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作此感叹的贝根格伦并不知道,在他引以为豪的上司平静内心所孕育的风暴。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四月中旬开始,虽然皇帝并未增加出席公开场合的频率,但却推出了比之年初更具实质性的举措——
在市以下县镇设立议事会,对地方政府设定法规、重大事务决定、大额度资金使用行使决定权。议事会组成人数按地方人口由40到100人不等,其中一半人员由地方政府从各界人士中选择,另一半由公民选举产生。议事会成员任期两年,每年调整一半人员,成员连任不得超过两届。该模式将逐步在更大范围和更高层次实行。
民众的兴奋点瞬时转移,流言自然而然地望风而逃。
“杨,到底花了多少口舌让陛下能够接受这样的方案?”吉尔菲艾斯略有所思地问道。
“那个,说服陛下比意想中的容易。倒是陛下和他的臣下们辩论很花时间啊。”通讯器那头的男人苦笑着。
“嗬嗬,陛下与大臣们的辩论啊,那也算帝国的美景了……话说回来,最近你有时常见到陛下了?”那种生机勃勃的行事风格,看来莱茵哈特大人很精神啊,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
“不算经常,而且时间很短。陛下的精力真是充沛哪,日程安排得紧紧的。”经过多日的相处,杨威利也渐渐能了解吉尔菲艾斯所要询问的重点了,“对了,最近陛下和我谈起你——”
“是么?”吉尔菲艾斯的语气已经不再可以用悠然来形容。
“那是在上上周的协商会以后,皇帝他私下对我说——也许只是自言自语——他说,如果你在就好了。”
——如果吉尔菲艾斯在的话,我就不用这么累了吧。
金发天使噘嘴抱怨的形象浮诸脑海,吉尔菲艾斯的嘴角不自觉地有了向上扬起的趋势:“那么请为我向陛下转达希望调回费沙工作的意愿。”
半调侃半认真的表达,说明当天吉尔菲艾斯的心情格外地好,因为单方面推想莱茵哈特身体应无大碍的关系。然而当很多年后,每每忆及自己一生仅有的草率妄断,吉尔菲艾斯始终无法抑制内心强烈的自责与痛楚。
“那个……这比较难办了。”意外于对方的较真,吉尔菲艾斯还是很体谅地听完了杨威利后面的话。
“因为陛下马上要出访海尼森了。”
Ⅱ
杨威利所谓的“马上”却姗姗来迟。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皇帝出巡都是大费周章,莱茵哈特一朝也未能免俗。罗严克拉姆皇家素来务实俭朴,地方为迎驾而大兴土木粉饰太平的现象几近灭绝,但治安和沿线警卫工作仍是不可懈怠的,通讯后勤保障和随行人员安排也不得马虎,费沙方面还必须就此间中枢机构如何有效运转提出方案,故此,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安排停当已经是那一年的9月份了。
新帝国历004年的9月,银河帝国皇帝陛下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登基后的第一次巡查,目的地是巴拉特自治领以及新星省,亦即原同盟的广大领土——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同盟”这个词在公开场合渐渐被忘却了,取而代之的,能够唤起生活在这片星海中芸芸众生曾经身为“同盟人”的自觉和感慨的词已经成了“海尼森”。
在“海尼森”看来,皇帝的巡视更具象征意义,是“给前些日子传言的当头棒喝,再加上另一种意义上的收服人心”。当然这当中也不乏怀着好奇甚至憧憬态度的“海尼森”,希望能亲眼目睹皇帝神话般的美貌与威势。至于费沙方面,狮子之泉对皇帝出巡的预期则高上了许多。支持行省重新划分方案(因而为军方高层所敌视的)内阁尚书们捕捉到了希望的火种,“对新领土的实地视察无疑可以坚定皇帝陛下实施方案的信心和决心”。甚至部分处在上升期的年轻高级将领也在暗地里雀跃欲试——天下既定的今日,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而迅速升迁的空间已经不大,如能在皇帝出巡期间剿灭一两次叛乱也就是很显赫的功绩了。于是,银河两端普遍的乐观情绪让海尼森分外妖娆,常理八月中旬就已过了花期的蔷薇,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在九月里依旧风姿绰约。
经过在乌鲁瓦希的短暂停留,9月4日下午,帝国舰队总旗舰翩然现身于海尼森波利斯上空。当日的天气,配合这盛大仪式似的,好得出奇。适度的微风吹在身上,让人即使在万里无云的露天也不至有灼热的感觉。然而,从伯伦希尔的形象射入视网膜的那一刻起,观礼者所感受到的舒适就被完完全全的震撼所取代了
伯伦希尔在体量上只是中型司令舰,但那通体无与伦比的优雅纯白配上向外延伸的流线型翼展,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仿佛她背后的无限蔚蓝都不能完全承载其存在。
按照礼仪,在随行人员全部离舰并在地面列队完毕之后,皇帝陛下的修长身影才出现在舷舱口。人们第一眼注意到的无疑是那皇冠般的金发,从等候广场远远望去,那纯金的色彩似乎比当头的太阳还要眩目。皇帝一如既往地一身戎装,银黑相间的华丽纹饰在他天神般俊美的容貌反衬之下并不给人奢华的感觉。随着自动舷梯的缓缓下降,纯白的披风微漾,仿佛天神正欲展开的巨大羽翼。
下得自动舷梯,登上已等候多时的敞篷式地上车,莱茵哈特在雄壮威严的帝国军歌中,开始检阅帝国驻自治领守备军的方队。刻意安排阅兵仪式作为到达海尼森之后所出席的第一项官方活动,足见莱茵哈特为后世所称的“军人皇帝”的本色。
地上车缓缓行进,皇帝的绝世容貌在他的士兵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而他纯粹如洗的眼眸中所发出的炽烈光彩也仿佛魔法棒,点燃了目光所及的士兵的激情。
“皇帝万岁!”沙哑的嗓音陡然响起,打破了晴空下的沉默。
莱茵哈特对于个人崇拜深恶痛绝,但是,唯有对于士兵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却可以泰然处之。他略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抬手,自然而然地行了帝国军礼。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君主的动作引发了更大的欢呼浪潮,不受节制的呼喊此起彼伏,最终汇成统一齐整的雄壮旋律,而阅兵式也在这旋律的伴奏下,以盛大的凯旋礼的形式划上了完美的句点。
地上车在鲜红地毯的尽头停下,莱茵哈特陛下缓步下车,迎上前的则是吉尔菲艾斯。
今日的大公特意换上了帝国元帅军服,一袭墨色披风将他那满头红发衬得更为夺目。沉稳的黑色与皇帝的纯白披风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时又达成某种奇妙的和谐,一如披风的主人——在性格上明明相去甚远的两人,却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互相契合,以至于让人在潜意识中产生“他们是天经地义应该站在一起的”共识也说不定,虽然那只是存在于潜意识中而决不容许其浮诸表面的认识。
“……陛下,臣等对陛下的巡视深感荣幸。”沉默了片刻,吉尔菲艾斯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最完美的臣子之仪。
“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元帅——代表阁下。”莱茵哈特的嘴角在不为外人察觉的程度内扬起。
“臣惶恐。那么,先请陛下到行宫稍作休整。”吉尔菲艾斯看着莱茵哈特身后的空气说道。
皇帝以沉默表示了赞同。两人一前一后乘上带有帝国徽纹的礼宾车。
车内,并排而坐的两人在不转脸的情况下并不能看到对方的表情。他们对面,依次坐着皇帝次席副官流肯少校、首席副官修特莱上将和大公副官贝根格伦中将。后者在途中向皇帝简要汇报了在海尼森波利斯停留期间的日程安排,莱茵哈特闭着眼睛默默听完,只说了句“安排得很周到”,便不发一言。向来长于调节气氛的吉尔菲艾斯也一反常态地缄口不言,甚至没有转过脸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皇帝。就这样,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冷。
幸好沉默的尴尬没有持续很久,地上车在皇帝行宫——冬之蔷薇园的馆舍前停下。
吉尔菲艾斯在房子门口向莱茵哈特道别。
“长途航行想必劳顿了,陛下请先在此歇息。臣在代表处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就此告退。自治领政府为您设了欢迎晚宴,六点四十五分臣会来接您。”
“嗯,有劳了。”莱茵哈特的话让随行人员分明感到更大的寒意。
第二十章
Chapter 20 To Be With You
Why be alone when we can be together baby
You can make my life worthwhile
And I can make you start to smile
When it's through, it's through
Fate will twist the both of you
So come on baby come on over
Let me be the one to show you
I'm the one who wants to be with you
Deep inside I hope you feel it too
Waited on a line of greens and blues
Just to be the next to be with you
Ⅰ
宇宙历803年,新帝国成立5周年纪念日在即,而更值得庆祝的,则是人类社会自银河联邦建立、同盟宣布立国后又一次呈现出的昂扬风貌——帝国行政诉讼法初稿公布并在各个层面听取意见;在司法部设立宪法起草准备组,小组的临时负责人,是在星海两边都具有崇高威望的杨威利。
“我们在小提琴曲的优美旋律中享用浓香的洋葱汤和烤牛肉,饭后还有精美的甜点。进餐时大家谈论的话题是民主政体、权力制衡及公民权利。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点缀餐桌的郁金香尤为动人。”思想开明的帝国作家尤里斯·冯·施瓦茨写于宇宙历803年6月2日的日记是当时帝国思想界的生动写照——民主犹如餐桌上的饰花,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但在更基本的东西得到保障之后,却也是不能忽视的。
6月22日,莱茵哈特陛下登基纪念日,亦即新帝国国庆日,比之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隆重的庆典在费沙以及银河各地举行,盛大的节日游行和文艺演出,在这一天特别开放的狮子之泉外花园的游园活动,内务省举办的官方招待酒会,晚间的音乐礼花表演,当然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皇帝通过电视直播向宇宙所作的国情咨文。五年了,无论是否赞同莱茵哈特皇帝的做法,却无法回避他的能力与作为——在奥丁、在费沙、在海尼森,大多数人过得比以往更幸福,也对未来更加充满期待。如果这是一个 民主国家,要通过选举产生下一任领导人的话,此时的莱茵哈特无疑可以毫无悬念得赢得连任,因为此时的黄金狮子,他的羽翼所扬起的不再是战争的硝烟和风沙,而是昭示了未来的清新和风。
同一天,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海尼森的庆祝活动不如其他地方那么高调,且多是半官方性质,但就是这些有限的活动,吉尔菲艾斯大公殿下也并没有出席,而是去了市立孤儿院,继续充当他的“红头发叔叔”。“他参加了战争,战争让许多孩子失去了家庭,在国庆纪念日去关心这些孩子,是大公人格的真实反映。”勤杂工哈尔斯的评价代表了代表处大部分工作人员的看法,然而吉尔菲艾斯此举并非完全像看起来那么高贵无私,他真正的想法也许只有少数知晓他生活和感情的高级军官可以略微揣度到——
6月22日的孤儿院,也许是宇宙中唯一看不到皇帝国庆讲话电视直播的地方。
陪同大公前去孤儿院的,除了司机和一名警卫人员,就只有秘书特芮丝坦。贝根格伦也曾主动请缨,但是被大公皱着眉头拒绝了。“中将,我的周围都是孩子,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而且——”大公凝视着对方的下巴沉吟道,“我不认为你会喜欢那种地方。”
望着上司扬长而去的身影,贝根格伦突然生出一些悔意:早就该把这络腮胡给剃了!那样就不会吓住小朋友,也就可以与大公一同前往孤儿院!其实在分贝数偏高的环境里呆上半天还得时刻保持迷人的笑脸并不是件美差,贝根格伦之所以对于不能陪同耿耿于怀,除了身为副官的忠诚心使然,更多的是出于一份挂怀——
陪陛下巡视完毕返回海尼森后,大公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甚至连挂在脸上给外人看的笑容都愈发淡漠了。“搁下了两个月的事务,得补回来”,这么说着,大公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依旧高效地处理事务,但往日让人为之陶醉的活力已经灰飞烟灭。“大公的心不能说已经死了,却也是用玻璃罩子把自己的心与世界隔离开来”,新年里同好友皮罗联络互致问候时的贝根格伦曾忧心忡忡地叹息过。好友的回答是,“大公的情形,看陛下的精神状态便可以想见了”。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当天午后,吉尔菲艾斯带着一地上车的玩具来到了孤儿院。刚从车上下来,就立刻陷入大大小小孩子们包围之中,比之他所带来的玩具,显然孩子们更喜欢有着红色头发的活动抱抱熊。整个下午,吉尔菲艾斯很投入地与孩子们玩游戏,观看他们的演出,听他们讲故事,和他们分享下午茶……茶桌上,八、九岁光景的男孩艾迪把自己那份涂了蜂蜜和蛋黄酱的小甜饼递给身边淡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后者脸上立刻阳光一片。注意到这一幕的吉尔菲艾斯眼中瞬时流露出难懂的微笑。
第一次来的特芮丝坦觉得自己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很不自在,同时对齐格飞每次都能从这里全身而退颇感钦佩。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拉了拉她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