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为汉弗莱爵士辩白一句,大臣。”伯纳德看不下去了,“汉弗莱爵士对女王陛下的忠诚和对工作的热爱无可置疑。”
“谢谢,伯纳德。”汉弗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然而伯纳德继续起劲地说下去:“汉弗莱爵士甚至亲自为文官写了一首歌:‘我啦啦啦上白厅,因为我爱我大英,周末都不肯休息,只为了江山社稷’……”
“谢谢,伯纳德!”汉弗莱高声叫了起来,“谢谢你!”
他又窘又怒,捂住了双眼,看上去已经无颜在这个房间里立足。
我可是开心坏了,在辩论中处于攻势让我心花怒放,汉弗莱的节节败退更是让我兴奋不已。对了他在我面前哼过这首歌吗?没错——就在一个星期之前。
汉弗莱足足停了两分钟才再次开口。
“我认为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大臣。”他以一个人能想象出的最庄严,凝重的声音对我宣布,那副腔调活像我正在参加葬礼。
“确实没有必要,汉弗莱。”我对他说,“戴斯蒙想挣钱,你想赔钱,但都想让我增加人员编制。”
他做了个痉挛的,表示承认的手势。
“而我决定不予批准。不,我绝对不会用政府的钱养一批什么都不干的寄生虫,这是我最后的意见。不但今天如此,一个星期之后也会如此。”我扫了一眼桌上的日历,“11月8日——你别想在这之前让我改变主意,我们走着瞧。”
在我说话的时候汉弗莱一直试图恢复他平日冷淡,优雅的风度,并且颇有成效。我的话音刚落,他就以他一贯的傲慢态度回复我说今天进行了极为坦率的讨论,对此感到万分高兴。
他急急忙忙地离开,走出房间的姿势像一个恨不得逃离疯人院的人。
“你怎么看,伯纳德?”我问我的私人秘书,后者正在心满意足地回顾谈话记录。
“哦……我觉得汉弗莱爵士艺术天分很高。”伯纳德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虽然并不成功。
艺术天分很高!我俩交换了下眼神,努力压下呼哧呼哧的傻笑。
“但他怎么能这样!”我想起刚才的唇枪舌剑,仍然忍不住生气。“他怎么可以帮着外人来蒙我,而且在我刚刚做完节目之后!这不是让我手里还拿着演讲稿就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吗?”
“大臣,您误解了汉弗莱爵士的意思。”伯纳德平静地纠正我。
“考虑到他给您留了一个星期的期限,汉弗莱爵士显然是希望您先放下演讲稿,再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
11月3日
今天是周末,我和安妮见面的日子。自从离婚后我们每周都有一天聚在一起,像朋友那样喝喝茶,聊聊天,有时说的话比结婚时一个月说的还要多。
安妮离开我的原因,据她说是因为我忙于政治而忽略了家庭。我还以为她会立刻再婚呢,结果她却全身心扑到了社区工作当中,女人的心思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我自己搭公车到了位于伯明翰的,曾经属于我的家。
“和行政部的婚姻生活如何?”安妮劈头这样招呼我。她总是对我的工作抱有极大的敌意。
我告诉她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文书啦,投票啦,会议啦。然后我想起了正事。“前几天你看到我在电视里的发言没有?”
“没有。”她说,“傻子一样睁大眼睛等到凌晨去看某个人在新闻节目上前言不搭后语……我已经没这个义务了,那是汉弗莱该干的事。”
我感到失望,我告诉她那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讲话。
她反问我:“对谁而言?”
“对我而言。”我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即觉得这样的答案缺乏力度,“也对英国,我是人民选出来的领袖,所以我代表英国的人民,所以……当然是对任何人都很重要的讲话。”
“怪不得BBC把它安排在午夜呢。”
“那是意外!”我争辩说,我本该上10点钟的晚间新闻档,但一群蒙着脸,好吃懒做,精力过剩的社会渣滓抢了我的时间。不知为何安妮对我形容那些抗议者的词语很不满。
“我宁愿看这些社会渣滓往市政厅的墙上涂鸦。”她尖刻地说,“至少他们愿意涂什么涂什么,而不必先让他们的文官打好稿子再照着念。”
我感到受了很大的冤枉,我跟她说她完全以过去的经验误解了我,这次我抛开了身后追赶莫及的文官,完全用自己的头脑和嘴唇发出声音。我还对她说这本该是一场让所有英国人都看到的节目,我展示了无比的信心和勇气,不应该被埋没在大伙都睡觉的时候。说到这里,我更加无比痛恨起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年轻人,失业抗议!如果他们能老老实实去干点活养活自己,而不是吃着社会保险金,跟饲料槽前的猪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整天想着给政府找麻烦——比如把行政大臣的讲话往后推三个钟头。
安妮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现在是工作岗位的枯水期。”她责备地说。
哎呀,如果我能管住我的嘴该多好,但我就像一个白痴一样滔滔不绝地指责下去:“他们是一群混蛋学生,眼高手低,没有能力找到他们期盼的职位,又不愿意去扫大街。”我说,“任何一个有点能力,脑子的年轻人也不会用抗议的方式来改善生活呀,你说英国国内没有工作——他们可以出国嘛,海外大片大片的土地等着他们来拯救:中东,北非,南美,墨西哥……他们可以大施拳脚,就像他们对可怜的警察做的事情。当然,孩子无能离不开家长的无用,如果他们的家长能稍微有点社会责任心,而不是把他们培养成废物的话……”
这时安妮强硬地,几乎是专横地打断了我的演讲。她问我有没有发现今天家里少了个人。
“毫无疑问。”我说,以为她指的是我的司机罗伊,“他在路上被堵住了,一会就会来给我送红盒子。”
安妮看上去很迷惑。“谁?”
“罗伊呀,还能有谁?”
“我在说露西!”她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感到万分尴尬,困窘不堪。“啊,你在说露西。”我嘀咕着,“当然是露西,真好笑,就跟还会有别的什么人似的。”
安妮看上去似乎稍稍原谅了我,于是我问她,露西是不是又和哪个托派分子出门约会去了。
“要是那样才好呢。”安妮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地说,“她去医院检查身体。”
“为什么?她哪里不舒服吗?”
“稍微有些着凉。”安妮回答,“因为参加了一场抗议活动。”
“喔。”我有些紧张,想起我的好姑娘那些丰功伟绩了嘛,“这回她没……”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又露哪儿吧?”
“没有。”安妮说,“她连脸都没露。”
我凝视着她。她在说什么?说到哪里?什么含义?
猛然,我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我震惊无比,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安妮!”
哎呀,我的宝贝女儿呀,在她爸爸坐上沙发等着看电视的时候,蒙着脸,挥舞着胳膊,和那群无辜的青年一起被苏格兰场的大老粗们——我想起我看到的画面:棍棒,警犬,电击枪……
“她只不过被高压水龙头洗了个澡。”安妮轻描淡写地说。
我觉得有必要好好谈谈了。“安妮,这样可不像话呀。”我告诉我的前妻,如果露西在求职上遇到了困难,我可以设法给她谋得一份不错的工作。
“谢谢您的慷慨,大臣。”她讽刺地回答,“不,露西可不需要你赐予某种谋生的手段。她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刚刚结束了实习期。如果你真想关心下露西的工作,就去问问你的下属吧,问问为什么露西的执业申请已经递交了两个多月仍然没有批准下来。”
我有些不解,执业申请,这东西跟行政部有关系吗?我还以为那是出庭或非出庭律师协会该管的事呢。
然而安妮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以致我不敢对她提出更多问题。“我保证,我一定会过问此事。”我诚恳地向她做出承诺。
安妮神色仍然不太高兴:“你也许能把繁冗的行政手续减少一些。”她说,“被一个部门像踢皮球一样踢到另一个部门,每次等待两个星期——你是大臣呀,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不是吗?”
“是的,当然,”我说,想起了和布莱恩的谈话节目,“行政部将会做出造福于民的举动。”
“至少造福下你的女儿。”安妮冷冷地说。
这时候罗伊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又给我送来了三个红盒子,告诉我伯纳德希望我能今天把它们全部看完。
我接过它们,满口答应,然后发觉安妮以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我。为了避免尴尬,我东拉西扯地想个别的话题。“露西现在还看真理报吗?”我问。
“不,她从东欧剧变之后就不再看了。”
我感到了一丝宽慰。
然而安妮接着告诉我,我的宝贝女儿现在在订阅环球时报的英文版。真是令我头痛呀,什么时候才能打消她对左翼思想的向往呢?
11月5日
今天我和伯纳德讨论了一下关于执业申请的流程。伯纳德告诉我一个社会学专业的学生毕业后需要先学习一些法律相关课程,再去某个律师事务所经历两年以上的实习,通过一次资格考试,之后才可以申请执业。我很小心地没有向他透露露西的名字。
“但是如何申请执业呢?”
“具体问题我就不知道了,大臣,我是文官而非律师。”
这时候汉弗莱走了进来,我向他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汉弗莱回答我:“如果我对法律略有涉猎,我就不会曾被分去掌管法律事务了。”他看上去闷闷不乐,而且态度冷淡。
于是我找出了昨天安妮给我的一份表格,并读给他们听:一名实习律师需要准备好全部的证明文件,包括身份证明,收入证明,体检证明,学历证明,实习证明,过往简历证明,事务所接收证明,新苏格兰场开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开具一份证明需要30镑)……并将以上档案递交给相关的行政部门。“首先是内务部,内务部审查通过后把申请人踢去法务部,法务部踢去就业部,就业部踢去非出庭律师协会,而这些负责审查的人都属于行政事务部。以上为律师申请执业手续,其余各等执业申请皆参此办理。”
我向他们展示手中的表格:“先生们,面对它你们有何感想?”
汉弗莱不置可否,我一再追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我很高兴看到行政部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各部门之间,人员的互往代表权力的扩张,由于管理其他部门的工作显然给行政部的人员造成了过多负担,希望您能考虑向财政部申请更多预算。”我就不该抱有期待的,汉弗莱。
不过我已经习惯被他打击了,而且办件实事,造福于民的热情仍然在我胸中激荡,他没能给我泼冷水成功:“我认为我们看到了官僚主义。”
汉弗莱和伯纳德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个眼神。
“官僚主义?”伯纳德以不确定的口气重复。
“是的,官僚主义。行政人员收到递交的申请材料,把它扔到一边,两个星期后翻出来盖上章,然后转到另一个行政人员那里去……僵化,低效,铺张浪费,拖拖拉拉,毫无意义的程序一个接一个。长期而且重复的审核既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存在。”
“请允许我对此提出不同意见,大臣。”汉弗莱一如既往地给我泼冷水,“行政审核是一个长期以来的传统体制,而且行之有效。”
“并不有效。”我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个人档案滞留行政中心两个多月,从一个部门转到另一个部门,在此期间档案所有者只能家里等待消息。”
“这会方便政府各部门之间进行信息交换。”
“但是耽误了申请人多少时间!行政部门应该对人民施以方便,不是吗?”
“恰恰相反。”汉弗莱说,“行政审核的目的从来不是给人方便,而是制造麻烦。”
他的话令我大为震惊,以至于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
“为什么我们要给予方便?”汉弗莱平静地继续说:“不,方便只给予那些人们不需要的东西,以诱惑他们去拿。真心想要的他们都愿意等待,等待时间越久,最终拿到的时候就越珍惜。”
“好事多磨。”伯纳德恰到好处地补充。
汉弗莱对他报以淡淡的微笑:“只有那些到处掺和一脚又不想付出太多精力、浮皮潦草、浅尝辄止、靠运气通过了资格考试的投机分子才会被几个月的审核期吓退。行政审核是对这些人的又一次筛选,就像大浪淘金,淘汰掉那些不够格的申请者,留下的都是真正的精华。”
我认为他在胡说八道。我告诉他,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因拖拖拉拉的审核而放弃执业,只不过对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颇有怨言。
“这种体制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再说总不能指望老百姓都能明白行政手续的精妙之处吧。”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你们文官就不需要审核。”我尖锐地指出,“难道你们没有必要再经过一次筛选吗?”
“噢,我们是文官。”汉弗莱简短地回答。
我茫然地望着他等他继续阐明为什么文官不需要审核,然而他只是呆滞地凝视着我头上方的某个地方,双唇紧闭,似乎已经给了我足够的理由。
我察觉到他有些反常:今天汉弗莱仍旧坚定不移地跟我唱着对台戏,但明显不像平时那样精力充沛,劲头十足,用花言巧语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他甚至没有在长篇大论前像平时一样先得意地舔舔嘴唇,或者用食指蹭蹭脸,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是他的习惯——不,他就那么纹丝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像尊蜡像一样,用平静,冷淡,不容反驳的声音,把我的所有话头都噎死在喉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