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在玉玺上留下一串猩红色的血痕。
赫连生兰连头也不敢抬,瞪着玉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嚎。
赫连与寒并不在乎玉玺,他欣赏着赫连生兰恐惧的神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再次开口:“皇兄……”
他俯身,带来一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你……怕我啊?”
第39章
你,怕我啊?
“朕才不怕……”陷入回忆中的赫连生兰几欲癫狂,再次拎起长剑,急切又恐惧地在赤辉殿内搜寻着——他想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当着赫连与寒的面,剜去心肝——正如同当年,赫连与寒当着他的面,对待父皇那般。
可惜,早在赫连与寒踏入赤辉殿的时候,殿内的太监就全部退了出去。
赫连生兰没寻到出气的对象,不得已,再次看向了赫连与寒。
升腾的火光里,他那个顶着弑父之名的兄弟,依旧在对他微笑,一如……一如三年前。
赫连生兰的心底兀地腾起寒意,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噩梦般的画面即将再次浮现在眼前,天子堪堪稳住了情绪。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僵硬的右手腕,勉强握住剑柄,四处乱飘的目光落在了房梁上悬着的一点红色的绳结上。
那是所欢走后,赫连生兰命太监们砍断了的半截红绳。
他的心倏地落回了原地。
“朕不怕你。”赫连生兰嗤笑起来,“朕……虽没有二十万玄甲军,可朕得民心!”
先前入宫的贺清风也好,后来被红绳悬在梁上的所欢也罢。
他不仅有权臣的支持,在楚王府中,还安插了最好摆布的眼线。
滚烫的气息在胸腔里翻滚,赫连生兰宛若吸进去了橙红色的火星。
他怨毒地想,就算赫连与寒真的带着二十万玄甲军直逼京城,满朝文武不会坐视不管,大周的百姓更不会坐视不管。
到时候,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至于其他……
有所欢这个现成的世子妃在,他不信,自己不能洞察先机。
所以,没人能夺走他的皇位。
没有人!
赫连生兰自觉胜券在握,看赫连与寒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轻蔑与自得:“今时不同往日,朕……才是大周的皇帝!”
如同宣誓一般的话伴随着逐渐沉寂下来的风,砸落在尽是灰烬的地上。
赫连与寒兴趣缺缺地拂去衣袖上的最后一块纸灰,见赫连生兰说不出更多的话,便再不开口。
赫连与寒不说话,赫连生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陡然消散。
他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未散去的怨气堵在心口,将心里话狠狠地冲了出来:
“你……不要忘记,这是你欠的债!”
此言又如点燃引线的火星,擦亮了赫连与寒眼里迸发出的两点嗜血的光。
赤辉殿中的火苗还在跳跃,赫连生兰鼻翼间萦绕起了恶心的血腥气。
那是剑下冤魂无数的赫连与寒身上的血腥气。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逐渐兴奋起来:“是你欠……欠母妃的!”
赫连生兰越说越激动,嗓音也逐渐抬高,说到最后,赤辉殿内都是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若不是你……朕的母妃怎么会死?!”
天子言未尽,赫连与寒的眼底就烧成了赤红色的火海。
当今的太后,并非赫连生兰的生身母亲,而是先帝的发妻,昔年被赫连与寒一杯毒酒毒死的大皇子的生母,郑皇后。
而赫连生兰口中的“母妃”,则是另一位,死得更早,如今宫中无人提及的祥嫔。
眼见赫连与寒冷漠的表情出现裂痕,赫连生兰心里生出几丝快意,反复回忆陈年旧事,语气愈发得意:“朕的母妃为你而死——朕要你永远记住,朕的母妃是为你而死的!”
哧。
微弱的响动过后,供布彻底成了灰烬。
黯淡的光影里,赫连与寒冷硬的面部线条透着凶悍的气息,眉心笼罩着浓浓的阴郁,凝聚着阴影的眼窝配上一双薄唇,邪气四逸。
赫连生兰再次生出了胆怯之心。
他这个皇弟,从小就与旁的皇子不同。
论容貌,赫连与寒是一等一的出挑,论策论和兵法,也在皇子中一骑绝尘,可惜,如此才能,却得不到父皇和宫中嫔妃的青睐。
因为,他生来一副邪骨,只会惹人厌恶。
而今,赫连与寒不过是薄唇向下微抿,赫连生兰的腿肚子就开始打战。
他握着手中的剑,色厉内荏:“赫连与寒,你亲手杀死父皇的时候,或许没有犹豫,可朕的母妃……朕的母妃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她临死时对你说的话?”
“你还记得母妃临死时,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吗?!”
赫连生兰神情扭曲,一字一顿道:“她要你辅佐朕登上皇位,否则……否则你和你那卑贱的母亲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赫连生兰凄厉的怒吼在赤辉殿内回荡。
赫连与寒尚未有什么反应,他先被自己吓得压低了嗓音,握着剑的手再次开始发抖。
赫连与寒目光微闪,垂下眼帘,生生忍下了满心翻涌的暴虐情绪,讥笑颔首:“多谢皇兄提醒,臣弟必定谨记在心。不过,皇兄可知,臣弟杀第一个人的时候……用了什么法子?”
赫连生兰一愣,电光石火间,似乎触碰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那念头消失得太快,他到底没能抓住。
赫连与寒已然将手揣进了袖笼,满身锋芒尽露:“是用毒。”
“……那么一点牵机,人喝下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疼得浑身扭曲,手与脚都碰到了一块,扭得和麻花一样,当真是可笑呢。”
可笑吗?
赫连与寒勾起了唇角,几步之遥的赫连生兰却抖如筛糠。
这世间怕是找不到第二个疯子,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描述死在自己手里的第一个人的情状了。
“你……”
赫连生兰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刚一开口,赤辉殿外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喧闹声。
“走水啦——”
“走水……走水?”赫连生兰的眼皮狠狠地跳动起来,顾不上赫连与寒,疾步冲到殿前,“来人!”
候在赤辉殿前的太监们慌忙跑来,跪在殿外:“陛下,走水了!”
“哪里走水了?”
“是……是太后宫中走水了!”太监们欲哭无泪,“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太后?”赫连生兰的犹豫仅仅短短一瞬,面上很快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焦急,“太后宫中怎么会走水?照顾太后的,都是死人吗?!”
太监们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愁容并没有减少半分,甚至愈发浓重:“陛下,还有……还有一事……”
赫连生兰厉呵:“还不快说?!”
“陛下,奴才们……奴才们听说,六皇子为了救太后,冲……冲进火海了!”
他们话音未落,就七嘴八舌地围在了赫连生兰的身边:“哎呀,陛下,您小心脚下啊!”
“陛下,六皇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陛下,六皇子为了救太后娘娘,闯入火海……老天爷感念其孝心,怎么会忍心他受伤呢?”
大周的天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再抬头时,已经看见了烧红半边天的赤红色火光。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任凭太监们怎么催促,都没有动,直到——
“陛下晕过去了!”
在赫连生兰的身后,裹着墨色披风的赫连与寒刚从赤辉殿中走出来。
他指尖沾了些许的纸灰,眯着眼睛注视着太监们将晕过去的皇帝抬走,黑黢黢的眼睛里爬上了嘲弄的笑意。
“殿下。”
秦毅不知何时来到了赫连与寒的身边,察觉到楚王情绪不对,望着远处的熊熊大火,迟疑道:“这么大的火,扑到明天早上,也不一定能扑灭,六皇子……就算是被找到,也定是烧得和灰一样了。”
“……任谁,也不能将六皇子的死与您联系在一起。”
赫连与寒捻了捻手指,看着几点灰尘消散在风里,忽而一笑:“回府吧。”
有个小没良心的,还在府里等着他呢。
第40章
另一边。
马车停在楚王府前时,所欢早已在车内被颠得昏昏欲睡。
他听着车外家丁的吆喝,强撑着抱起同样迷瞪的“狸奴”,恹恹地扶住赵泉伸过来的手:“我去看看世子。”
“世子定是歇下了。”赵泉被所欢冰冷的指尖冻得一个激灵,愈发小心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世子妃,小心些。”
“嗯。”所欢虚虚地迈了几步,腿根酸涩,细腰痛麻,走在雪地里跟踩在棉花上一般,忍不住又在心里将天子咒骂了一顿。
他身子虚,经不起折腾,赤辉殿里走了一遭,怕是入宫前喝的精水都白费了。
所欢念及此,心思又转回到了赫连与寒身上。
“父王……”他咬着下唇,有些心虚地喃喃,“何时会回来?”
赵泉不疑有他:“王爷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呢。”
“那我还是先去看看世子吧。”早猜到会从家丁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所欢也没有太失落。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回了长安院。
赫连青果然如家丁所言,昏睡在榻上。
几个婆子端着汤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所欢知道世子的病症何在,也不着急,觑了一眼,便吩咐赵泉去备洗澡水,自个儿靠在榻前,歪歪斜斜地打量焦急的婆子们。
他瞧热闹的心思太过明显,很快就有婆子心生不满:“世子妃,世子都这样了,您倒是来瞧瞧啊。”
所欢还没开口,先有人替他反驳:“糊涂东西,世子妃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你吆三喝四?!”
“是崔妈妈啊。”所欢循声望去,勾起唇角,疲惫地喘了口气,“世子劳您费心了。”
崔妈妈用帕子擦去额上的汗,乐呵呵地摇头:“不打紧,照顾世子,应该的。”
有崔妈妈在侧,剩下的婆子不敢造次。
她们替赫连青更了衣,灌了药,头也不敢抬地离开了长安院。
所欢唯独留下崔妈妈在身前说话:“老太妃如何了?”
崔妈妈先替他斟茶,再看了眼没有意识的世子,然后才恭敬地回答:“老太妃还是老样子……听说世子晕厥,急得很,可世子妃您入了宫,她也就拿您没什么法子了。”
“这样啊……”所欢接过茶碗,百无聊赖地吹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细密泡沫,“那我得想想法子,让老太妃高兴起来。”
他说的是“高兴”,语气里却尽是冷嘲,摆明了不想让老太妃真的高兴。
崔妈妈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听不见,侍奉在所欢身侧,将他喝完茶的茶碗又接到了手里。
“对了,老太妃听到大皇子薨逝,是不是比听到世子晕厥,更着急?”
崔妈妈一怔:“老太妃……老太妃都很着急。不知世子妃为何这么问?”
所欢摇了摇头,但笑不语:“你且帮我看着,若是老太妃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定要记得和我说。”
崔妈妈应下了。
他靠在榻上,懒洋洋地撩起鬓角的发丝,眼神有些空,又弥漫着零星的水汽,似是在看榻上的世子,又像是在发呆。
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所欢回过神,揉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哑着嗓子再次询问:“崔妈妈,你服侍老太妃的时间长,可不可以和我讲讲王府里的事?”
“老奴的确是从老太妃刚入宫时起,就随侍左右了……世子妃想知道什么?”
“王爷……王爷和老太妃……”所欢点到为止。
崔妈妈会意:“世子妃是想问,王爷和老太妃的关系吧?”
所欢点头。
“这要从三年前,先帝驾崩时说起……”崔妈妈定了定神,娓娓道来,“不怕世子妃笑话,婆子我以前,就是老太妃身边最寻常的宫婢,日子久了,才慢慢被老太妃提拔到近前,得以常见着当初还是皇子的王爷。”
“……王爷和老太妃的关系说不上多亲密,也并不生疏,要真论起亲疏远近,王爷倒是和一位已故的祥嫔很亲近。”
“……后来、后来先帝驾崩,外头都传,先帝的死……和咱们王爷有关。”崔妈妈战战兢兢地压低了嗓音,交叠在身前的手不住地发抖,“做奴才的,自然不知道主子的事,但……但世子妃既然问了,我就不敢再隐瞒。”
崔妈妈的一张老脸拧出了无数褶子,磨着后槽牙,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老婆子我侍奉老太妃多年,曾……曾听到过老太妃呓语,说……说先帝是……是王爷……”
“杀死”二字,崔妈妈愣是说不出口,憋得满面通红,眼瞧着快晕过去了。
所欢叹了口气,揣着手示意崔妈妈退下。
先帝的死和楚王有关。
他丝毫不意外,只纳闷,赫连与寒与老太妃之间,到底还有多少龈酷。
还有崔妈妈口中的祥嫔……到底和父王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无论旧事如何,现今楚王府的形势,都对他有利。
所欢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勾起唇角,得意地用手指戳了戳昏厥的赫连青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