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今天心情不太好,希望不是仍然在生我的气。
我清清嗓子。
“不管你怎么说,汉弗莱。”我扬扬手里的文件,“我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存在。四个不同的部门在做一件重复的工作,而这项工作人民并不需要!不,这种人浮于事的浪费不能再存在下去了。行政部需要改革,首先就从简化行政审核手续开始。”
我的话给了汉弗莱一定触动,熟悉的活力渐渐回到了他的脸上:“您是说需要我们起草草案吗?”他试探地问。
“你们起草的草案从来不说我想说的话。”我说,“我的意思是立刻执行,马不停蹄的行动起来。我们要修改行政审查程序,削减无用的人员,缩短时间,让冗长的等待变成迅速高效的动作,立刻就办。”
“立刻就办。”他顺当地答应。
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我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就说服了固守成规的文官们,胜利来得如此轻而易举以至于我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好。
汉弗莱——令我吃惊地——比我想象得还要抓紧时间,见我一言不发便开口告辞:“如果您允许的话,请允许我告退,立刻去办理您交代的事,大臣。”
我点点头放他离开,突然我察觉到,他的话里似乎有个花招。“等一下!”我叫住了汉弗莱,并询问他打算怎么具体办理。
他向我推出了他通常的建议:鉴于这不仅仅是行政事务,也涉及了内务部,法务部,就业部,各级协会,各种联合工会等诸多部门,最合适的方式就是立即设立一个具有广泛调查权的部际委员会,以便我们能彻底掌握各方面的具体情况,考虑每个角度提出的建议,思索所有数据的含义,并且根据从长远考虑的成熟意见作出决定,而不是仓促采取考虑欠周的行动而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他怎么能!我是说,怎么能在用这种废话忽悠我这么多年后,仍然试图用同样的手段让我上当呢?
“汉弗莱,我可不要听你那一套。”我严肃地说,“我的意思是立刻动手,把审查程序缩短到一次通过,多余的人员部门统统裁掉。今天中午之前给每个内阁成员送一份备忘录,明天我就要这件事情见报。”
汉弗莱被我吓了一跳:“您不是说真的吧,大臣。”他低声呻吟。
我确定无误地告诉他,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急躁起来,说话都有些不顺溜了:“恕我直言,大臣……”他紧皱着眉毛,试图用最危言耸听的语句把我吓倒,“我们必须谨慎从事……不负责任的大规模裁减人员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打击,也不符合公众利益……行政部会为此陷入难以为继的困境之中……您是否通盘考虑过这件事的全部责任?”
我反倒放心了,这才是正常的汉弗莱嘛。“通盘考虑过。”我高兴地回答他,“选民会欢迎的。”
他愠怒地摇头:“我希望您清楚您正在干什么,大臣,您是在削减自己的部门,这种轻率的举动会从根本上撼动我们的国本,动摇整个政府制度的基础,如果每位大臣都和您一样不经谨慎调查就贸然做出决定,白厅会变成什么样呀?卑微的文官们将不得不为朝令夕改的决策到处奔波,组织萎缩,行政瘫痪……这是悲剧!灾难!文明的末日!”
我更加轻松了。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决定,我将为其带来的一切后果负责。行政部不能总是在嘴上说说而已,我们整天喊着要改革,要节约,现在是把空话落实到行动上的时候了。我将在危机到来之时迈出第一步,不是为了敷衍议会,而是真正做一件造福于民的大好事。这会是多么好的宣传素材呀:“行政大臣改变官僚作风”、“让人们不再等待,詹姆斯.哈克如是说”、“吉姆树立了榜样”,等等等等。
汉弗莱紧盯着我的眼睛,还想再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改变了意见。“如果这是您的真实意愿,我将予以全力执行,大臣。”他不再争辩,起身准备离开。
“这是我的真实意愿。”我坚定地说,想起了今天是盖伊.福克斯日。“我们的行为将给这僵硬的官僚机构点起一个火星,不,点起一根火把,不,我们今天,我们今天……”
汉弗莱停在门口,冷淡地给我补完了这句话:“我想您要说的是:我们今日在英格兰点起这样一支蜡烛,无人能再将其扑灭——”
说得没错。
门在他身后合上了。我转向伯纳德,提醒他帮我约下快报的沃尔特.福勒今天晚上一起去安妮酒吧,并在这之前将有关削减行政审核手续的备忘录送到每个内阁成员手里。
“如您所愿。”伯纳德痛快地答应。
一切完工!我胜利了,我切实做了决策,并将给人民带来良好的效果!我像咀嚼橄榄一样回味着汉弗莱的那句话,多么适合作为一项新政的宣言呀。坚定不移,豪气冲天。“那句话是谁说的?”我向伯纳德询问。
这是个对他来说再擅长不过的问题。“那是拉蒂默主教的名言,”他迅速回答道,“拉蒂默主教是位高尚的伟人。”
真是太好了,我将走上和一位高尚伟人相同的道路。“他有什么丰功伟绩?我是说,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他做了些什么?”
“他被烧死了,大臣。”伯纳德愉快地回答。
[伯纳德.伍利爵士(在与编者的谈话中)回忆道:]
当天下午我被汉弗莱爵士邀请去蓓尔美尔街的俱乐部进行一次小酌。
我心知肚明,汉弗莱爵士绝对不是让我过去喝一杯那么简单。果然简短的寒暄过后,他单刀直入地问我,大臣这一次的新点子——用他的话说是“令人费解的新奇念头”究竟是谁出的主意,或者受了谁的刺激。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这是实情,我甚至不用遮遮掩掩或者故意打岔就可以告诉他。
然而汉弗莱爵士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认定了我应当知道内情。我不得不提醒他这可能是大臣的私事,但是他相当有力地指出我是大臣的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我应当掌握并保守大臣所有的私人秘密,否则就是失职。
汉弗莱爵士此项推论的基础是身为常任秘书的他掌握并保守大臣一切工作秘密。我必须承认:他把秘密保守得非常好,乃至大臣本身都时常被蒙在鼓里。
他可没有为我的称赞而高兴几分。他再次询问我大臣的怪念头由何而起。我建议他去问大臣,他却告诉我他更愿意从我嘴里听到消息。
我不能说任何我不确定的事情,于是我合情合理地推测,也许大臣是自己冒出的想法。
“他自己?”我记得汉弗莱爵士恼火地说,“他见到法律这两个字就会头脑空白,会突然开窍涉足行政审批,还拿律师执业开刀?我不接受这个解释,伯纳德,你最好谨慎思考之后再回答。”
我顶着巨大的压力仍然拒绝回答。说到底,我对此也没什么把握,仅仅是一种毫无根据猜想,我总不能用虚幻的想象来影响上司的思考吧。
鉴于我坚决的态度,汉弗莱爵士转变了话题。他给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并对我说,他对我一段时期以来的工作颇感满意。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被上司称赞总是件高兴的事情。我等待着他的下文。
接着我被吓傻了!他告诉我现在又到了文官升职的时候,由于我的出色表现,他准备推荐我去更高的职位。听上去很不错,是不是?但那是些什么职位呀!斯旺西车辆执照管理中心负责人、森德兰德国务执行官、北爱尔兰事务部副秘书、现任军人坟墓管理委员会主席!他甚至好心地答应我在伦敦保留一个我的办公室,就安排在瓦尔塞姆斯托。
我彻底溃败,拿杯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杯中的酒清冽动人,我却一点喝的心思也没有。
与我相反,汉弗莱爵士表现得一派轻松,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沙发上,把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悠闲地读起了报纸。
我意识到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为大臣保守秘密——事实上大臣并没有要求我为他保守对吗?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知道了些什么呢,不,确切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汉弗莱爵士——”我谨慎地开口,“最近我听到了些流言。”
“蜚短流长,道听途说?”他放下报纸,颇有兴味地倾听着。
“其实是从大臣嘴里听到的。”
“啊,路边的小道消息。”他扬扬眉毛,下了他对此一贯的定义。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顾忌了,“据我的推测,大臣此项新政……也许……和某位社会学专业的年轻人有关。”
汉弗莱爵士的眉毛越扬越高:“真有趣。动物保护者?穿衣的玛哈?”
“其实是‘不穿衣的’。”我轻声说,“当然我不能透露这位小姐的姓名。”
“你当然不能,伯纳德。”汉弗莱爵士严厉地对我说,“事实上,我对你十分失望,居然拿毫无根据的八卦传闻来浪费大家时间。也许你应该在行政部多锻炼下,学习如何甄别事实与谣言。”
他优雅地微微致意,翩然离去。
我知道我又一次安然度过了职业生涯中的危机。
至少我可以慢慢享受我的威士忌了。
[根据罗恩.沃森先生(政府辅助人员工会总书记)、尼古拉斯.格林先生(英国不出庭律师协会理事)、克莱夫.古德曼先生(《私人侦探报》主编)以及戴斯蒙.格雷布克爵士各自的文件,当天晚上他们似乎分别于汉弗莱爵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会晤。然而我们未能从汉弗莱爵士的私人日记中找到任何关于此事的记录,另兼考虑到汉弗莱爵士□□乏术,不太可能在同一日晚上辗转进行四次拜访,我们决定对此事存疑——编者]
11月6日
一切都乱了套。
我走进大楼,发觉楼里比平时安静一些,也脏一些。穿过私人秘书办公室时发现伯纳德坐在打字机前,挽起袖子,咬着牙齿,正努力地用两根食指给我打明天的一份演讲稿。
我吃惊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您还没看报纸吗?大臣。”
我告诉他我只买了快报。
“您还是看看《每日电讯报》或者《卫报》吧,政府部门的所有辅助人员都参与了罢工,清洁工,门卫,打字员,端茶小姐,司机……一切服务性工作全面瘫痪。就从今天早上开始。”
“怎么可能!”我惊叫道。“刚刚罗伊还把我送来呀。”
像是回答我的问题,楼下响起了汽车鸣笛声。我探头望出去,看见我那辆小车正一溜烟地开走。
“现在他知道了。”伯纳德平静地评价。
“但是……”我迷惑了,一片糊涂,不知所措,同时心里有隐隐的不祥预感:“他们为什么要罢工?”
“似乎与您的新政有关,大臣。”伯纳德费力地敲下一个句号,站起来接过我的外套,并将我引进办公室里。
“我的新政?”我张口结舌,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他话尾的单词。
“您要削减行政审核手续及部门人员的计划,大臣。今天早上的新闻里播出了罗恩.沃森的讲话,他威胁说,如果政府继续不负责任地在经济危机时期裁减辅助工人,作为政府辅助人员工会总书记,他将发起全国性,而不仅仅局限在伦敦市区内的罢工。”
我瞠目结舌,“但这是内部文件!”
“唉。”伯纳德回答说:“既然连快报都知道了……”
我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是的,我昨晚刚刚把这个计划放出去,但我是为了推动舆论宣传呀,我又没打算给工会也送一份。但我好像给内阁每个筛子都送了一份备忘录,干得好。现在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法找了。
汉弗莱腋下夹着文件走进了屋,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令我稍稍宽慰。显然他的司机比罗伊消息灵通,今天早上他不得不乘坐出租车前来。
“各大报纸的头条都刊登了这次罢工,大臣。”他阴郁地说,“雪上加霜,我们遇到了大麻烦。”
我仍然不明白削减审核人员的计划怎么会造成工会罢工,然而汉弗莱立刻精确地告诉我,行政审核中心的工作人员有90%都是辅助人员,文官只占十分之一。
而这十分之一的文官,毫无疑问,在部门被撤销后可以转入其他机构,从而避开失业之虞。
也就是说我的新计划直接后果是开除掉几千名甚至上万名工人。
我该怎么办呢?这个结果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我应该想到吗?哎呀我现在好像被放到火上烤啦,为什么想做点事情就这么难呢?
“汉弗莱!”我束手无策了,只能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你该事先提醒我呀!”
“我提醒过,大臣,我对您提出了十分强烈的反对意见,而您叫我住口,还说您不想听我那一套。”真记仇呀,老汉皮。
我决定不跟他计较:“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苦恼地说,“我们该怎么应付呢?”
“嗳,看样子您想点燃一支蜡烛,结果却点燃了普丁巷的面包铺。”他置身事外地评论。
[注:普丁巷的面包铺是1666年伦敦大火的着火点,那场火灾烧毁了六分之一个伦敦——编者]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昨天他拐弯抹角的那句诅咒我还没有跟他算账哩!但是看看空荡荡的大楼,我不无悲哀地察觉到他也许是对的。
更令我丧气的是汉弗莱带来了另一个糟糕的消息。英国非出庭律师协会给我送来了一份信。我叫伯纳德告诉我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们强烈反对大臣干涉法律事务,并认为您的新政会造成大量不可靠的新手涌入行业,迅速增加恶意竞争,造成无法估量的恶果。万一不幸如信所言,他们将保留追究您法律责任的权利——其实这一句是废话,大臣。”他安慰地补充道,“律师们总喜欢虚言恫吓,玩弄点晦涩难解的辞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