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孤所宴请的,都是孤培植多年的重臣。”江夏王像是怒到极点,声音竟低沉下去,“你却败了所有人的兴致。”
顾图咬了牙,别过头去,“我也不知他们会有那种兴致。”
“是孤让你,得意忘形了吗?”江夏王低哑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无情鞭挞,“若不是李公子赶到,你是不是还要对他们拔剑?”
顾图梗着脖子,“那种游戏,臣不愿看!”
“不愿看就别看,多的是愿意看的人。”江夏王冷冷地道,“你出这个头,就能证明你威风了?你若当真威风,不如把顾家的朝廷也换了,让那两个胡人来做皇帝吧!”
这话极骇人,江夏王却更似是认真的,顾图想,至于吗?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想让那两人活下来罢了。
他低低地、倔强地道:“胡人的命就不是命么?胡人的尊严就不是尊严么?”
江夏王怒极反笑,“那孤问你,若换作是两个汉人奴婢,你还会护着他们吗?”
顾图怔住,旋即胸腔里就溢满了难以名状的酸楚,“殿下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殿下,您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吧?”
“顾将军,”江夏王毫不相让地讥嘲,“孤今日带你来此,本意是为了让你熟络京中贵人,想不到你却与两名胡奴惺惺相惜。”
“京中贵人,我到底高攀不上。”
“所以你便自甘堕落要去做个蛮子?孤好不容易让你——”
“我本来就是蛮子!”
顾图的声音抬高了,却让江夏王静住。后者紧盯着他,薄薄的两片唇迟迟不再言语。
顾图始终不去看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住他那冷漠的目光。
明明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含情脉脉地吃饭和做爱。明明就在几天前,殿下还曾毫无保留地拥抱着他,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与殿下有天壤之隔,但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弥缝了,可是今晚……今晚,他到底还是做错了。
每一个含笑带嗔的贵人都在提醒他,他过去不过是个养马的胡人而已,他配不上殿下如此的栽培和宠爱。
“殿下,”他微微暗淡了神色,“殿下您,从出生时起便是人上人了,您或许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我……我曾经一无所有,能活到如今,与殿下相见,所依靠的,也唯有自己这一身尊严而已。所以,望殿下能体恤……”
他的话还未说完,但他想不出后头当如何接续。江夏王望着他,夜明珠的冷光在他眼底碎成千片。
终于,江夏王将身子往后一靠,眼帘低垂,像与他吵得疲倦了,“今年元会,匈奴单于与左贤王都会来朝,你知道么?”
顾图一怔,“单于?单于年老,已多年未来——”
“左贤王要加封了。”江夏王道,“孤是人上人,与你不同,你该寻你的同类去。现在,滚吧。”
顾图隐约感觉,若今晚不是这样潦草而莽撞,或许殿下本想正经告诉他的,正是这一件事。但到了此刻,殿下似已经什么都不愿说了。
他在逼仄的车厢里叩首,额头砸在断开的书简上,有些疼痛。俄而便转身,下车。
车帘掀起来一阵冷风,江夏王揽起衣襟捂住了口鼻,将咳嗽声闷在柔软暗红的火狐皮中。
半晌,他才往前伸手,将那一枚一枚的断简都拾回来,将散开的编绳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缠上。缠完了再度捧起,想寻方才读到的地方,却寻不着,编得草率的简中间漏着宽大的缝隙,夜明珠的光芒投进来,刺得他眼睛发涩。
第35章 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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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仿佛只是一刹那的事。
原已枯黄的叶子终于离开枝头,本无光彩的水面渐渐凝上了薄冰,雨后的屋檐上结着蛛网一般的霜,风从敞开的门扉漏进来,仿佛吹凉了小红炉底下的炭火。
顾图盯着红炉上煨着的陶酒壶,另边厢魏晃刚刚在这座大宅里观赏了一整圈,回来这间花厅里坐下,啧啧有声地道:“出息了啊,顾图,这地方,恐怕开个百十人的宴会都有余。”
顾图道:“你喜欢?”
“喜欢。”魏晃说,“可太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
“你若喜欢,随时可以来住。”顾图道,“唯是我不用下人,你凡事要亲力亲为。”
魏晃却顿住,看他一眼,道:“让我来住,岂不时时要撞上江夏王,我才不干。”
顾图淡淡地道:“他只来过一次。”
魏晃觉得顾图一去四年,好像变了一些,连他也不太认得出了。抱着膝盖、依着火炉坐下,道:“你从北边回来后,殿下就给了你胡骑营,又让你参朝辅政,依我看,他是要把你当下一个冯正勋来养呢。”
这些日子,公事的确繁多。尤其是临近年关了,全国上下,水旱风雷,吉凶军宾的,全都要管,全都累人。尚书台的六曹,左右丞相府的十三曹,补了不少差遣的小吏,仍旧忙不过来,更不要提重要文书都必须经过的江夏王府,江夏王都须亲自过目。甚至令顾图难以想象,过去的每一年,他都是这样忙碌着过来的。
顾图在这其中,也算出了点儿力,但绝没有到江夏王那样宵衣旰食的地步。他所知不过边塞事务,在这期间,江夏王曾两次召他到府,问他塞上的军粮调度。
江夏王坐在上首,他陪在末座,隔着相当的距离。计议完了,也便要走,谁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自从上回争吵过后,他与江夏王,也就只这样潦草地见了两回而已。
“我听闻,”魏晃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道,“今年元会,匈奴单于要带着左贤王来?他是不是命不久矣,想赶紧传位了?”
顾图道:“或许吧。”
“那,”魏晃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浑邪王,是不是也会来?”
顾图的手蓦地一颤,火钳掉进炭堆,激起几缕暗淡的火星子。他涩涩地道:“我不知道。”
魏晃大声地叹口气,“你啊你,怎么这么笨,你都帮江夏王做了那么多事儿了,求一求他,都不会吗?你就说父母亲思慕圣朝,日夜向往,请圣朝开恩,让浑邪王也来朝觐一回——这都不会?”
顾图沉默。
这样的话,放在一两月之前,他与江夏王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时候,也许他还能说得出口;但事到如今,江夏王已不可能再听他说话。
“也罢,他们都在路上了,想开点儿,或许浑邪王夫妇正在使团之中呢。”魏晃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哥哥啊,该提要求的时候就要提要求,让主子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然的话,主子只会更怀疑你不忠心。”
顾图低低一笑,“你倒是很懂。”
魏晃不以为然:“你不是擅长养马么?每匹马喜欢吃什么草,你一看就一清二楚,这样马儿跑得快了,你才好给它们奖励。若有这样一匹马,什么都不爱吃,却就是喜欢黏着你,蹭着你,你不知它何时会跑了,不会觉得烦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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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之声接连地响动,是炉上的酒终于沸腾。顾图将炭火拨弄了一下,让它阴燃着继续煨,魏晃却不耐烦,径自拿下了那壶酒,往两人面前的海碗里倒下。
“这汉人的酒,就是太温吞了。”他道,“在我们龟兹,有波斯人酿的三勒浆,那才叫又美又辣。你若有机会,可要来尝一尝。”
顾图笑道:“我哪有机会去龟兹。”
魏晃放下酒壶,看了他一眼。冷风吹过,帘幕袅袅而动,顾图捧起了酒碗,与他的碗轻轻一撞,便仰头喝下。
“有件事,原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的。”魏晃静静地道,灯火将他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今年龟兹国的使者会带新的质子来,然后把我接走。”
顾图一怔,“这是好事啊。”
魏晃道:“据我哥哥说,他在那边,帮我把媳妇儿都定下了。我想正好,我在洛阳,也从未遇见一个可心的嘛。”
顾图道:“新来的质子,是你的侄儿?”
魏晃笑了,“我嫂嫂哪里愿意送亲儿子过来?大约是在国中找了一个,套上王子的名号,送过来的。”
“这可是欺君。”顾图睁大眼睛。
魏晃摆摆手,“只要哥哥将那孩子的母亲纳为王妃,便不算欺君。我当年是不懂啊,以为龟兹国的未来全靠我了,忍辱负重地留在洛阳——但其实,父王只是想把我丢下而已。”
顾图静住了。
手捏着陶碗的边沿,指腹都压得发痛。“那为何,你哥哥如今却又愿意接你回去了?”
“哼。”魏晃道,“这就是我要与你商量的了。待我回国,你让西域长史给我派一队兵马可好?这样,他们才不敢慢待了我。”
“这个容易。”
顾图应允了,魏晃便欢叫了一声。顾图撑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位老友的脑子是真的很简单。
想回去便要回去,不管洛阳怎么想,不管龟兹怎么想,总之先回去。
魏晃喝了三四碗酒,终于有些醺醺然,趴倒在八角矮桌上,竟是要睡着了。顾图费老大劲把他拖到了厢房的床上,他仰面倒下,姣好的面容上浮着红潮,嘴里嘟嘟囔囔的:“哎,你别嫌我,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想回家……哥哥……”
最后两个字吞咽在含糊的黑暗里,几乎轻不可闻。
顾图走出厢房时,庭院里竟开始落雪。
他在廊下抬首,月亮已藏身在云层之后,夹着雪片的风在洛阳城的逼仄巷弄间穿梭,发出哭泣般的回响,震动到这小小的、了无装饰的庭院中来。草木早已被霜露压弯了腰,又遭风雪摧折,覆上淡淡的浮沫一般的白,旋即又隐没在无穷的黑暗之中。
天已这样冷了,不知殿下是否又在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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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已连绵了十余日,十一月后,郡国计吏、番邦使团也都陆陆续续地入了洛阳,住进了大鸿胪所辖的郡国邸和蛮夷邸,乃至外头的四夷馆。
江夏王府的书斋,四面都放下了厚重的毡帘,点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角落里还有一盆光艳寂静的红珊瑚,将此地映衬得温暖如春。而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的人披着火狐皮的大氅,怀中团着手炉,却犹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容上看不出表情。
“匈奴单于、左贤王、浑邪王等来使凡一百二十五人,过井陉道传舍,用牛十四头,鸡五十只,酒五十升……”
尚书令桓澄在一旁念着传舍送上来的账目,自己热得浑身出汗,不停拿手扇着风。
“行了,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不必给孤来审。”顾晚书冷淡地道。
“是。”桓澄收了这一册,又想起什么,“这浑邪王,是否便是征北顾将军的父亲?”
顾晚书抬起眼,“是又如何?”
“据说他刚刚死了妻子。”桓澄道,“匈奴送上的请封文书里,也提到,希望将浑邪王妃追封一个夫人。”
顾晚书冷笑,“他浑邪王便在匈奴也不算拔尖儿的人物,我朝的封号就那么便宜?”
“话是这么说……”桓澄觑他的脸色,“但那毕竟是顾将军的生身母亲……顾将军若知道他母亲去世……”
顾晚书静了下来,片刻,才道:“此事再议。”
“……是。”
繁重的事务处理到近晚,桓澄终于离开。顾晚书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外间似乎仍在下雪。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脊上,那极轻又极迷蒙的声音。
在他小时候,还未曾生这场病的时候,他也曾是个顽劣的男孩。也会到雪地里打滚,抓着雪团往皇兄的衣领里塞,或者拿雪球去砸却非殿外的铜灯。
那个时候,他仿佛还可以拥有一切。
而现在他只畏惧雪。
“殿下,用膳还是服散?”
吹笙在外头低问。
顾晚书走过去,掀了帘,一阵寒冷便立刻侵入心肺,逼出他好一阵的咳嗽。吹笙急了,一个劲将他往里推,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白茫茫的外头,想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洛阳的天,与那塞北的天,是最相似的。
“服散吧。”最后,他说。
十二月中旬,匈奴单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雪中的洛阳。
第36章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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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馆中不大的地面,却摆开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发雪肤的番人,豪犷的声音震天响,数名汉臣穿梭其间笑着陪酒。
今晚雪过天晴,大鸿胪特意请了旨做东,让紧张面圣过后的诸国使臣欢聚欢聚,不论是匈奴单于、龟兹质子,还是滇南酋首、海岛使节,都是外人反而没了拘束,能尽兴一回。
为此,大鸿胪还特意请来了朝中的几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宠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军顾图。
他坐在最显眼的席上,旁边便是匈奴来的使团,依大鸿胪的意思,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大单于年已七十,颤颤巍巍连背都伛偻下去,却偏还能喝酒,不住地灌顾图,嘴里说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话。顾图常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一旁的左贤王五十余岁,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结,长发披散,豪迈地拍了拍顾图的肩膀,道:“将军一定是很想见浑邪王了吧!浑邪王这么多年,也很想见将军!他今日有事耽搁了,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顾图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处见到单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