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叔叔的女朋友吗?”一个小女孩用可以说是排斥的眼光看着她。
“……呃?!”完全不知道状况,特芮斯坦在论文答辩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不是的啦——她的裙子这么难看,叔叔不会喜欢的。”
旁边一个满脸雀斑的棕发男孩成竹在胸地为她解了围,然而特芮斯坦却并不见得因此而感到轻松。最初,面对出色的红发男子,特芮斯坦的确抱了几分幻想。后来,女性的敏感让她很快意识到,那个人的生命和灵魂早已被什么人填满,他身上闪烁的光芒,他带着清亮色彩的快乐也正是出于内心世界的饱满与充实。直至帝国皇帝亲临海尼森,她也终于可以见识到支撑了大公的泉源,同时也有了“原来如此”的感悟——只有那样的人可以令大公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放下他一贯崇敬的责任和义务,因为在大公心目中,那个人就意味着更为崇高的责任。沉重的责任可以将人压垮,但一旦突然消失,有时候也会叫人无法承受,比如眼前的男人……特芮斯坦在暗想中叹着,却被孩子们的一阵惊呼拉回了现实
——一身军服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饭厅门口。
就因为会造成这种局面才不带您来啊,中将,怎么你……不情愿归不情愿,特芮斯坦还是敬业地紧随着大公迎了上去,于是听到了下面的讯息:
“陛下他,在发表演讲时晕倒了。”
6月22日的皇帝演讲直播只进行了七分钟,正是在这短暂的七分钟内,银河数百亿人通过电视见证了脸色如樱的皇帝在镜头前摇坠、倒下的全过程。
电视节目被立刻切换成了文艺表演。
狮子之泉四十分钟后发布了声明:皇帝因为中暑略感不适,当日的活动取消。
之后几天,皇帝对政军大事的指示每天见诸于各大报纸的头版。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
“刚才联络过当时在场的杨威利……陛下陷入了昏迷。”贝根格伦义无反顾地说出了真相。
特芮斯坦只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升上来,淹没了她的感觉,只勉强留下了听觉,让她得以听见大公的问话:
“巴巴罗莎准备出发最快要多少时间?”
Ⅱ
只做了简单的交接,吉尔菲艾斯便乘坐巴巴罗莎以“黑枪”部队都望尘莫及的速度从海尼森飞掠新星省的广阔地域。在此期间,人员、机械,一切都在超负荷运载,轮机长甚至发出了“这么高速航行而不作修整下去,可能到了费沙后船就要报废了”的警告,对此,大公只是平静地表示,“请以尽快返回费沙为第一优先”。
6月29日,巴巴罗莎来到位于费沙回廊中的“三元帅之城要塞”时,遇到了一些阻碍。
“大公殿下,费沙回廊目前不能通行,请回吧。”驻守要塞的司令官克纳普斯坦上将面无表情地说。
“哦?能知道原因么?”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军务省发布了禁行令,一切军舰禁止通行……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即使是我的请求也不行吗?”吉尔菲艾斯皱了皱眉。
“……抱歉。”拒绝帝国第二大人物,年轻的脸上多少带了些紧张。
吉尔菲艾斯暗暗握紧了拳,指甲陷进手掌,带来真切的痛楚:“禁行令来自军务省?那么,上将,我现在以帝国大公的名义命令你,立刻放行。”
“殿下,您突然这么说……”会让人很为难。
“你在疑虑什么!不要耽误大事,上将。”吉尔菲艾斯怒喝着,这是他生平少有的以威势震喝阶级低于自己的人。
7月2日上午八点,巴巴罗莎空降费沙航空港备用停机坪。舱门开启,大公乘坐的地上车从舰体内呼啸而出,很快消失在跑道的尽头,将到场迎接的空港管理人员远远抛在了身后。一个小时以后,大公急促的身影出现在狮子之泉的皇宫内苑,在前带路的流肯眼中不禁带上了惊讶与欢喜。
“您回来了,殿下。”转过弯,直对上奥贝斯坦冷彻的眼神。
“出乎意料?”吉尔菲艾斯对军务省的禁行令致使自己耽搁了时间而对面前的男人徒生怨气,虽然很清楚尚书决定的正当性。
“不……”奥贝斯坦上下打量着这个长途跋涉却英姿不减的男人,半晌,才侧过身道,“陛下在等您。”
奥贝斯坦的微妙态度加剧了的不安,却没有深究的时间,吉尔菲艾斯极不礼貌地扬长而去。
“陛下的套房。”将吉尔菲艾斯带之套房的外间,流肯停下了脚步。
吉尔菲艾斯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呼之欲出的心跳,进入里间的卧室。
连着大阳台的落地窗半开着,放入七月费沙的诱惑——洁白的天空追随着金色的太阳、花园里刚刚孵出的玫瑰沉甸甸的芳香,被微风牵起纤白素手的乔其窗纱。
素雅得近乎华丽的帷幔半开,走近时,可以看见床中人的金色头颅,嘴唇微启,艳丽的红晕犹如蝴蝶贴在晶莹的颊上,搁在丝被外面的手臂姿态优美……一切宛如多年以前的某个梦幻。
睡觉还是不安生哪,宠溺的线条不自觉地表现在嘴角,自然而然地来到床边,为他盖好被子。触手处,却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凉。
莱茵哈特!
暗自叫道,心却缭乱,触摸的手不禁微微作颤。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永远睡去了一般。
“莱茵哈特……”轻轻唤出声来。
“陛下服了药,刚睡着。”
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蓄着一把看起来略显邋遢的浓密胡须,应该锐利的眼神却现出疲态。
“——是施塔尔博士。” 曾经的吉尔菲艾斯医疗小组负责人,两年前被任命为帝国医学院院长。
“还是出去说吧,殿下。”施塔尔望了一眼他的病人。
在皇帝套间隔壁的小会议室里,吉尔菲艾斯专注地摆弄着咖啡杯中的小勺,脸上并无重见故人的喜悦:“我想说见到您很高兴,但是不能……是什么病?”
“变异性剧症胶原病。”
“那是什么?”吉尔菲艾斯一脸愕然。
原因不明的高烧、内脏发炎及出血,伴随而来的痛楚、体力的消耗、造血机能不足、贫血、意识混淆……让御医们束手无策。
“不知道,医学院没有人知道——只是暂且这么命名。”施塔尔坦诚了他的苦涩。
闻所未闻的疾病,莱茵哈特大人,你连生病都要显示出不同常人的天才特质么!
“不知道病名,也就是说,治疗方法也没有先例可循?没有办法吗?”吉尔菲艾斯用自己引以为傲此刻却又深恶痛绝的明晰思维问道。
“……”施塔尔沉默了很久,才在吉尔菲艾斯陷入绝望之前说出真相,“也许是有的。”
“?”
“陛下的病,从病理来看,主要是免疫系统出现异常,诱因可能是未知病毒,当然和体质、环境可能也有关系。所以,如果能彻底休息,并且定期接受血细胞植入手术的话,存活的几率还是有的。”
——痛苦而无休止的手术,可怕的术后反映,以及名为病床的监禁。很难想象莱茵哈特要怎样适应完全卧床的日子,也许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生不如死,但是——
“值得去试。”吉尔菲艾斯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施塔尔的神情却因为吉尔菲艾斯的话而更加凝重。
“陛下的话,我会负责去说服。”博士感到为难的无非是这个。
“殿下,医疗组所提出的方法,在病发的初期是有效的。至于目前已经——”
施塔尔的口吻仿佛正走出手术室对在外等候的病患家属说“抱歉”。
“我不明白……病情发展得这么快么,博士?”莱茵哈特大人晕倒是在6月22日。
电子钟残酷地跳动闪烁,带走吉尔菲艾斯的心跳。
“……陛下他,最初发病的时间是去年3月。”
“?!可是……”怎么会!为什么那时没有采取措施!而且,为什么要葬送也许是仅有的机会!吉尔菲艾斯几乎哽咽,因而失去了继续发问的能力。
眼前的男子的苦痛与慌乱终于从冷静的外表下蜕壳而出,这与获悉自身病情时皇帝始终表现出的从容淡定形成截然对比——
新帝国历004年3月中旬的一天。
“你所说的治疗方法,成功的把握是多少。”沉默地听完施塔尔的论述,皇帝很直接地问。
“四成。”也许吧,施塔尔提高了嗓音。
“呵呵,看来这次幸运女神不站在朕身边了。”莱茵哈特的轻笑犹如夏日水晶般闪闪发光,“而且,似乎你们的方法只是消极的防守战术?”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即使那样,朕还有多少时间。”莱茵哈特挑眉道。
这次,轮到施塔尔陷入了沉默。
“连这都不知道么。”莱茵哈特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银坠,“那么,您的建议,朕拒绝。”
并不出乎意料,施塔尔只是尽义务地问:“您不再慎重考虑一下?”
“朕的命运由朕主宰,如果我被胶原病打败了,那也只是实力不够而已。”莱茵哈特扭过头,外面是已渐葱绿的春天,“但是,博士,朕对您还是有所请求。请尽量给朕时间。有些事,朕必须去做。为了这个,朕会配合你们的。”
面前的病人没有半分病态,豪奢的金发如此耀眼,让施塔尔终于了解到皇帝被千百万人狂热崇拜的原因。
接下来的日子,皇帝的时间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有限的治疗,抗生素、人造生血剂、类固醇制剂、免疫抑制剂等治疗;无限的工作,设立民意调查处,改组最高法院与地方各级法院,订立和修改政诉讼法、民法、婚姻法,筹建各县镇议事会……
“陛下,作为生活在银河中的一员,我对您的工作表示敬意和感激;但作为您的医生,我必须说,请在做出决定后,把具体的工作交给您的大臣们。”五个月后,施塔尔对病情有新发展的皇帝发出告诫。
“你提醒得很对,朕接下来会去做那些只有朕自己做得到的事。比如说——旅行。”莱茵哈特以少有的(对某人以外的)好脾气说道,“朕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但是……”
——这件事,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也是我必须去做的。
“皇帝陛下当时是那么说的。”虽然被要求过对此保密,施塔尔还是如实告诉了吉尔菲艾斯,因为他有责任这么做,医生的责任,人的责任。
Ⅲ
日光的影子一寸寸消失,小会议室显得愈发明亮,然而这光亮却照不进吉尔菲艾斯内心。施塔尔早已告退,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强烈的情绪并不会被咖啡因所平抑,那苦涩的味道反而充斥了周身。与其说那是苦涩,不如说是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最初就意识到莱茵哈特大人的病情,那样的话,自己早在去年3月传言甫起时就会赶回费沙,寻求一切可能的办法,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还是说自己对莱茵哈特的关注只是流于表面?
为什么!为什么大意地忽视了莱茵哈特大人巡视海尼森期间的种种症状——总是显出疲态的神情,不振的食欲,以及欢爱时比以往更为急促的呼吸和咳嗽。如果能够察觉,就不会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由着他的性子到处乱逛。
为什么!为什么对他暗示性的话语浑然无觉,对他小小的任性断然拒绝。以至于现在可能连拒绝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安静地在银河彼端守望,等待莱茵哈特改变心意,等待奇迹的出现。如果自己再坚决些、再果断些,能像莱茵哈特一样努力去把握自己的命运,那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改变历史的走向。
为什么!为什么曾经对莱茵哈特炙热的情感刻意回避,单纯地囿于自己的正义,而没有用开放的眼光和态度去拥抱他的世界,以至于浪费了无数的时间,同时让莱茵哈特在焦虑和自责中独自舔噬伤口。
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默默守护的那一方,包容他的骄傲,宠溺他的任性,在他疲惫、惶惑、动摇、迷茫的时候,只需回头,身后半步的地方便有自己温暖的怀抱在,自己永远是莱茵哈特可以回去的地方。现在才知道,常在自己面前撒娇的金发爱人,有一点敏感时而会流露出纯洁微笑的皇帝,他的爱情来得比自己都更为深沉。他用全部的热情、智慧和生命保护自己、相信自己、支撑自己,他才是生命中不能割舍的太阳,是自己灵魂的所系所依!
情到深处,胸口传来钻心的痛,探索向痛处,从上衣口袋中摸出莱茵哈特赠与自己的银坠。肃静高雅的式样,带着细长的链,维系了两人多年的思念。轻轻打开,莱茵哈特和自己的军校毕业合影见证了金色岁月的流逝。
金色的?!
比黄金,比太阳更加耀眼的光泽,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豪奢金发。
——想我的时候就打开看看吧。
这样啊!早该想到的。为什么没有想到呢!莱茵哈特,我的爱人,今生只有一次的爱情,也是即将消失的爱情么!
放下沉重的链坠,吉尔菲艾斯双手抱头,发出闷闷的声音:“莱茵哈特,其实,真正脆弱的人是我。”
“怎么了,吉尔菲艾斯。”如梦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我,我不能离开你,莱茵哈特。”顺势投入如梦的怀抱。柔软的头发被恶意弄乱,这种熟悉的感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