝不到这花生酥糖的味道,仅凭外形,就足以给每个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来福茶楼的大师傅终于变了脸色,不过,尽管他脸色难看,却还保有学厨的初心,抛下颜面,咬牙走到“老何”的面前,深深一躬,,道:“前辈,可否也让我一尝这酥糖?”
张二狗赶忙把人搀扶起来,道:“仓促间多有得罪,当不起前辈二字。请尽管品尝,多余的份,我们公子——”他想起谢潜还坐在旁边,赶紧低声询问,“谢公子,能不能……”
谢潜大方地道:“无妨,随便吃。反正待会多出来的,总也要分给大家品尝。大师傅,请自便。”
大师傅恭敬道谢,捻起一粒仔细放在口中品尝——倒不是他不仔细观察外形,而是比起外形,他更加关心这酥糖的口感。
果然,和他料想之中几乎一模一样,外皮酥到不可思议,入口的瞬间,酥脆转瞬即化,变为沙软的甜美;而也出乎了他的预料,这糖中碾得极细的花生粉末,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味,再格外突出了醉人的馨香;夹在脆皮和花生粉酥之中,还有一小撮充满了颗粒感的花生碎,增加了层次感,也让口感更加立体。
小小的一粒糖,总合了酥,绵,甜,香、脆,每一种都恰到好处,却又浑然一体,没有任何一味突兀,反而互为回应,互相烘托。明明是花生的型,却又不是花生,偏偏层层口味都是花生,不可谓之不妙,叫人尝之难忘。
也让来福客栈向来自傲的大师傅从不可思议,到惊诧,到叹服,直到折服。
行脚商人道:“从外形来判断,花生糖的拟型已经几乎乱真,核桃芝麻糖就未免逊色。而在味道上,花生糖口感丰富,甜度合宜,而核桃芝麻香为补救外形做出了努力,可冰湃之后,甜腻未免要稍重一些,兼之未能完全冷却这一减分项,我认为,花生酥糖显然要更好。”
白胡子老者却道:“老朽已经吃了几十年的松子糖了,对这一类糖菓再熟悉不过,也再爱吃不过。正如老朽刚才所说,那温热带暖的刚出锅的糖,老朽以为,也能算作风味的一种。反之,花生酥糖好看归好看,甜蜜有些欠缺,花生的外形,更会叫不明所以的人产生误会。因此,老朽认为,核桃芝麻酥要更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