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
短暂的片刻里,顾图没有应声。顾晚书于是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自己总是如此的。他拿起酒壶,再度给自己斟酒,衣袖却在徒然地发抖。却在此时,他听见了顾图的回答:“若是此刻就要死了,臣可能会遗憾,这一辈子,不曾回匈奴一趟。”
顾晚书的手终于拿不稳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淋漓了一些,像被风吹乱了一般。顾图沉默地看着。
顾晚书拿起一只酒杯,顾图也才拿起另一只。顾晚书终于笑了起来:“将军真的要走,该容许孤浊酒相送。”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还给他亮了亮杯底。
顾图也喝了。顾晚书几乎是迷恋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喝酒时闭着眼,喉结会性感地滚动一下,旋而将耳杯放下,他又会自下而上地挑起那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
“殿下如还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吩咐不难。”顾图说。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臣想,寒食散究竟不是好物,即算为了治病,殿下最好也有所控制,臣……臣在塞上,也会日夜为殿下祝祷,愿殿下身安体泰,长命百岁。”
顾晚书凝视他半晌,别过头去。心中没有负累的人,才会总这样轻易地许诺。声音那么爽朗,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坦荡荡的君臣之义。顾晚书低声道:“那你,还是去北方六郡?”
“是。”顾图回答得很快,“臣在那里,更加自在。”
顾晚书眨了眨眼,像个孩子一般。也许是雪花飘进了眼睛,令那双狭长的眼里清波流转,潋滟生光,他的声音也柔软得宛如这冬末春初的雪花,“北方真有那么好,孤也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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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顾晚书竟喝醉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总之将身子往后靠在楹柱上,眼睛也眯起,不再应答顾图的话。顾图看了他半晌,终于挪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晚书却就势往他怀里歪,枕上了顾图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顾图胸甲与长发的缝隙里,令顾图的声音一时乱了调:“殿下?”
殿下靠不稳,滑下去,又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不再龇牙咧嘴的猫,顾图伸出手去,轻轻为他将发丝捋到耳后时,他甚至还舒服地“嗯”了一声。
“顾图……”殿下犹模糊地喃喃,“你去哪里?孤也去……”
不可以再进一步了。顾图呆呆地看着殿下。
他已经为江夏王除去了太皇太后,甚至甘心将胡骑营都交了出来;自此以后,江夏王的前途一马平川,再也无人阻挡。
而他,到底配衬不上江夏王的他,也应当回到他原本的安全的位置上去。
他若再不抽身,便将无路可退。
第44章 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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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在太皇太后死于自缢的这一日,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只能看见两只穿着绣鞋的脚。在空中飘荡着,飘荡着,穿堂的风吹得它旋转不定,却落不下来。他有些着急,想找一根长杆子来,找不见,反而被高高的红门槛绊了一跤。然后哥哥便来了,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一边哭着说,你快别看了,快别看了……
俄而他又回到了东宫,第一次服散的时候,他挣扎得厉害。那像是一堆碎砂子,宦官先哄着他咽了一口酒,便要他将那砂子一同吞服下去。他扭着头不依,哥哥便从后面抱着他,将他的头再强扭过来。两名宦官压着他的手足,又一名宦官眼疾手快地将寒食散混着酒液倒入他的口中,呛得他猛然咳嗽。那砂子没有滋味,令人作呕,被酒液润过的肠道却安然地接纳了它,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哥哥的东宫侍读,那个名叫李行舟的年轻人,像很怜悯地望着他。
哥哥又哭了起来,说对不起,晚书,这是治病的药,这是治病的药啊,晚书,你不要恨我……
恨吗?
他茫然四顾。他的心中,其实不曾有什么深重的恨,太后,皇兄,小皇帝……不,不是不恨,只是就连这恨也并不重要。
他有时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拥有的东西,温柔美丽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童年,健康快活的青春,一望无际的未来……凭什么,他却全都不能拥有?
可马上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劝他,你还求什么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已经如此尊贵、如此奢侈,便是承受一些勾心斗角的余孽和缘木求鱼的孤独,那又算什么呢?
你已经是个人上人了啊——
立在空旷的、寒冷的大殿上,犹如立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四面八方的风只是嘲笑他的卑弱,而不能告诉他往何处去。
顾晚书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也许噩梦如深渊,沉到最深的底了,便终究只能醒来。不会有比现世更可怕的噩梦了。
顾图将他送回了王府,他此刻是躺在王府的大床上,床边搁着他那玄黑的外袍。顾图自己则早已经离开了。
他闭了眼,明知道这里不会残留任何顾图的气味,却还是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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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狱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更像是冷宫,里头虽不算奢华,各种用物到底是一应俱全,绝不至于饥寒。为了关押张氏,此处的其他囚人都已转走,张氏既已自缢,这里便骤然冷清下来。
掖庭令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跟在江夏王后头,弓着身子碎碎念道:“太皇……张,张庶人的尸首已经送出去了,她在洛京的家人都……都在诏狱,清河那边也没有来人,下官只得派了两人,专程把她送到清河去。所幸天气尚冷,尸体在路上也不至于……只是难免辛苦一些,嘿嘿……”
江夏王不回头地往他身上抛了一个物件儿,掖庭令忙乱伸手去接,却是一锭小小的金饼。掖庭令呆了一呆,却听江夏王道:“拿了就滚。”
掖庭令早听说过这位摄政的殿下性情乖戾无常,平白也不愿惹他不快,连忙千恩万谢地滚了。江夏王又往里走了两进院落,便进入张太后曾经自缢的地方。
那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房。为了救人,那数丈长的白绫被剪断了,但仍留了部分缠绕在梁上,飘飘荡荡地垂落下来,几乎抚上江夏王的脸庞。他有些厌恶地后退两步,又抬头去看。
昭文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他未懂事时已经失去了母亲,由中宫抚育长大,张胤容对他,绝不算不好。若是他心中还能存一个母亲的形象,那么,也只能是张胤容的模样。
只是,那都是在他生病之后的事情。
父皇或许是曾夸赞过他的。赞他智慧独断,还是赞他勇猛精进,他早已忘记了;但他生病之后,父皇难掩失望,他对皇兄的地位再也没有了威胁,反而才收获了张胤容那似真似假的同情的母爱。
现在想来,皇兄事事让着他,处处念着他,也未必不是出于这种同情。
在这世上,所有人厌他、恨他、嘲笑他,却只有这凶手和得利者,会来同情他。
而今,连顾图都要走了。
他到底没有在这充满死人气息的房中逗留太久。这里好像能逼出他的咳嗽。他迈步出来,却有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往里跑,掖庭令在后头满头大汗地追着:“陛下,陛下不可,里头煞气重得很,切莫冲撞了陛下啊!”
小皇帝跑到顾晚书跟前刹了步子,两手叉腰,凶狠地大喊:“皇祖母呢?朕要见皇祖母!”
顾晚书轻轻笑了一声,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绕过他往外走,侧首对掖庭令道:“皇上怎会到此处来?”
掖庭令擦着汗道:“下官也不知道呀,他身边的几位公公到哪儿去了,没看住他么?”
那几个阉人,性命都不想要了。顾晚书心下冷笑,一个眼神,便有侍卫上前将小皇帝扣住。小皇帝双腿不住地乱踢,险险要踢上顾晚书的衣裳,一边还大骂:“你这个、你这个坏人!引狼入室,以夷变夏,包藏祸心,你是要倾覆天下!天不靖周,施于叔带,你、你就是大罪人!”
这小皇帝,道理不通多少,经书倒是倒背如流。顾晚书觉得可笑,蓦然转过身来一手掐住了小皇帝的下巴,冷冷地直视着他,嘴角却勾起一个笑:“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叫的皇祖母,其实根本不是你的祖母?”
小皇帝被他吓得愣住,连眼泪都憋在了眼眶里,“你说什么?那、那皇祖母是谁?”
顾晚书柔声说:“好弟弟,你应当与孤一样,叫她一声母后才是啊。”
第45章 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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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像鱼死网破的泄愤,却到底没有张扬出来,压抑在最后的飞雪声中,连近旁的掖庭令几人都未听清楚。
小皇帝呆呆地瞪大了眼睛,话却比脑子转得快:“朕、朕是——你胡说!你说的若是真的,怎么不敢让别人知道?!”
顾晚书几乎被他气笑了,“蠢货,孤若往外说了,你还有命在?”
“不对。”小皇帝又道,“皇祖母说过,你曾经对着西昌侯污蔑朕——朕今日终于知道你污蔑了什么,你、你大逆不道!”
顾晚书眸中精光掠过,刹那间如利剑出鞘,震得小皇帝往后缩了缩身子。
顾晚书却盯紧了他。他真想从这个小毛孩的脸上认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论如何,一定是一位宗室,甚至戍守一方的藩王。让张胤容宁愿身受廷尉的大刑,也绝不肯说出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会不会在自己举大计时,骤然发难?!
今日若杀了这孩子,倒也不难;但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
顾晚书终于将小皇帝放了下来。小皇帝呆愣半天,直到顾晚书已上了马车,他才突然挪动那双小短腿飞奔过去,哭喊着去追那马车:“你胡说!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朕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侍卫们架住了他,要将他再押回宣德殿去。顾晚书忽又掀开车帘,看了看他,道:“将他身边的常侍换了,不要再让孤瞧见他出宣德殿一步。”
自有人领命称是。那车帘又放了下来,马车粼粼起行,便将孩子的哭声都远远抛在了宫墙下。始作俑者却安然坐在马车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独自冷酷地发着笑。
将一个小孩子吓到哭,好像就可以让他离千秋万载的成功更近一些似的。
“殿下,回府吗?”吹笙在车外问他。
顾晚书眼风斜飘,“王舍人已去胡骑营了?”
“是。”吹笙笑道,“往后要称王将军啦。”
这也就意味着,顾图已经离开了。
顾晚书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头靠在了车窗边。车中温暖,备着那件火狐皮的大氅,他没有看一眼,却伸手去抚摩。柔软的皮毛如不设防,令他那冷硬的眸光也渐渐软化,最后化作一片茫茫的清波。
这一件大氅,虽然是顾图从蛮夷邸的库房里扒拉出来的、番邦贡物里挑剩下的东西,却好像比他江夏王府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要来得珍贵。
一年,最多一年。
将太皇太后的余党清理干净,将小皇帝背后那人挖出来,将天下安定下来。明年正月,他便可以受禅登基。
只要老天肯再借他一些时间,权力也好,顾图也好,他都可以再拿回来。为此,他可以日日服散,只要能撑到那一日。
比起他无时无刻不直面着的死亡的深渊,什么史笔如铁,都根本无需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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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朔日,征北将军顾图再领都督北方诸军事,起行向北而去。
洛京中人皆道他此举是为了避祸。胡骑入宫,华夷颠倒,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中原贵族无不想手刃了这个蛮子。果不其然,二月初十,江夏王在宫中大宴群臣,便有人提起了如何处置顾图与他的胡骑。
“所以呢?殿下如何说?”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顾图一身戎衣,正将长剑搁在膝上,拿一块布帕缓慢地擦拭着。
他的眉目冷峻,声音却发着浑,从离开洛阳那日起,颠沛半月,他便始终不曾好睡过。
宋宣朝空中嗤了一口气,忿忿地道:“那自然要说都是将军的不是了!”
一旁的军中长史呼延弁比他冷静一些,手捧简书道:“江夏王命尚书台拟诏,说,将军擅闯宫禁,其事本在不赦,但念在其心怀王室,救驾之心至诚至切,难免首尾不顾,以至中华失仪。故已夺去其胡骑营虎符,转都督北方诸军事,令其改过自新——将军,这一道诏书,几乎是向您问罪的啊。”
顾图却只淡笑了笑,好像这些已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宣却怒道:“明明是他江夏王让将军入宫抓人,明明是他江夏王把太后害死,把皇帝软禁,这些脏水竟全泼给我们将军,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宋司马,你小声一些。”呼延弁忙道,“不过……不过这道诏书一下,江夏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倒真成了忠心勤王的大功臣,城中贵族,不信也得信了。皇帝幼弱,若能骗得皇帝禅位,那他就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