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重涟刻意压低了声音,自耳边轻轻而来,“正好,该吃药了。”
“……”心中阴郁憋闷,此等无力之状,着实无比烦躁,莫无不睁眼,也不搭理,任由散着清香药物,塞于口中,苦涩慢慢化开,消去几许腥气。
“怎么?未与那送别之人说上几句,觉着不痛快?”重涟声音之中微微带笑,调侃之意毫不掩饰,“唉,那死撑带笑模样,确实我见犹怜,可你昏睡不醒,我也没有……”
“……闭嘴。”莫无微愠,低低呵斥,不悦溢于言表,与旁人相处,并不知轻重。
“难得见到杀手这般窘迫不安,重涟失礼了。”重涟倒似毫不在意,瞥了眼莫无身侧不远处,笑意更深,“众人皆说第一杀手无比厉害,可这小小马车内共有几人,竟也察觉不出,呵呵,看来传言并非可信啊……”
关心则乱。
重涟一言,莫无心口陡然一震,随之而来,轻微呼吸于耳畔缓缓起伏,转首去望,那人一袭白衣,蜷缩侧躺于旁,隔着些许距离,贴着马车车壁,光影交错不清,见不到那睡颜如何,只隐约看到双手隐没于窝起身体内,想必仍是疼痛纠缠。
“见你未醒,便说要陪着你去,顺道见识见识天山门。”重涟暗自好笑,见识天山门之说,未免太过生硬,也难为这人说时浑身僵直,面露尴尬,其实众人岂会阻拦,“一来一回不过耽搁几日,城中之事城主应了先担待着。不过上了马车不久,他便斜身倒下,我替他看了,不眠不休,劳心伤神,气虚体弱,精元大损,邪寒入得肠胃旧患之处,又未好好进食调理,故而痉挛不歇,即便给服了药物,作用也是甚微。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你莫要扰他。”
“……”莫无细细听着,并不询问,也不搭腔,只看着那人睡着模样,直待到重涟说完,淡然问道:“可有其他马车同行?”
“啊?”冷不丁一句莫名问话,重涟一时不明所以,照实答道:“有,总要带些物什去……”
“我想单独与他待着。”
冷淡之言,打断重涟话语,车内三人,顿时鸦雀无声。
昏睡者未醒,被打断者尴尬,下逐客令者,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半点不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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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冷青翼醒时,吓了一跳,分明记得睡时刻意保持了距离,如今57 醒来怎会紧挨此人身旁,难道睡梦中游移,不知不觉挨了过来,可不要再有什么动作,伤了这重伤之人。
环顾四下,又觉不对,自己依旧贴着车壁,分明是此人挪了位置,可这般伤势,又岂能挪动半分?百思不得其解间,抬眼对上缓缓睁开一双黑眸,说不清道不明,那沉黑之中闪烁星星点点,究竟为何。
“有无觉得,这车子不似往日颠簸?”弯眸而笑,苍白瘦削脸上,挂着点点心虚。
“……失败了?”莫无沙哑声音,分辨不出几分心疼,只见眼前之人,笑容一垮,带了几分楚楚可怜。
“嗯,失败了……”冷青翼垂眸轻点头,“我与小昕努力三日,却是纸上谈兵,木堂之人几番尝试,原是行不通……”
“……我却觉着受用。”莫无又微微挪动身子,靠着冷青翼更紧,若是可以,真想将人抱住,淡香柔软,细腻紧致。
“别乱动,疼不死你!”冷青翼拧起了好看的眉,想来此人自原先位置,也定是这般一点点挪到身侧,其中忍耐,可想而知,不觉后悔跟来,“若我不来,你是否安分些?”
“来回颠簸……你又何苦跟来?”莫无垂眸看向冷青翼依旧按压着的腹间,“疼得厉害么?”
“哼,总要比你好得多。”冷青翼松开压着腹间的手,摸了摸莫无滚烫额头,微微掩下睫毛,掩去眸子里的心疼,面颊微红,低低问道:“你想……抱……”
“想。”毫不犹豫,咬字清楚,虽是重伤无力,但也无甚拖沓。
“让你看着不给抱,总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冷青翼故意眨了眨眼,一副狡黠模样,“我有一个条件……”
“……抱了再说。”莫无却是面无表情,无趣得紧。
“……”
“……”
两人对望半刻,冷青翼乖乖投降。略显吃力地坐起身子,小心翼翼扶着莫无侧躺,然后钻进那片温暖里,僵直着,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并非纸糊,你倒像根棍子,硌人……”
头顶传来低沉声音,嘁,抱着也是诸多要求。冷青翼微微放松,那人自身后环着的手臂虚合,说是抱着,其实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样成不?你醒来多时,莫要强撑,我也累了,睡吧。”冷青翼阖了眸子,却也是真累,头顶渐渐也无声响,耳边心跳阵阵,教人安心节奏,邀人一同入梦。
相互拥着的二人,并不觉着马车颠簸,也不觉着身子疼痛,只带着淡淡笑容,深深满足,在彼此熟悉气息间,一路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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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路不够远,终要分别。
天山门,与其说是江湖上一个门派,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医馆。依着天山而建,占地极大,与冥城几乎不相上下,内里屋子各个相似,对称排列,砖白瓦灰,并无美感,只觉整齐干净,严谨教条。花草皆于苗圃内,即便不识,也知是药材,树也多为银杏,给人以非有用而不栽之感。
重涟带着二人引荐:天山门门主秦暮年,火堂堂主莫无、副堂主冷青翼。
莫无自是被人用了架子抬着,冷青翼也是有人搀扶,秦暮年抚着胡须望着重涟,眸中似有怀疑,此二人真可担得冥城火堂之责?真如萧墨尘信中所说那般神勇?真足以使得冥城乱中得安……
种种怀疑,自有看轻之意,莫无未醒不知,冷青翼察言观色本领,不必多说。
“既是萧城主所托,天山门尽力便是。”秦暮年是前辈,小辈面前自要端些架子,转眸望向冷青翼,“可信中只说一人,不知这位冷副堂主是……”
“晚辈久仰天山门医德传世,人才济济,今日特来开开眼界。”冷青翼微微笑着,任由人搀扶,似是柔弱,“一路而来,衣着相近者皆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欢声笑语不见多,谨言慎行倒是处处见。素闻天山门三不救:大奸大恶不知悔改者不救;大富大贵唯利是图者不救;江湖宵小见风使舵者不救……晚辈一直困惑,不知当不当问。”
“问得。”秦暮年微微侧目打量,不过一路而行,观之有心,对这门内规矩,似也了若指掌,只不知会问如何问题。
“此三不救听着半点不错,只不知奄奄一息者于前,天山门如何立即判得此人,究竟何种人?”冷青翼谦虚于面,微微弯腰作揖。
“此问题并非冷副堂主一人困惑。”原本激赏神色匆匆淡去,似是对此问题略显失望,“并非难事,老夫与萧城主交好,天山门与冥城交往甚密。来者虽说奄奄一息,天山门想要吊着口气一两日不死也算易事,期间查出一二,不就有了判定?”
“……竟是如此麻烦?”冷青翼依旧淡笑,“麻烦”二字一出,秦暮年已是微微变了脸色,冷青翼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天山门所说不救,不过有违‘仁义’二字者,晚辈倒觉得‘三看’便成。”
“哦?如何‘三看’?”秦暮年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光辉,来了兴致。
“一看伤势,依着伤势看此人遭遇;二看同行之人,依着言语便有判定;三看此人造化,依着顺眼而治。”冷青翼轻笑着,似是开着玩笑一般。
“冷副堂主此言随性,而我天山门严谨……”秦暮年面色微微不悦,话未说完,却被冷青翼断去。
“并非命悬一线时,都好判定。只怕来时已是一脚踏入阎王殿,人之将死。秦前辈可知,生死间人有所悟,过往总总,是是非非,多是化为云烟,若能救得,再做约定:有生之年不得有违三不救,否则病时无处可医,伤时无人敢顾,晚辈保证,即便‘三看’略显武断,但无需麻烦冥城,天山门‘三不救’,也决不会于江湖之中食言!”冷青翼一口气说完,有些低喘,屋内几人目瞪口呆,秦暮年更是惊诧不已。
“……这些道理,老夫尚需想想。”秦暮年眸光已换,虽不是立即认可,却也露了赞赏,“冷副堂主小小年纪,却是慧根于心,看人看得通透,当真冥城之福。”
“晚辈大胆造次,并非为了前辈一句认可,只望前辈全力救治此人,晚辈铭感五内,今后也当涌泉相报。”冷青翼说时并未看向莫无,自始至终,只看着秦暮年。
“好,老夫答应你便是。”秦暮年望了一眼莫无,心中倒是起了兴致,眼前之人看似柔弱却是万般不好惹,而这躺着之人,又当如何?
“那么,晚辈告辞。”冷青翼再次作揖,轻转而行,依旧未望莫无,不诉离别之苦。
“等一下,老夫此处有一药物,于冷副堂主肠胃虚寒大约有奇效,不妨带走。”秦暮年见那背影,目中带笑,着人取了屋内柜中药瓶,递给一旁一直笑着未语的重涟。
“拿着吧,师父自己炼的药,都是极好的。”重涟几步走到冷青翼身侧,递将过去。
冷青翼接过,并未多有推辞,再次行礼谢过,知晓药效药理如何服用,便缓步离去。
“师父,徒儿可有说错,那人妙不可言。”重涟走至莫无身侧搭脉,脉象还算平稳,“还有这人,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呵呵,青出于蓝,萧墨尘大约笑歪了嘴。”秦暮年也走上前来,再看莫无眼色,已然不同。
第一百五十九回:相思成灾
春暖花开,苍苍染绿,和风轻柔,溪水潺潺。
鸟叫虫鸣,喧闹着生机,云淡风轻,缠裹着思忆。
屋门自内而开,将晨曦迎入屋子,女子淡蓝水裙,发髻简单,不着许多饰物,些许垂落于肩,乌黑柔软。迎风而立,微微仰首,面露淡笑,伸出手臂,不消半会儿,扑腾之声传来,白羽收起,灵鸽盘旋而下,点啄着女子手心颗颗稻谷。
“灵儿,今日有些迟了呢。”重涟轻笑,取了鸽子腿脚绑缚之物,并未打开,而是拢袖收好,再取袖中小物,放入鸽脚囊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灵鸽贪食一刻,吃光了谷物,复又展翅高飞,于一片白光之中,消去了踪影。
“真有意思……”重涟挪步关门,面上笑意更浓,向着每日必去之处,缓缓而行。
莫无已起。
转眼十日,如此听话病人,倒不多见。
[针带药物,刺入内腑及重穴,剧痛难免,你尽力压住气息,莫要喊叫,用气引导药力,效果更佳。]
如此剧痛纠葛,整整一日一夜,床上之人一声未吭,掰断了床板边侧,咬断了十九根软木。待到银针除去,药效皆入,再探脉象,岂止更佳!此人于剧痛中内息不止,遇疼则更不松,原先散乱真气已归入气海,几处郁结不通之处也已畅然无阻。药与针法虽是极好,但其真正收效如此惊人,仍是让秦暮年轻捻胡须,声声赞叹。
[药覆于断骨之处,会有疼痒酥麻之感,尽量莫动,越是不动,断骨便恢复得越好。]
如此麻痒酸疼,却不让人动弹,一日两次,共四个时辰,日日如此这般。每每敷药之后,床上之人便如老僧入定,半点不动,若不是呼吸微乱,身子颤抖,几乎以为此人混沌无觉,而非意识清醒。待到时辰尽了,除去药物,被褥重湿,赫然印出人形,所谓定力之强,常人望尘莫及,如此反复七八日,断骨已是好了大半。
[此药腥苦,入得肠胃,便有刺激,你内伤未愈,恐有呕吐之症,尽力莫要吐出,炎症高热,需此药物消褪。]
浓黑药汁,一日三次,良药苦口,却也遭罪。床上之人每每接过药碗,仰首便落喉间,之后于床第间轻微辗转,胃腹激烈翻腾,却被内力蛮横压制,抵抗拉扯间,冷汗频出,面色煞白,教人看着都觉,吐出才好,却偏偏不吐,半点不吐,似是奇珍异宝、长生不老之药,万般不舍得、不愿意,甘受其苦,延绵不绝。
……
种种尚有,难以一一细数。
十日之内,此人未言一句,却是征得天山门上上下下许多敬意。
不过,却也不是全靠毅力,无所依凭。
“今日似乎气色更好了些。”
短短十日,那般重伤、遭“昙花一现”反噬之人已能站立行走,天山门于江湖上,又多一则奇闻,其救人本领被人传诵,几近神乎其神。
“给我。”
莫无立于门边,站着便是挺立。并非已好,不过秦暮年之言,下床走动,适当修为,可使内里复苏更快,去腐生新。
“真是,难道只会说这两字?”重涟嘴上抱怨,其实已经司空见惯,自袖中取出那物,递予莫无,“说起来,我也帮了你俩许多,也不知说声谢谢。”
“……”莫无转身入屋,砰然关门,似有若无,像是伴了句“多谢。”
重涟见怪不怪,转身正见一人端药而来。
“重涟师姐。”少年白净,软袍贴身,发丝不苟,梳落成髻,梨涡于唇边,清秀中显出几分稚气。
“郁师弟,这几日辛苦了。”重涟迎将过去,接过药物,银光一闪而过,不着痕迹。
“不辛苦,不过是依着师父方子煎药而已。”少年笑得更加灿烂,脸上微红,似是有些羞赧。
“郁师弟每次煎药都恰到好处,难怪师父独独指了你。”重涟抬眼,看了看木门,故意提了些嗓音,“信若太长,待会再看,药可不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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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致木盒,轻薄绢帛细细置于其中,稍稍展开,清秀小楷跳跃其上,字字句句,心间缠绕,久久不散。
夜安,莫无。冥城已归,只微微疲累,莫要担心……
夜安,莫无。今日身子略乏,一日睡得淋漓,无人打扰,精神颇好,望月作诗一首……
夜安,莫无。今日事多,城规需改,火堂需整,若教人心服口服,尚需时日……
夜安,莫无。匆忙又有一日,倒也充实,大约沾床便睡,也是福气……
夜安,莫无。本是累了,傍晚却见一人。穆庄主前来道别,携一生所爱隐入山野,带话于尔:父母有愧,以子为傲……
夜安,莫无。今日春雨绵绵,院中老树抽了新芽,吾心甚喜,转眼大约便是春意盎然……
夜安,莫无。早间便得了消息,景阳受火药一事牵连,虽用了些手段,免于死罪,却被迫向皇上请辞,落魄之时,王妃不离不弃……莫无,世事难料,唯当珍惜,那人却不懂得……
夜安,莫无。火堂之事,信手拈来,诸事已妥,莫要担心,一切皆好……
夜安,莫无。午时听闻,景阳受困,陆家终是脱了官府纠葛,虽威信受损,但盟主之位尚存,据说,两月后,武林大会,盟主重选……
夜安,莫无。昨夜好眠,晨起喝下整碗米粥,火堂有序,则事渐少。不知不觉已过十日,白驹过隙,并不如想象一般难熬……
翻看十张,每日一张,准时而来,不多不少,便是莫无日日坚韧所依凭之物。
睡前又看一遍,仔细放好,桌边另外一堆,亦是绢帛,不过对比之下,弃之如履。
莫堂主,今日冷副堂主高热不退,睡了一日,此时方稍稍退去些许,本是胃腹翻搅难安,幸得天山门神药,还好还好……
莫堂主,依照托付,今日为难冷副堂主之人,曹某已一一列明如下,不过冷副堂主当真厉害,四两拨千斤,那些人也未见得沾到便宜……
莫堂主,今夜冷副堂主熬至子时,睡下似有不适,吾隐于屋外,便找了水堂之人,方才诊治,幸而并无大碍……
莫堂主,火堂基本肃清,还有几人叫嚣,依旧呈上名单……
莫堂主……
莫无吹灭桌上烛火,坐于床侧,不知思量何事。一日治疗加之辛苦修为,本是极困极累,却无睡意。依着那人性子,定是报喜不报忧,离前托付曹峰,倒是一点未错。冥城中事,曹峰并无疏漏隐瞒,心心念念那人过得如何,即使千里,也是了若指掌,信中不提半字思念,又怎看不出淡淡孤独寂寞……
转眼已十日,还有二十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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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灵鸽?”
身后声响,冷青翼并不转身,坐于石凳之上,看着明晃晃的日光。
“我知你心里难受。”萧墨尘依着冷青翼身侧石凳坐下,看着石桌上精致糕点,“小昕,终要离开,那里有他最亲之人,心之所向,你无须替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