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困难。一点点抽丝剥茧,好几个彻夜不眠,种种可能,种种应对。萧墨尘作为城主该如何,普通暗卫该如何,九首暗卫该如何,来者若确是肖奕如何,若不是又如何,指令如何发出,暗卫如何配合,突变如何应对,危机如何处理……太多太多,多到几日几夜也说不清楚。
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许多意料之外。比如萧墨尘忽然失踪,比如孙放中了尸毒,又比如莫无讨了“昙花一现”不顾一切追来……
这一次较量,看起来他冷青翼胜得漂亮,但其中惊险后怕,真不好说。
“你,你别不说话……我知你气我险中求胜,与虎谋皮,可是……”莫无的沉默无疑令冷青翼愈发尴尬不安,压着胃腹的手又向内探去几分,微微咬了下唇,挺了挺身子,“你可别忘了,我娘是被肖奕所害……手刃仇人,也,也是我一个心愿。”
气势还行,声音就弱了许多,冷青翼偷瞄莫无阴沉面目,却见那人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抱起,又用内力护他胃腹,点地而行。
“我不生气了。”
淡然平直的声线微微透着沙哑,冷青翼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又听到一句:
“不过,待药效过后,你也不许生气。”
未松完之气,再也松不了了,待药效过后,莫无……
“我是不会生气的。”
冷青翼常常想,还好莫无不喜多言,否则,当真是个无比可怕的家伙。
“因为,是你活该。”
可如此可怕的家伙,老天爷却慷慨地送给了他,福兮祸兮……
自然是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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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可怕,自然不是嘴,而是刀。
这一日,冥城真是“热闹”。先是火堂闹得沸沸扬扬,毁了几处屋子,死了许多暗卫;后萧墨尘被温凛带回,莫无立于院中,二话不说……开打!
萧墨尘似是又有新伤,莫无据说服食“昙花一现”。此二人自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上,不许人阻,不许人帮,刀剑乒乒乓乓,重伤之躯,皆带不出多少内力,单靠招式比拼,却也看得一干人等眼花缭乱。
于当场,最激动者有两人,一者冷青翼,一者……好像是城主先前带回来的水堂女婢。二人极力劝阻两个疯子,说了一堆道理,却奈何半点武功不会,丝毫办法没有,而会武功的温凛等人,只立于一旁,一副闲闲看戏模样。
直到二人同时倒下不起,一人伤重高热支撑不住,一人药效反噬终尝恶果。
匆匆晚到的重涟,将看戏众人骂得狗血淋头,水堂人人面黑,直说此二人可否不理不问!
预料之外,意料之中,莫无“一打”成名。
皆说,此人怎地怎地重伤之下,竟和城主打了个平手!威武自成,实力不必多说,火堂之位再无任何非议,莫无为主,冷青翼为辅。
冷青翼恍然大悟,萧墨尘比之常人先走三步,失踪不是偶然,这场打斗估计也在谋划之内!
[仓促出城救她,就算落崖时,萧某也并未多想。]
莫无动手,自不为什么堂主之位,只因萧墨尘这一句话。一句并未多想,便陷冷青翼于危机之中,如此不负责任,管他是谁,都要教训!
而除了莫无,冥城之内,无人信此鬼话。
若说萧墨尘也会随性而为,做些没头没脑、不顾大局之事,真是与那日出西方说法一般滑稽可笑。
是是非非,究竟如何,情之一字,三年后终见分晓,莫无一人独胜,众人皆败,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后话不多说,眼前之话,倒真是让冷青翼想不叹气都难。
“强用内力,又动伤骨,加之药效反噬,此伤冥城人力药力不足,得去趟天山门,找我师父。”
“……大约要去几日?”
“至少一个月。”
“……”
“最多不会超过半年。”
“……”
送走了重涟,冷青翼搬了凳子,挨着床侧坐下,看着莫无脸色青白,锋眉微皱,身子又是一阵颤动,唇角便染了红。冷青翼拿了床头软布拭去残污,想着那些缠绵于内里的伤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喂,我大概不能陪你同去……”
“你知道的,火堂这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还有许多事,而我去天山门也帮不上忙……”
“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吧?会不会偷偷跑回来看我?嘁,千万别干这种丢人之事……”
“话说回来,也就月余,过得大约也快……”
“不去不行,不去会落下残疾,这次去好好把新伤旧伤给治了,不许再拖拖拉拉,随随便便敷衍了事……”
“……要不,我再去问问重涟,能不能把秦前辈给请到冥城来?”
“唉……”
絮絮叨叨间,冷青翼握着那人大掌,趴伏在床侧便昏昏睡去,诸事告一段落,怎地不累?
而这几日,冥城之中,最累之人,大约便是他冷青翼了。
莫无半夜醒来,又见这般情景,那人睡姿僵硬,也无遮盖,半点不会顾惜自己,教人如何放心。
“青翼……”浑身皆疼,内息虚空,腑脏翻搅,筋骨抽痛,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发音,声音却是有气无力,沙哑低弱得不成样子。
“恩……”冷青翼又是一惊醒来,看着莫无担忧双眼,笑了笑,赶紧取了纱布沾了温水,润着那干裂嘴唇,“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
“上来……”莫无挪不动身子,便示意冷青翼睡到床的里侧,“一起……睡……”
“不好吧,万一我睡死了,拳打脚踢的,弄疼你……”冷青翼一边说着,一边脱着外衣,往床里侧钻,“所以先说好,弄疼了,我可不管。”
小心翼翼躺下,刻意隔开许多距离,瘦弱身子紧贴于墙,看着莫无侧脸刚毅线条,双眸一弯,笑得宛若天真孩童。
莫无见他上床,心中微微安下,剧烈疼痛折腾一番,又耗去努力聚集气力,缓缓阖了眸子,不再多说。冷青翼默默打量三刻,睡意再袭,也跟着渐渐睡去。
“我不去……天山门……”
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句什么,却抵不过浓重睡意,再也无法反应。
第一百五十七回:涓涓细流
不去不行。
行程安排于三日后。送拜帖言明莫无伤情,等回音确定天山门情形,安排马车人手,打点一路盘缠,取径小道,绕离山路,避开官差盘查,躲去宵小叨扰,另外,萧墨尘着了重涟亲自同往,水堂暂托温凛,其间事务一一交代,种种皆需时日。
“小昕,我觉着此处似有不妥,力转于此而断……还是不对。”
“……冷大哥,喝点水。”
屋外天色渐暗,冷青翼和薛语昕坐于桌边,桌上堆了许多宣纸图画,二人皆是手中拿笔,点墨于心,勾勾画画,几番讨论,却仍是没有成功。
自从决定了要去天山门,冷青翼便找了薛语昕,说是想于三日内做出可以缓减马车颠簸的机巧。薛语昕自知冷青翼担心莫无,便向重涟告了三日假,开始与其共同琢磨。二人专注无比,转眼便是一整日,期间冷青翼按点返回火堂,照看莫无换药服药,待到莫无再次沉沉昏去,便又匆匆回到水堂,扎进书堆之中,潜心而读。来来回回,像是不知疲累,画下机巧结构,每每于关键之处功亏一篑,握成团的白纸丢了一地,却也不气馁,不急躁,凝眉而思,沉溺其中,忘乎所以。
“嗯,多谢。”冷青翼接过水来,缓缓灌入口中,一双眸子仍是盯着桌上图纸,手停了,思绪却未停。
“冷大哥,你面色不大好,可是不舒服?”薛语昕担心望着冷青翼,见他喝水也是心不在焉,想来这一日饭食也定然没有好好吃,“且不说这机巧赶不赶得及,即便做成了,缓解颠簸之用也是十分有限,你却这般辛苦伤身,根本得不偿失,好生划不来!”
“少一点是一点……”冷青翼放下茶盏,又翻看堆着的几本书册,“待莫无去了天山门,我多的是休息机会……别担心,我不会太胡来的。”
“冷大哥!”薛语昕站起身子,抬起一手,按住冷青翼正在翻看的书册,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们先吃些东西……”
“我不饿……好吧,先吃点东西也好。”冷青翼想要拒绝,却是看着薛语昕决不妥协一张臭脸,便陪着笑,应了。
蛋花粥是之前便吩咐伙房备好的,吩咐了小厮,很快便端了来,还配了几碟小菜,淡淡香味散在屋子里,二人将桌上之物暂时挪开,一人一碗,缓缓吃着。
“比起姐姐做的,还是差了好多。”薛语昕三句不离姐姐的习惯,一点未变,不过此时已不觉得悲伤,而是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瞥眼望了望努力喝粥的冷青翼,不觉皱起了眉,“你……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别强迫……”
“没事。”冷青翼打断薛语昕话语,抬首笑道:“没有很不舒服,就像你说的,只是太难吃了,待莫无离开,我亲自做给你吃,保证比这好吃许多。”
“冷大哥……”薛语昕虽不是精通医术,但毕竟医者,冷青翼之言半真半假,又岂会不知,但想到此人倔强性子,劝慰再多也是白搭,便转了话题,不再纠缠于此,“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莫大哥真得落了残疾,成了废人,你会不会嫌弃他?”
“呵呵……”冷青翼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放下手中的碗,停顿片刻,仿若思量那般假设,继而认真说道:“你莫大哥恐怕不会给我嫌弃他的机会,大约一旦知道自己成了废人,便会于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么……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此问题。姐姐临死前,动弹不得,十分消沉,我与她说了许多,她却半句听不进去……不知冷大哥和莫大哥遇上这般问题,当是如何解决,原来,真的唯有逃避一途……”薛语昕微微叹息,这般难题,果然世人难解。
“逃避一时,有何不可?我倒乐得他离开些许时日,躲起来暗自神伤一阵,然后我再拼尽所有把他找到。”冷青翼微微眯起眼睛,其实那一日莫无在上,撑着那沉重大石之时,他便在心中想过最坏情况,不是死,而是伤了椎骨,失去自理之力。“找到之后,打晕带回家,绑于床上,每日与他斗智斗勇,呵呵,直到渐渐老了,陪着他在床上一同睡去,再不醒来……”
“如此……简单?”薛语昕只觉这世间最大难题瞬间迎刃而解,冷青翼未提半句大道理,却最为简单,最为本质。
无法面对时,便给予时日逃避,逃不过牵绊时,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用最直接的每一日,去告诉那失去所有之人,所谓不离不弃,并非四字,而是一辈子。“你对莫大哥,真好……”
“你怎么不想,本该残疾的废人应当是我,这般再看,到底是谁对谁好?”冷青翼脸颊微红,似是沉溺甜蜜之中,碗已放下,粥喝一半,肠胃不适,已是吃不下了,“到时辰换药了,我很快回来。”
薛语昕看着冷青翼略显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辉之中,心中不禁庆幸。若遇那样的事,无论如何轻松,也还是悲苦,不过还好,老天有眼,这般不幸,未在二人之间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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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涟说,“昙花一现”反噬之力,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如今看着莫无情形还好,却也不可掉以轻心。
心一直悬着,不曾放松一刻。
放下药碗,拭去彼此唇边残渍,苦味在嘴里蔓延,引来胃里一阵阵难受,冷青翼坐在桌边窝着身子缓过,不消一刻,忽闻床上动静!
“呃……”莫无猛然俯身于床边,口中秽物直呕而出,刚刚服下药物转瞬间吐个干净,干呕两声之后,竟是一大口暗红!
“莫无!”冷青翼大惊,只见呕血之人,手陷小腹丹田之处,锋眉紧皱,狠命咬着牙,不知疼成怎样,汗水一层层向外冒,只一小会儿,整个人便如自水中捞出一般。
意识却是未清,一直闭着眸子,不曾睁开,冷青翼赶紧找了下人去唤重涟,等人期间能做之事不多,只不停替人擦汗,再说些或安慰或玩笑或担心或鼓励的话语……其实,口中究竟说着什么,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时过一刻,重涟赶来入得屋子,不仅一人,其身后还有温凛及几个水堂之人,器具药物皆带了来。几人围于床侧,重涟面色凝重,温凛也显严肃,诊脉之后,便寻了对策,施以银针,辅以药物,内力供给,疏通经穴……众人忙碌,不敢有所耽搁,冷青翼安静立于一旁,只紧张观望,一声不吭。
“暂时压制住了。”时过三刻,终是缓和,重涟一言,众人皆松了口气。
重涟侧首去望,冷青翼扶着桌面,直不起腰,摁压着腹间,摇摇欲坠,想来先前定是被吓得不轻。
“你怎么样?”重涟几步过去,扶了冷青翼坐下,温凛尚在给莫无续以内力,其余几人也是各自忙着收尾。
“……无碍。”冷青翼坐下,喝下半盏温茶缓了缓腹间胸口不适,轻轻摇了摇头。
“内力反噬,习武之人重伤时容易内息不稳,如今已无大碍。”重涟拉过冷青翼手臂,一边说着,一边搭脉,柳眉微蹙,“你要顾好自个儿,肠胃还虚得很,心疾也并非根治,别太过操劳。”
“……”冷青翼收回手臂,掩眸不知思量何事,只见睫毛在眼底打下阴影,宛若心事重重,重涟刚想搭腔再说些什么,却听冷青翼问道:“可否劳烦堂主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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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冷大哥,你还没睡……”先前薛语昕困顿,冷青翼让他去床上睡会儿,一睡不知多久,如今醒来仍见冷青翼俯首桌边,提笔不停。
桌上油灯将枯,屋外微微泛白,匆匆一夜。
“嗯,别吵,我好像快成了……”冷青翼低低应了声,继续手下纸间染墨。
“……”薛语昕披了外衣,来到桌边,止了声音,默默看那一笔一画,顺着每一处关节,打通整个机巧关键!
“……成了?”收笔,微僵,复又自头至尾揣摩一遍,似是当真成了……
“冷大哥,你太厉害了!”薛语昕拿过宣纸,反复又看三遍,处处精妙,无以伦比,机巧绝学,各中基本,参透甚深,如此厉害,便是姐姐来看,大约也要惊叹不已。
“得赶紧把它送去木堂,已让重涟堂主帮着与木堂说好……”欲要扶着桌子站起,眼前却是一阵发黑,无奈复又坐下,暗暗忍过,悄悄掩饰,“小昕,你跑得快,先替我送过去,我随后就来。”
“好咧!”薛语昕也知时间紧迫,如此心意怎好因着来不及做出,而白白浪费,加之机巧方成,心中实在欢喜,故而并未多想,只当冷青翼确实着急,胡乱穿了外衣,便拿着宣纸跑了出去。
见人跑远,冷青翼头抵桌边,压着腹间,沉沉喘息,唇角却是微微带笑,机巧已成,毕竟内心喜悦。
[如何三件事?]
[其一将行程提至明日午后。]
[其二暂替我照看莫无。]
[其三帮我和木堂要些人手……]
力量微薄,能做之事少之又少,情深不倦,所藏心意多之又多。
“嗯……”
缓和半刻,终是勉力站起,脚步微晃,却也不停。行走几步,腹内猛然一挫,腿脚一软,便要向前栽倒,忽来支撑之力,抬眼望去,曹峰一脸担心。
“副堂主……”
“来得正好,扶我去木堂……”
第一百五十八回:无微不至
自内力反噬之后,莫无第三次睁开眼,模糊间,看到的依然是重涟。
车轱辘吱呀作响,身子随着颠簸摇晃,略显暗沉四周不大,唯有车帘随风掀起落下,透入点点光亮。比起平整安稳床第,马车自是惹来伤处叫嚣。黑眸微睁,并未到处打量,沉凝而滞,复又缓缓阖上。
竟是,错过了离别。
车前送行,那人形影单只,笑望众人,反复交代关怀,看似无碍,实则又是如何?
脑中此景久久盘旋,单薄苍白身影重重不散,想要抱住,却越离越远。
[冷副堂主身子不适,我让他歇着,替他照顾你。]
犹记内力反噬之痛,痛不欲生,醒来却不见心心念念之人,重涟一番说辞,毫无说服之力,却也未多辩驳,一者无甚体力,一者大约也知定是做些不愿让他知晓之事。
通常,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趁着醒来,找到曹峰托以要事,顺道询问之后方知,种种得不偿失,傻子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