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戴为父给你的金簪好看。”
马蹄踏雪,楚王离去前,留下了一句话。
所欢的心脏尚且在怦怦直跳,身边的赵泉已经哆哆嗦嗦地开口了:“世子妃,这可……这可怎生是好啊!”
他其实早就想问了,奈何,事发突然,楚王又在侧,哪里有他开口的机会?
而今,楚王离去,他终是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倾倒了出来。
“世子妃,王爷……王爷杀的可是六皇子!”赵泉刻意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下去嗓音里的战栗,“您……您在马车上,许是没瞧见,可小的……小的瞧得真真的!六皇子的脖子就这么被咱们王爷一勒……就……就……”
他说不下去了,两条腿软似棉絮,疯狂地打起战。
可怜的六皇子被楚王的软鞭一勒,脖子就软得像面条,嘴里的舌头更是拖了老长,奇拉在血迹斑斑的嘴边,死得不能再死了。
“世子妃,咱们王爷此举,等同……等同谋逆啊!”
所欢闻言,眼底倏地闪过一丝戾气,上马车的脚步微顿,继而低呵:“随我上来!”
赵泉稀里糊涂地应下,跟着所欢进了马车,想起自己只是个低等的家丁,不该同世子妃同乘,慌乱地跌跪在地。
所欢不以为意,纤纤玉指在招财的背脊上来回游走,沉默到了赵泉满额冷汗的地步,才施施然开口:“刚才的话,是你该说的吗?”
“小的……”
“赵泉,”他缓缓垂下眼帘,语气平缓,“你是我们楚王府的人。”
赵泉先是被所欢郑重的语气所震慑,继而浑身一僵,连带着耳畔都响起了嗡鸣。
他明白了。
他是楚王府的奴才,楚王生,他生,楚王死,他也活不了。
楚王府上下,全系于赫连与寒一身。
“你也知道,外人如何看我们楚王府。”所欢见赵泉神情逐渐呆滞,知他想到了关键的问题所在,橹猫的手放了下来,转而把玩起白色的绢花,“当今陛下忌惮楚王府,不论王爷是否有二心,二十万玄甲军的存在……就永远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赵泉听得心跳如擂鼓,差点吓死在马车内,可所欢却说得心神激荡。
今日之事,让他愈发笃定,盛京城中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楚王……当真有一颗不臣之心。
“你或许觉得身为臣子,必须忠于君上。”所欢强自镇定,伸手捏住赵泉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睨过去,“可忠君,我们楚王府就要死!你是要生,还是要死?”
他的怒呵在赵泉的耳畔炸响。
可怜的下人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他早就臣服于所欢,闻言,虔诚地亲吻着他沾着雪水的衣摆:“小的……选生!”
所欢满意颔首,收回手,暗中用帕子狠狠地擦拭了几遍:“行了,你退下吧。”
他也松了一口气。
若是赵泉是个不清醒的,他手上就要再多一条人命了。
赵泉起身,并不知道自己刚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跳下马车前,还犹豫着问:“那王爷……”
所欢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狸奴的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招财的尾巴:“大皇子刚薨逝,盛京城人心浮动,此时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父王此去……,怕是去解决六皇子之事。”
所欢的猜测没有错,赫连与寒跳下马车回的,正是皇城。
第38章
数九寒天,皇城前的侍从刚送走一波前来祭拜大皇子的朝臣,尚未来得及向着冻僵的手指哈一口气,眼神就是一空。
“殿下。”死侍拎着滴血的长剑从侍从身后现身。
赫连与寒自风雪中走来,墨色的衣摆擦过侍从涌出鲜血的脖颈,脚步不停,只撩起眼皮,望着灯火荧荧的皇城,扯起了嘴角。
死侍默不作声地将侍从拖走,赫连与寒却又不动了。
风雪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那些火烧得热烈,却怎么也没办法烧进他的眼底,只一靠近,就被深沉的墨色吞噬,一丁点亮色都不剩。
“殿下。”又一人从黑夜中现身。
秦毅略有些气喘地跪在赫连与寒的脚边:“按照殿下的吩咐,都处理了。”
赫连与寒闻言,收回了视线。
“属下找了藏在宫中的暗线。”秦毅又道,“他们说世子妃被带去了赤辉殿。”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北风骤起,卷起了甬道上的碎雪,也卷 走了赫连与寒阴恻恻的笑。
“赤辉殿啊……当真是个好地方。”
秦毅被他嗓音里的寒意所惊,忍不住道:“殿下,时机未到。”
“你倒是和付段不同。”赫连与寒目光凝在被黑暗笼罩的甬道尽头,饶有兴致地感慨,“他巴不得……本王现在就将皇兄从龙椅上拽下来,直接塞进皇陵里呢。”
大逆不道的话从赫连与寒的嘴里说出来,偏偏透着几丝诡异的理所应当,连秦毅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狠狠地拧眉:“殿下,付段那厮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武人,您莫要——”
秦毅话音未落,不等赫连与寒阻止,先闭上了嘴。
原是风雪中浮现出赤红色的火光。
飘摇的光影仿若天上的星辰,时隐时现,后来化为猛禽泛着血丝的眼瞳,愈来愈猩红。
几个拎着六角宫灯,脚步匆匆的太监冒着风雪走到了近前。
“哎哟,楚王殿下!”他们见了赫连与寒,颇为惊喜,“太好了,您还在——陛下召您进宫问话呢!”
早早垂首站在赫连与寒身后的秦毅不可置信地抬头,借着火光,惊疑地打量着赫连与寒的面色。可惜,他因太监的话而心惊肉跳,楚王却是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巧了,本王也有事要禀告皇兄。”赫连与寒一哂,“带路吧。”
这冷冰冰的几句话落在太监的耳朵里,比天籁还动听。
他们原以为,自个儿豁出去一条命,也不一定能将楚王请入宫中,谁承想,楚王居然主动说要见陛下?
太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自然也没看见站在楚王身后的秦毅面上的不安。
“殿下,”秦毅咬牙开口,“时辰不早了,世子——”
他想要用瘫痪的赫连青做借口,不让赫连与寒入宫,毕竟六皇子的尸体刚被送到……
但赫连与寒看也不看秦毅,直接抬腿,向宫城内走去:“本王不是医师,治不好瘫子。”
秦毅一噎,眼见赫连与寒铁了心要入宫,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一路走得神思不属,好几次差点跌倒在雪地里,要不是身旁有太监殷勤地搀扶着,怕是早就跌得狼狈至极了。
不怪秦毅紧张,实在是事态紧急,容不得他放松。
赫连与寒所谋,乃篡权夺位之事。
篡权夺位,不是付段那个没脑子的武将所想,直接带着二十万玄甲军兵临盛京城下,逼迫皇帝退位这么简单的。
且不说,在漠北的玄甲军不可能全部听令回朝,就算真的回来了,也会被当成不得皇命就“叛逃”的叛军,扣上不忠不义的罪名。
大周境内没有能与玄甲军匹敌的军队,但各地守城军,甚至是宫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禁卫军,亦能抵挡一二。
届时,烽火四起,不用皇帝说什么,大周的百姓都会说楚王是叛臣,哪怕日后楚王如愿登上了皇位,他日史书记载——
秦毅念及此,打了个寒战,头疼地想,楚王必不会在意史书记载。
但此举乃下下之策,他不觉得楚王会这么做。
“殿下,奴才们只能送到这里了。”
太监的声音打断了秦毅纷乱的思绪。
他抬起头,瞳孔在看清殿宇上的赤红色字迹后,狠狠一缩。
赫连与寒的唇角滑过一丝讥笑:“退下吧。”
太监们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殿下……”秦毅上前一步,“这、这是……这是赤辉殿啊!”
供奉着大周数代帝王画像的赤辉殿,是皇城中的禁地所在。
除了扫洒的太监,唯有皇族子弟能进殿祭拜。
楚王是皇室子弟不假,可殿中供奉的,不是有死于他手的先帝吗?!
相较于秦毅的震惊,赫连与寒脸上只有了然的冷嘲。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细雪,指尖拂过腰间沾血的软鞭,忽而觉得肩头一重,不由冷冷地望过去。
秦毅垂首站在雪地里,白着一张脸:
“殿下,赤辉殿……赤辉殿过于冷清,您还是……还是……”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劝楚王披着披风的理由。
又有什么理由呢?
不过是为了遮住勒去六皇子性命的软鞭罢了。
赫连与寒眸色一寒,没戳穿秦毅蹩脚的谎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赤辉殿。
白烛灼灼。
一阵阴风吹来,火光摇曳,明灭的烛火照耀下,满墙的画像似是活了过来,死去多年的帝王们眨动着冰冷阴沉的眼睛,注视着赤辉殿中的闯入者。
元宝的残骸擦着赫连与寒的衣摆飘出殿门,留下一串灰黑色的印记。
他抬眸,望向正对着殿门悬挂着的画像,唇角再次勾起。
被带入赤辉殿的所欢不认识那是谁,赫连与寒则不然。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父皇,”赫连与寒噙着堪称温和的笑意,不躲不避地对上画像之中的人的双眸,“三年了,你——安息了吗?”
呜——呼!
不知何处起了妖风,赤辉殿的殿门轰然砸在墙壁之上,发出骇人的巨响,而那些刚飘出殿内的纸灰也随着呼啸的风,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涌回了大殿。
哐当!
燃烧殆尽的烛台从供桌上跌落,火星四溅,猩红色的供布瞬息烧作一团。
满殿火光大盛,前朝帝王阴沉的视线穿过夹杂着纸灰的风,死死地钉在赫连与寒的身上。
赫连与寒指然不动。
他似是听不见冤魂索命般哭号的风,也看不见死于自己之手的父皇怨毒的目光,负手饶有兴致地道一声“皇兄”,竟比惨死的先帝更像是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
“皇兄近来……睡得可安好啊?”
火光后,明黄色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大周的天子明显睡得并不安好,又或者是殿内烛火太过苍白,照得他的眼窝下一片晦气的乌青。
兄弟二人隔着火光对视,朝堂之上伪装出来的兄友弟恭在火舌的舔舐下,熔化殆尽,眼底双双跳跃起熊熊燃烧的火苗。
不过,天子是困兽,瞪着与自己面目有六七分相似的兄弟,满目狰狞;赫连与寒则是豺狼,早早伸出了锋利的爪,懒洋洋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你难道睡得安好吗?”天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胳膊,指着墙上的画像,“赫连与寒,你想想父皇,你还能睡得安稳吗?!”
他说得大义凛然,连自己的心都蒙骗了大半,眼底迸发出几丝庄严肃穆的悲悯来:“若朕是你——”
“若臣弟是皇兄,”赫连与寒忽地轻笑一声,略狭长的鹰目微垂,拈起了一片粘在袖口的元宝灰烬,“自然睡不好。”
“你说什么?!”
“赫连生兰,如今谁坐在龙椅上,无法安睡的,便是谁。”
皇帝的名讳,无人敢唤,连赫连生兰都忘了有多久没听见过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而今赫连与寒的声音入耳,犹如铜钟轰鸣,直震去了他面上的血色。
“你……”天子牙齿打战,回忆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滴答。
滴答,滴答黏稠的鲜血从长剑上跌落。
银色的剑身映出了赫连生兰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
他瘫坐在地,视线顺着剑身麻木地上移,先是看见一只不知在鲜血里浸泡了多久,青灰色的手背上遍布干涸血迹的手,紧接着是双邪气四逸的眼睛,最后才是倒在血泊中的父皇。
“父——”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来。
哐当。
闷响过后,赫连生兰回过神来。
被金布包裹着的玉玺落在他的脚边,即便沾染上了肮脏的血污,依旧透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赫连生兰心中的恐惧登时散去大半,双手颤抖着捧起玉玺,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皇兄,”可惜,赫连与寒含着讽意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犹如蛇,吐着芯子,在他的耳畔滑腻腻地游走,“臣弟在这儿……恭贺您荣登大宝。”
赫连生兰的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银光,紧接着,面颊一热。
还没有冷却的鲜血顺着面颊滚落。
赫连生兰呆愣愣地张着嘴,意识到那是父皇的血,胃里登时翻江倒海起来,直到看见赫连与寒无趣地回身,在龙榻上毫无声息的明黄色身影上摸索片刻,掏出一枚虎符,方才狠狠颤抖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赫连与寒得了虎符,捏在掌心里把玩片刻,再开口时,语调还是赫连生兰厌恶的恶意满满:“臣弟会依照诺言,替皇兄平定边陲,稳固皇位。”
言罢,施施然将长剑插回剑鞘,脚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
“啊,对了。”
然而,赫连生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赫连与寒就停下了脚步。
刚亲手弑父的年轻皇子微偏了头,露出半张沾染着鲜血的脸来。
他无声地笑着,走到赫连生兰的身前,抬起滴滴答答滚落着鲜血的手,在赫连生兰急促的喘息声中,抚摸金布下的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