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潜叹了一声,心道果然如此,但打秋风只是顺带的,想办法留下来才是中心思想。他也不走,趴着门框眼巴巴地瞅贺飞。
贺飞云只当没看到,转身进屋,先倒茶漱了口,才道:“进屋就把门关上,不进来便出去。御书院的姿仪课先生难道没打过你的手心吗?!”
谢潜得了令箭,忙不迭进屋带上门,嘴角止不住上扬,却要反驳道:“秦先生才舍不得罚孤呢!再说,孤已经离开书院许久,又没资格下场科举,不存在座师的管束,如今天下除了皇兄之外,谁也没资格打孤的手心啦。哼!”他挑衅地翻了贺飞云一眼,又接连一通跺脚搓手,道,“好冷啊,小半时辰孤衣服都冻透了。越往西,天气果然不一样,真是越发凉了,落雪之前咱们能赶到黍郡吗?”
贺飞云对他关于“打手心”的说辞不置可否,却道:“屋中不冷,郡王大可不必受这冻。”说着,他还是倒出一杯热茶,推向谢潜,“依现在的速度,只能说,入冬之前尽力而为吧。”
谢潜眼睛忙得不够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本就摆设不多的屋子,恨不得扫视一百遍,一边看,一边也不知有没有把贺飞云的话听进去,又喃喃道:“这也没什么区别啊?”
贺飞云手里的热茶递不过去,又气又笑道:“中档客栈的天字号房,能有什么不一样?”他将谢潜的手抓过来,茶杯直接搁在手心,又道,“不是冷么?拿好!”
谢潜冻白的脸唰地一下子红润起来,捧着茶,不敢乱动了,只好乖巧坐下,小声道了一句谢,停了一小会,又偷眼去瞧人。
所有的小表情,一点不差全落在贺飞云眼里,他心里想笑,却板着脸,道:“只隔一道墙,郡王还嫌不满足?”
“只隔一层肚皮,就已经看不到人心了,更何况一堵墙呢。”谢潜捧着热茶,先叹一声,又叹了一声,做足了无可奈何的模样,“只隔一道墙,便是一个孤苦伶仃,唯漫漫长夜,独自煎熬而已。”
贺飞云对铜镜整理好衣冠,低头束着护手,谢潜类似的话说得太多,他也听得太多,如今不仅听得心平气和,甚至半片涟漪都生不起半个,直接越过生气这一步,跳到正事上去:“商谈已准备充分了?今天不比昨日拍卖,必定要一番讨价还价,你若不好好打算,届时别要血本无归。”
谢潜:“喔?客商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怎会吃人血?孤又不是小孩子,贺将军别想吓唬孤。更何况,孤要是亏本,就来蹭贺将军的白食,反正昨天你大赚了一笔,足够孤吃好几年的。”
通篇顾左右而言他,贺飞云瞥他一眼,道:“不方便说就不必说,何必装听不懂?既然你心里已经盘算过了,就好好运筹,莫要荒废了昨天我家校尉出场配合。”
谢潜:“嗯?你家校尉?那贺将军算不算出场配合?”
贺飞云:“我只出场,不配合。”
谢潜嘻嘻哈哈笑到捶桌,道:“确实,契兄弟也好,压寨夫人也好,贺将军不当场发飙孤已经足够给孤面子了,怎么可能配合呢,哈哈哈哈!”
虽说,贺飞云的确是这个意思,可谢潜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听着莫名感到不舒服。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气愤。可具体这不舒服是从哪来的,思来想去,大约只能归结于“事先没有与他商议,擅自行动”这一点了。
话不投机,贺飞云默然不语,也不继续磨蹭收拾那本来已经足够整齐的仪容,两三下打好护腕,转身便要出门。
还没走出去半步,便被搁下茶碗的谢潜拦住了。
谢潜生怕他误会似的,先高举双手声明:“孤失礼一下啊,没别的意思,贺将军万万莫要亮兵器。”
贺飞云淡然站定,等着看他耍什么花样。
不想谢潜慢慢将手举到他额前,只用手指尖,尽量不触碰到前提下,轻轻拨动丝带,将眼罩稍微调整了几下,便立刻退后半步,做出“请”的姿势,才道:“好了,贺将军可以启程了。”
明明又是谢潜的“擅自行动”,可莫名的,贺飞云自觉心情似乎又……好了一点。他也不着急走了,问道:“无事献殷勤。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谢潜立刻换上一张哭脸:“孤还能有什么事?昨天你和张校尉那无本生意做得那样好,好歹分孤几口汤喝喝啊?从出长安到现在,孤对你们飞鹰军难道不够上心的吗,一天三顿,管吃管喝,就是最瘦的兵现在也壮一圈了吧?你手下长在身上的膘,可都是孤私库里的钱钱呐。便是连一口汤也不留给孤,好歹把养兵的饭钱清算清算?”
好家伙,连饭钱都借口都想出来了,看来谢潜是真的想分这笔巨款。贺飞云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正中下怀。有了这么个巨大的馅饼,便不怕谢潜闹别扭躲得不见人了。
当然,借口自然是毫无道理的。要知道,沿途的吃食虽然走了谢潜的私库,可其余的花销都在飞鹰军的公账上。再有交换仆从,资助马匹,帮助谢潜训练匠人、交换赶车,以及平时大多力气活,全都是军丁随手相助。
反过来,起初确实是谢潜这边拖了后腿,可在一个多月来,厨子们的精心调配之下,飞鹰军整体的精神、体质,都有了质的提升。另有匠人给的好用工具,等等等等。细细算来,虽然时间并不长,可双方的人情来往已经纠葛得太多,很难再计算清楚了。
所以,谢潜就是在胡搅蛮缠。不过贺飞云并不生气,不仅生不起气,反而觉得这样的谢潜好玩又可爱。他拿出一张银票,施舍一般拍给谢潜:“饭钱。”
谢潜立刻反射性抓过银票,可还来不及高兴,只看一眼,怨气就浓的几乎冲天而去:“怎么才一百两?!”
贺飞云绷得脸皮发紧,道:“不要算了,还我。”
“那不行!”谢潜立刻将银票揣进怀里,“这可是孤勇闯贺将军卧房,才好不容易讨来的分金,你还想拿回去,门都没有!孤要把它存进私库,再一分不省的花掉!”
贺飞云奇道:“不存着?”
谢潜比他更诧异:“存着又不能生小银票,囤它作甚?不过……那张十两倒是可以留下当纪念——”
贺飞云对谢潜的财务状况生出半分好奇,不过他并没有问,只道:“银票是死物,总不如活物值得纪念——”
谢潜一愣,顿时紧张起来,如果他有兽耳,现在必定已经警惕的支楞起来了。
贺飞云看着好笑,心里一动,随即板起脸来,道:“不如留个部件留念?”
他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像是在掂量谢潜的什么位置好下刀。
谢潜大惊,迅速逃到墙边,随时准备翻窗跑路,道:“贺、贺将军你冷冷冷……冷静,万事好商量,大清早的……”
贺飞云终于再止不住,大笑起来,留下一句:“记得关门!”便转身奔赴飞鹰军的早训。
直到目送贺飞云走远,走得彻底看不见了,谢潜才终于意识到被涮了,他壮起胆子,冲贺飞云离开的方向挥拳,道:“敢威胁孤,哼!孤要你好看……这房间,哼哼哼,就别怪孤不客气,不经你允许就乱翻了!!”
他愤然先将房间巡查一通,没发现暗道、暗格,也没发现贺飞云太多的私物。除了刚换下来、尚未清洗的一套衣物之外,再没别的了。这倒不稀奇,谢潜白天出门忙碌,晚上来客房睡一觉,私物几乎都存在马车上,方便随时出发,想必贺飞云也一样。
他做不出偷拿别人衣服的行径,纠结了半天,不经意瞥见,那窗边的小几上,竟然文房四宝俱全。谢潜立刻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走过去,提笔唰唰写下一首歪诗来:
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
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
轻狂更乘酒兴,乐悦渐入嘉景。
写完了诗,谢潜特地多读了几遍,确定没有缺字漏字,才满意地吹干墨迹,裁成字条,叠放到贺飞云的枕下。这晋阳城至少还要再住一晚,他倒不担心贺飞云看不见。但只放一页诗,万一被清扫房间的伙计扔掉就不妙了。他干脆从袖子里,将日常把玩的一块玉石坠子压在了那张纸上。
嗯,完美,像是被人刻意存放在这的东西了。
谢潜做完了这件坏事,高高兴兴出门,神清气爽地前往谈判地点——来福茶楼的二楼,雅座·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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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诗改自柳永《昼夜乐·二之二·中吕宫》,大概是那啥的意思,意会一下。
第37章 做点坏事
在客栈耽搁了一会,谢潜到时,引路的小伙计已经等待多时。一见人来,忙不迭引着他进屋。
屋里茶水点心早就摆好了,桌边坐着的三个人正互相寒暄。主座的两位其中之一竟是个熟人——正是昨天最后一场拍卖的货主(冤大头),闽商黄员外。另外一位虽然是生面孔,可他脸大耳肥,满面红光,一派福相,是典型北派富商的模样。
陪坐的掌柜一看谢潜终于出现,赶紧把他拉进座,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黄兄、李兄都已久等了!”
几人又是一番例行寒暄,掌柜刚介绍完谢潜,还来不及向谢潜介绍那李姓客商,就听得雅座·听松门外在吵吵嚷嚷。吵闹的人嗓门格外洪亮,声音穿过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怎可能不在?!我家小厮盯了谢公子一早上,他分明就进了这一间。你们都让开,耽误了发财大事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门外的小伙计喁喁赔着不是,那人又道:“别废话,快快让开,昨天没逮着谢公子换名帖,今天一定——”
掌柜听得不像样,拉着脸一边呵斥一边开门道:“干什么呢,二楼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还不快把客人带进房间,在走廊磨蹭什么呢!!”这套表面上骂伙计顺带敲打客人的手段他用得太熟了,哪知今天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外头的大嗓门一把连人带话原封塞回来屋中。顺带那人也跟着挤了进来,一句“让开吧你!”便将掌柜搡开,一把抓住谢潜的手,强烈地摇晃着道:“谢公子!我都蹲守一个时辰了,总算被我抓住了吧!!!”
谢潜顿生尴尬,一脸纠结地道:“这位……大哥,本人已心有所——”他的“属”字还没说出口,已经认出来眼前这大高个大嗓门,正是昨天赢得倒数第二轮拍卖的另一个冤大头。谢潜顿时不慌了,轻咳一声,道:“这位贵客,您是——”
大嗓门立刻道:“对对对!正是在下!昨天拍了你车夫一套花生酥的人!我姓赵!你那花生酥我第二十三房小妾爱吃极了!!!晚上一个劲儿夸我厉害呢!!哈哈!”
谢潜也只好跟着尬笑:“是是是。”
赵大户:“怎么样,还有吗?”
谢潜:“……什么怎么样?”
赵大户:“还有就再给我称二斤,我回去讨好心肝儿去!”
谢潜:“……抱歉,没了。”
掌柜心说,这话的内容和语气,怎么听着都耳熟呢,果然,那赵大户下一句又道:“没了啊,可惜了了。我那心肝儿说了,家里车夫都能做出这等精致菓子,不论现在境况如何,未来必当飞升。这不,我一听,赶紧穿上裤子就跑来找你了!谢公子啊,你打算谈什么生意,拉上我一起啊!”
艹了,还真是一样的套路!!连当掮客都有人来搅局,掌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阴阳怪气道:“赵哥的鼻子真灵啊,咱们连肉都没端,就顺着味儿找来,怨不得晋阳城属您运势旺呢!”
赵大户四平八稳地当捧场话听了,道:“那是,多亏诸位朋友的抬爱。就是你这儿有些不够意思了吧,有发财的好事为何不叫上我?!怎么,来福商会看不清我这野路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使眼神打架。谢潜再边上听得分明,心里感慨不已。好家伙,昨天一共就赶上两轮拍卖,俩货主今天还都到齐了。真是宰得早不如宰得巧,既然如此,不如合伙一并宰了罢。他先把手从至少纳了二十四房内眷的赵大户手里抽出来,才打圆场道:“好说好说,相请偶遇都是缘,既然来了,咱们就同喝一壶茶,有钱一起赚嘛。”
片刻之后,不论在场的几个客商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还是面不和心里头打架,总之,都并排围坐在桌边,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着谢潜关于“抗震马车1.0版”的产品推介。
谢潜在路上已经拿小桃小袖当试验品,提前演练了许多遍,如今手到拈来,掏出事先备好的图纸在桌上一铺,将这马车的好处逐一进行说明。虽不至于吹得天花乱坠,但也离“此物只应天上有”相差不远了。
没有拍卖场的气氛烘托,三名客商果然没露出任何激动的神色。黄闽商一边思考着一边道:“这轮轴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改造,效果真能这般厉害?”
谢潜:“口说无凭。车就在几步外的来福客栈里停放着,几位大可直接亲身试一试。”
李员外——便是掌柜推荐的另一位长安来的客商,说道:“客栈的院落全是石板平地,试不出山路效果,我等如何判断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谢潜:“确实。我有两套试验方案,看几位选哪一种。第一个是趁现在出城,在城外找一处合适的试车的地点。第二个方案嘛,虽然不太常规,却不需要出城,一时半刻就能测出来。不过,无论哪一种方法,都需要另找一辆四匹马拉的小马车,来作为对比和参照。最好是跑过一段路途,磨合顺当了的。几位若手里没有这样的马车,那我就去马车行租一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