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抓住了他的手,却不知为何,生出了抵触的情绪,“圣朝以孝治天下,都不让人回乡丁忧么?”
“蛮貊之邦,却来与孤讲孝道了?你在洛阳二十年不曾想过要尽孝,怎么匈奴人一来,你就突然成了大孝子?”
顾图听了,双眸睁大,突然偏过头去,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气。言语里如能裹挟着刀刃,这或许就是最锋锐的一把。
“殿下……”他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顾晚书却并未相让,他低哑地继续说了下去:“浑邪王他,当年是怎样抛下你一个人在洛阳的,你忘了?如今左贤王无子,距离单于之位最近的便是浑邪王一支,他只是觉得你可资利用……”
“殿下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吧?”顾图却径自截断了他的话,“并非全天下的父母,对孩子都只有利用的。”
江夏王有一瞬的错愕。顾图望进他的眼,仿佛自己这句话踩空了一道荒草丛生的陷阱,殿下的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遥远地坠落了下去。但顾图也并无多少快感,他只是很疲倦。
掐着顾图的手并没有用力,顾图也绝非不能反抗。但两人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积久生厌的情绪在缓慢地阴燃,顾图闭了闭眼,想,话都已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已卑贱如泥土,嘴唇仍是刚刚才亲吻过的嘴唇,为何却总要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他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却还是换不来殿下一句服软。
“殿下。”顾图最终疲倦地说,“我不会走的,殿下。我应允过您。”
似乎之前的那句话已经将顾晚书击溃,他连这样的应允都不再能听入耳了。他只是默默将顾图放了下来,感觉自己的手指亦酸麻地发抖。
“顾图……”他抬头去看对方,对方却不理他。
他想起这连日以来,从各地送回的奏报。说是陈勘在暗地里调兵,对他不服的诸藩王作壁上观,偏偏此时,南北二军除胡骑营外,都不在他的掌控。
自己所以将顾图从边塞上调回来,就是为了让他做自己的主心骨。
他若回去……他若回去了。
那自己,被抽筋拆骨的自己,还剩下什么?
他想去拉一拉顾图,想道歉。不论如何,先道歉。可是慢了一步,顾图的衣角从他手指间掠过,俄而便是打开房门的声音。一口浊气涌上喉头,顾晚书甚至没有压抑它,而是放任它咳嗽了出来。
但顾图也仍旧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他穿好了衣衫便往外走去,外头却忽而响起乱嘈嘈的声音。
是那个叫宋宣的。顾晚书皱了眉。
宋宣闯过王府仆人的阻拦,隔着数丈远的庭院便叫出了声:“将军!将军快回去看看,浑邪王他,他出事了!似乎是他的药……”
顾晚书滞在空中的手蓦地一抖。
下一个刹那,顾图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第39章 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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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那座空荡荡的华丽新宅,此刻已挤满了人。
有御医署的,有蛮夷邸的,有永安宫的。大鸿胪丞和匈奴使节在外头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尚书台的礼官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然而见了顾图来,这些人却都不自主闭了嘴,安静地给他让出了道。
顾图一路驰骋过来,扔了马鞭便径自往里走,对谁也没有多看一眼。一路披风过雪,直到进了那间厢房,衣上仿佛已经凝了一层霜。
房内却很寂静。浑邪王的尸首盖上了白布,一名宫女跪着身子在擦拭地面上的污迹,两名御医在一旁低声地交谈几句,便上前来,对顾图行礼道:“请顾将军节哀。”
顾图便仿佛没听见。他走过来,一把掀开了白布,御医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看见浑邪王白得发青的脸,嘴唇却紫而近黑,鼻端嘴角的血迹似乎已擦过,却没擦干净,仍留下隐隐的、控诉一般的血痕。
顾图的手攥紧了那一方无辜的白布,“这是中毒了?”
“是。”御医躬身,“御医署正在检视大王自匈奴带来的巫医草药……”
“他这一路吃的都是巫医的药,精神好得很!”左贤王却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指着御医的鼻子骂道,“偏是元会前后,你们送来的东西,说是什么御药,能强身健体的,一定要他吃——谁晓得到底能不能吃!”
顾图却也记得此事。是某一日,皇帝给匈奴使团送来许多大礼,其中便包含所谓的御药,说是正对浑邪王的病症。顾图将它们挑出来带回宅中,每日都细细地熬煮,亲手喂父亲喝下——
那两名御医对视一眼,忽而屏去了宫女,又道:“请大王与将军过来说话。”
他们走到床后,确定门外的人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才小心地递出来一块小小的残缺的木片:“请将军看这个。”
顾图接过来,那木片上下两端皆乌黑断裂,似乎是被烧过,只剩下这粗短的一截,上头写了潦草的“王府”二字,后头还落了一撇。
“这是去御医署领药的木券,您看这一撇,表明药材已领取,是御医署的主官做的标记。但这东西,却是方才,下官在熬药的厨房里发现的,不知是何时、何人遗落在那里。”那御医又似很害怕地望了外头一眼,将腰都弯了下去,“这到底是什么王府……券已烧残,下官也不知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下官……”
什么王府,这洛阳城中,还能有什么王府。
顾图将这小小的木片攥进手中,感觉那木片边缘的尖刺刺痛了手心,“这个好办,去御医署查一查档,与这枚木券比对一番,到底何人领过此药,一目了然。”他冷冷地维持着声音。
“将军有所不知。”另一名御医却很为难,“每日都有江……王府的人来御医署领药,御医署中,与此相同的木券,何止成百上千啊。若是知道领药的日子,或知道所领是何种药物,倒还可以查一查档;但仅凭这王府二字……那就无异于大海捞针……”
啊,是了。
江夏王毕竟是个药罐子。
不知为何,顾图自己却总会忘记这一点。仿佛江夏王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
左贤王插进嘴来:“那到底是什么药害了我弟弟?”
御医踌躇地拍了拍手:“我们……我们思量着,可能是矾石。此物是猛药,须研磨烧煮后才能内服,且不宜过量……它与浑邪王惯常所服的药物或许相克,才会……”
矾石。那是寒食散五石之一,江夏王府每月里一车一车地往里运。这要他如何才能确定凶手?
“知道了。”顾图疲惫地道,“你们先下去。”
两名御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告退,一边还思忖着自己有没有说错了话。到底没有把江夏王的名号说出来,就算秋后算账,应当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吧?
左贤王却没有走。他在房中来回转了两圈,越想越气,怒道:“他就是因为自己生病,知道你查不出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顾图坐在床边,倚靠着那无温度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怖的面容隐在乱糟糟的白发之间,虚弱的手臂垂落床沿,沉默闭眼之后,却能生出一丝亲切,仿佛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安心感。
他想起就在昨夜,父亲吃了自己做的羊腿,还大赞美味。看起来明明是那么健康的,甚至还能……甚至还能与他争吵。
不,擅自挑起争吵的是他自己。他质问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质问父亲到底有没有心。而后他便将父亲抛在此处,自己摔门而出了。
这地方没有仆人,只在外头守了他的几名亲兵,以及他从蛮夷邸借来的两名随从。待有空了,要好好审一审他们。他漫然地想着。但父亲昨晚应没有再吃其他东西了,那药物,恐怕是更早之前就已落入他的腹中。
——难道是那羊腿?不,羊腿他也吃了,宫里的宴席上,那么多达官贵人也都吃了……那羊腿里若有矾石……若有矾石,那就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再说,宅邸中明明有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自己为何就想不到多加几名守卫?啊,是了,自己原想一切都亲力亲为的,自己的父亲自己来照料——
可是自己却抛下他了。
在他与江夏王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或许父亲正在床上无声地挣扎……
“——你来做什么?!”
左贤王一声断喝,将顾图从深冷黑暗的思绪中蓦然惊醒。他迷惘地抬起头,却见江夏王正站在门口,夹着雪片的风掀起他清瘦的衣衫,后头宋宣关了门,满脸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数个匈奴人的包围之下,江夏王却很镇静,“这是怎么回事?浑邪王是被人害死的?”
左贤王冷哼一声,“这便是你们汉人说的,贼喊捉贼吧。”
那一枚木片几乎要在顾图的掌心里捏碎了。他蓦地站了起来,拔剑如刀,朝江夏王那脆弱优雅的脖颈劈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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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却笑了。
冷酷的、讽刺的笑,像是早已将顾图看透,知道他不可能下得了手,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剑光劈落。
何况这还是江夏王送给他的剑。
江夏王,总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露怯,不可能认输,不可能对顾图说一句好话。他甚至不容许外人看出他是个病人。他永远要居高临下。
顾图的剑当真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在他的肩上停住。
顾图的手开始颤抖,连带剑身都颤抖,发出不甘心的嗡鸣。
江夏王慢慢地开了口:“你若认定了是孤做的,就砍下来。”
长长的睫毛掩落,那双无情的眸中艳光离合,直视着顾图手底这一柄象征着坚贞与信任的精绝长剑。
第40章 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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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最终将剑收了回去。
他转过身,道:“殿下请先回吧。此事我还需与本族人商量。匈奴与上国交好这么多年,从不曾冒犯上国,好意来使,却惨死他乡,无论如何,总要向上国讨个说法。”
江夏王凝视他半晌,轻轻一笑,“好。”便转身离开。
宋宣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一脚将门踹上。
“这算什么道理?”宋宣大声骂道,“害死了浑邪王,惹恼了我们匈奴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顾图揉了揉太阳穴,“你别嚷了。”
宋宣吞了声音,不免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左贤王虽生得粗犷,却擅长察言观色,温和地道:“孤涂,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去禀报单于,再做打算。此处有其他卧房吧?还是你想回蛮夷邸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左贤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又一把揽过宋宣,不由分说地将宋宣也带走了。
偌大房栊,一时便陷入死寂。顾图怔怔地抬头,只看见窗边的烛火随风轻飘,无着落地流下一行行的蜡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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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负手在后,快步地走出了这座大宅。
街道上积雪已深,他的云母车停得偏僻,车轮陷进了雪里,车仆正鞭打着马匹,要将车拉出来。顾晚书在树下站定,又掩着衣襟咳嗽了几声,剧烈的心跳才终于渐渐地平复。
有雪花落在他的衣发上,转瞬又融化掉。他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大宅,想起不久之前,顾图曾在那儿为他下厨做饭的模样。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痛得他呼吸不出,又要咳嗽。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悔一时纷至沓来,全都张着顾图一般的无辜的眼,仿佛都在责怪他薄情。
若是不曾相中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撩拨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梦想他就好了。
冰雪浸透了他的衣领,渗进他的后颈,又流下他的脊背。他猝然一颤,却觉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是这样地冷,令他几乎要瘫跪下去。
就在此时,一乘朴素的马车由远及近而来,一个白衣人下了车,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顾晚书先是看见了他那双丝质的十方履,便沙哑地道:“你来做什么?”
李行舟的声音泛着冷:“来瞧一瞧你,来劝一劝他。”
顾晚书站直了身,看见李行舟的面色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从容,甚至温柔。顾晚书低下头,“太皇太后动手了。”
“我知道。”李行舟道,“前日御医署已来了线报。”
顾晚书微微一震,却没有追问下去。
“江夏王。”李行舟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过了这个年关,就是第七年了。七年,你布置了七年,总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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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宅中看热闹的众人已都散去,只仍留了蛮夷邸的两名仆人在门口。李行舟恭敬地递上拜帖,仆人虽瞧他古怪,但还是通传了,未几,便听顾图在里间道了声:“请进。”
李行舟入内关了门,先走到床榻边,轻轻撩开那白布,向浑邪王的冰冷尸身作揖拜会,而后才盘膝坐下。
顾图倚着床,闭着眼,像在假寐。
李行舟开了口:“将军可知下毒者何人?”
顾图不说话,只将手中的木片往空中一抛。李行舟接住了,一看,便发笑,“这是在府上发现的?”
“嗯。”顾图道,“但御医说它残缺太甚,无从查考。”
“若真是江夏王下手,”李行舟坦然地说出了江夏王的名号,“怎么会留下如此拙劣的证据?将军,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一层。”
“家父的药,都是我亲手研磨熬煮,奉至床前。”顾图淡淡地道,“唯有昨夜我离开了……但昨夜他已睡下,不会再喝药的。所以想必是之前,趁我不注意时,有人偷去了厨下,往药物里放了矾石粉——我为什么没有多加守卫?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