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翼缠着莫无讨要了一些步伐技巧,日日晨起早练,虽是辛苦,却颇有成效,转而又缠着薛语昕钻研机巧,异想天开之下,琢磨着护身防身之物,渐渐也有了些小成。
莫无什么也没说,只将冷青翼种种而为刻印于心。那人眼底遮掩不住的疲倦,那人避重就轻未说的逞强,那人不知不觉就睡去的孱弱,那人谈笑间隐隐散不去的忧心……
莫无选择沉默,不闻也不问,只是趁着间隙,瞒着冷青翼,讨了药物。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用,此药伤身。]
赠药当时,重涟言辞灼灼,目露担忧,此事不好说利与弊,只得说此场冥城之乱,若要平定,自要有些人赋予代价。
万不得已?
于莫无而言,没有什么万不得已,只有百密一疏之间赌不起的万一。
药效之下,伤痛暂时不觉,行将不远,便见众人拼斗。孙放浑身是伤,鲜血随着动作洒落一地,所站之处,已汇集成泊,却依旧不知疼痛疲惫,如鬼如魔,胡乱挥舞双臂,毫无章法,口中喃喃不知何物。事后方知,此番诡异行径,与多年前城主一家遭遇相似——尸毒。
莫无管不得许多,众人之中,竟是没有冷青翼!
“冷青翼何在?!”一步跃入战局,却不帮手,拉了一人相问,目露凶狠。
“不知何处突袭一人,捉了冷公子,已有人去追!”那人如实而答,顺手指了方向。
莫无早已心急如焚,奋力直追,一路追逐痕迹未消,顺着脚步脚印,起起落落间,竟是出了冥城!
越追越急,那速度已是出神入化,哪里还有顾忌,不知多久,追逐痕迹渐入不远处树林,地上偶有尸体,看着穿着打扮,应是冥城暗卫!再往里追,渐闻人声,悉悉索索不清楚,但人数不少。脚尖轻点,几个鹞子翻身,攀树而上,极目而望,见不远地方,不少于三十人,各个普通装束,与五六个暗卫纠缠,虽是武功大约不及,却胜在人多,暗卫渐渐不敌。
终是见得冷青翼,一袭纯白,被人扛在肩上,虽看不清状况,但应是未死。
那人见甩了暗卫,便继续向林子深处前行,身形颇快,并非一般江湖宵小。
莫无哪里还能忍得了,肝胆俱裂,几步踏飞,就算一步千里,亦然不够!
莫无速度,天下本就无人能及,加之心中所向,几乎脚不触地,不过须臾转眼,已是紧追那人之后,距离仍在不断缩短,并不畏惧被人发现,只怕来不及!
那人见又有人追,先是以为冥城暗卫,渐渐便觉不对,杀气笼罩,速度惊人,自己远远不及,眼见便要被追上,心中倒是灵活,既是跑不过,索性以静制动!倏然转身,肩臂同时用些巧劲,肩上之人便转了姿势,被钳制于身前,挟持之姿已成,便渐渐站定不动了。
冷青翼先前被人掌劈后颈,昏厥过去,不过这人一路奔走,几番厮杀,扛人姿态,东摇西晃,上下颠簸,皆是肩膀顶着胃腹腰间,常人都吃不消,更何况冷青翼本就胃腹最为孱弱,如此一来二回,早已疼醒,翻搅恶心间,也吐了些秽物在这人身上。
如今忽然转了姿势,头晕目眩不说,身体里翻江倒海,面色发白,腿脚发软,若不是被钳制着,早已倒于地上。
“……”莫无也随之停了下来,相隔不及百步,眯眼盯着一抹冷光横在冷青翼颈间。
“你是莫无?”那人停下看清,一眼便也认出,自有几分道行,面上虽是镇定,心里却有些打鼓。
既知是莫无,又怎不知种种传闻。
“……”冷青翼一愣,打起精神去看,当真……是莫无。
卓然而立,挺拔坚毅,面露肃杀,蓄势待发,不见半分颓势,哪有重伤之态?
不过一个疑惑,心中便已得解,如此唯一法,自己也曾于皇城之中用过。
“放开他。”冷漠之中,暗含滔天怒气,莫无继续向前,不看冷青翼,只看那挟持之人双眼。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下意识随着莫无前进而后退,手中匕首又紧了紧,贴着冷青翼颈间,已出血丝。
第一百五十五回:黄雀在后
“……”莫无停了脚步,无论面上多么冷淡,终是停了脚步。
“哼哼,知道怕了?!”那人见莫无停下,知道二人间情深意重,传闻不假,心中大喜,不禁略显得意,得寸进尺,“立刻自断一臂!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匕首依旧没有撤离,殷红斑斑点点,似是毫不在乎禁锢之人生死,叫嚣得意,却也未放松警惕,莫无其人,名声在外,杀人不眨眼,挥刀不留情,疏忽间也许便是阎王殿。
“……”
沉默无声,唯有风过无痕。
本该出言相阻,或焦急,或担心的冷青翼,却只是皱眉看着莫无,心中盘旋之事,并非颈间利器,也非胁迫对峙,而是那药,那伤,那不顾一切的后果。
本该有所作为,或不顾自身死活,或不顾对方死活的莫无,却不动如山,黑眸沉凝,望着冷青翼,似有万事万物,又似空无一事。
“还愣着干嘛!赶紧!你以为我不敢杀他?!”沉默中,叫嚣又起,手中力道再加,锋利磨在柔嫩皮肤之上,血丝更甚。
“你来不及。”
冰冷刺骨之声在风中飘散,落于耳畔,直教人心惊胆寒,那人心中只是一个转念:敢还是不敢?能还是不能?来不及是何意?三个问题只是匆匆闪过脑海,眼前陡然一暗,手中匕首下意识横拉,割断咽喉血脉,却是再动不得分毫!
方才一番沉默,莫无立于地,表面不动,内里却已滔天,气自丹田而起,蔓延至四肢而聚,药效之下,断骨内腑不知疼痛,暴然之力蓄势待发于手脚,隐于风平浪静之下,只待时机!
三人贴得如此近。
锋利已稳稳握在莫无掌内,不会再有任何伤害,那人宛如见了鬼一般,看着眼前高出半个头的莫无,心中大惑:如何栖身而来?如何握住匕首?之后……又是如何?
“走好。”
淡漠声音似是一声叹息,随即眼前上下颠倒,鲜红之后是幽黑阴森的无底深渊,惹了不该惹的人,明知不可疏忽大意,却还是莫名其妙,一命呜呼于杀手刀下。
说来话长,其实一切不过转眼。
冷青翼白衣之上难免沾染污迹,微微仰首而望,对上一双微愠眸子,心底一虚,瞥开了眼,不敢再看。身首异处之人,倒于血泊之中,莫无已在冷青翼身侧,冷青翼已在莫无怀里,胃腹之间的叫嚣,被温暖稍稍抚平,一切危机似解,二人却是无言。
莫无浑身紧绷,杀气不减,四周虽静,但武者已感不同气息围绕。若说先前半点不察,终是泄了对峙间,故作镇定之下,常人般心乱如麻。
冷青翼也是四下而望,紧绷心弦,似是早已料到,不会这般简单。袖口微掩,掩住袖中机巧,一切皆有计划,只是事端种种,怎可全然而控。
啪啪啪-
随着掌声,暗处走出一人,随即又是许多人,各人手拿短弩,涌围成圈,天罗地网一般,黄雀在后之状。
半张面具遮了容颜,傲然身段丝毫未变,唇角带笑,冷笑,嘲笑,得意之笑。
“二位许久不见,可好?”肖奕阴阳怪气,瞥了眼地上惨死之人,满目不屑,转而看向二人,自是不会靠得太近,“我过得不好呢,一直想着看你俩惨死模样,白日想,夜里也想,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不过,今夜大约会做个好梦,终是如愿以偿了,呵呵呵。”
“……肖奕,当真是你。”如此死局,冷青翼却宛如松了口气,淡然笑起。
莫无一声不吭,甚至于危机之中,稍稍松开了怀抱。环顾四周,若是箭弩连发,除了被扎成刺猬,再无二种结果,是人,并非神仙。
“我未如你所愿而死,是否扫了兴?你对我所做一切!让我失去所有!我真是永生难忘!”56 肖奕咬牙切齿,面露激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肖奕原本平步青云,却因眼前之人化为南柯一梦,如今隐姓埋名,整日活在暗里,怎能不恨?!
“确实扫兴,如你这般宵小,竟是让我费心算计两次,如何能不扫兴?”冷青翼微微挣脱莫无怀抱,挺直了腰杆,端出几分气势,面容一换,哪里还有半点孱弱。
“呵呵,死到临头,也就耍耍嘴皮子,你当今日还能全身而退?!我见你身后之人,不过强弩之末,往日杀手如今不过一只病猫,你这般虚张声势,也不难看!”肖奕环看四周,皆是己方势力,短弩例无虚发,被围二人便是有天大本领,也是插翅难飞。
“肖奕,你当冥城之说,不过一个笑话么?”冷青翼轻笑着,拍了拍手。
隐于暗处,还有人,一共九人,人不多,却是冥城暗卫之首,取名倒也简单,自小一,到小九,各个身手不凡,与先前掩护暗卫,不可相提并论。
“冥城暗卫,当属九首,遇神神畏,遇鬼鬼愁。”冷青翼看着不同方位慢慢走出的九人,又转眼看向慌张众人,看来此番名号也是响亮,“肖奕,你可听过?”
“你!怎么可能?!少在这里危言耸听!给我射!杀了他们!”肖奕当真未料一切举动,眼前之人仿佛了若指掌,哪里出了岔子?如此连环计谋,何时便被识破?!
“且慢!”箭弩举起,暗卫也跃跃欲动,混战一触即发,冷青翼暴然喝止,只说关键一句:“景玉封王爷亲信何在?!可会为今日将弃棋子,与冥城为敌?!”
此话一出,众人皆止,动也不动,肖奕更是一脸煞白不解。
“放下箭弩!”
一群人,看似肖奕最大,实则不然。众人之中,有一与弩兵打扮相同之人,其貌不扬,却是姿态甚高,虚掩间未出声,如今出了声,自是显出了不同。
弩箭纷纷下垂,胜负似乎立见分晓,肖奕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转首望向出令之人,厉声问道:“张大人何以在此?!这与先前说好不同!”
“肖奕,你难道还不明白?”先于那张大人,冷青翼倒是心情颇好一般,笑着说道:“今日,你不过一枚弃子,还是一枚颇有些用的弃子。”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张大人快杀了此人!此人诡计多端,不除必是后患无穷!”肖奕已显慌张,其实并不愚笨,前后思量也微微明白,不过垂死挣扎,不愿承认。
“九首暗卫都听他使唤,此人必为冥城要人!”张大人本名张源,乃景玉封亲密心腹,哪里会把肖奕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只剩一事要做。
“……”莫无一直不言不语,心中猜想已是昭然,望着冷青翼挺直后背,冷然脸上,看不出心中情绪。
“冷青翼!你究竟何以知晓?!我不信你有天眼!我不信我每次都败给你!”肖奕见着张源嘴脸,渐渐显出了歇斯底里,眼前仇敌,分明眨眼便会死于箭弩之下,为何又是逆转?!
“我本为防景阳,暗中观其动向,却未料察觉你与景玉封鬼祟接头,我略微思量,大约明白。景阳入狱,大势已去,你便攀了别的主子,摇尾乞怜。景玉封何以看中你用你,定然要立功才行。其实也简单。火药乃朝廷之物,半月前差点移平半座山,皇上自然问责,而此事牵扯冥城火堂,也并非秘密。你与景玉封合谋,只要将景阳与冥城火堂关联一处,则欲加之罪,景阳背得冤枉,却也无力回天。至于如何关联,想来你用来用去唯有一招,便是教唆,以我入冥城之名,利用景阳不甘放手之心。”冷青翼想到这几日谋划筹备时,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唏嘘不已,“不难发现,挟持我之人和一路围堵冥城暗卫之人与现下这些弩兵不同,是否那些皆是景阳手下?一共三拨人马,火堂异心者胡作非为,欲除我与莫无;你骗得景阳手下抓我,是为留下景阳勾结冥城罪证;景玉封借你人马,却主要是……为了除掉你。”
“除掉我?你在说什么!为何要除掉我?!我已是景玉封的人!”肖奕下意识看向张源,却只见张源惊愕地看着冷青翼,仿若冷青翼一语中的,猜得半点不假!“你不过一个已死之人。”冷青翼攥紧了袖中机巧,眸光尖利,已到最后关头,“景阳偷天换日,却是欺君之罪,你想,若是皇上发现,本该老早死于牢狱之中的状元郎,却又莫名其妙死于此处,会是如何震怒?你可曾想到,景玉封根本不给景阳留活路,他才是那真正黄雀,只等坐收渔翁之利!”
“……”肖奕彻底傻了,他已看到张源缓缓抬起了箭弩指向自己,恐惧之中,身子晃了几晃,发丝散落几缕,眼泪哗哗落下,竟是向着冷青翼哀求起来,“我不能死,我若死了,王爷会被牵连的,冷公子,你不能让王爷落得个欺君之罪,你不能这样,王爷于你有恩,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利欲熏心!我狼心狗肺!我不是人!你救救我,救救我……”
一边哀求,一边向冷青翼奔去,袖口滑下短剑握在手中,蓄满泪水的眼中,却盛着同归于尽的阴狠。
第一百五十六回:分离在即
“肖奕,结束了。”
莫无尚未动作,冷青翼已平举了手臂,砰然一声响,肖奕身子跟着一震,脚步渐渐缓下,停于半途,垂首去望,胸口赫然一个小洞,接着鲜红渐渐蔓延,在胸口怒放成花。
“呃啊……”一口鲜腥稠落于地面,肖奕双腿一软,跪跌下来,却似是不甘,支撑着没有倒下,“哈哈哈……其实冥城的内鬼是李……呃……李……唔呃……”
心心念念的,还是玉石俱焚。
肖奕,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在与景玉封、火堂频频接触之间,他一直不着痕迹、细致入微地观察,竟也发现些许旁人以为天衣无缝的蛛丝马迹。自知活不过今日,死前欲要说出真相,自不是为了帮冥城揪出内鬼,而是为了让张源等人不得不杀了冷青翼莫无灭口!
奈何箭弩太快,一支支射入他的身体,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红,再也发不出。断气之时,肖奕已是头发全散,披头遮面之下一双眼,依旧不甘地大睁着,插满了箭的身子仍是保持着跪立姿态,染了满地猩红相衬,看着异常凄厉惊悚。
狗咬狗,多行不义必自毙,张源岂非善类,又何谈心慈手软?
莫无护着冷青翼,几支射偏箭弩,皆被弯月刀劈开,暗卫们也拥护过来,围着二人,与张源众人戒备相望。
“冷公子可会为景阳王爷翻案?”张源离去前,只问了这一句,却是一针见血,直切关键。
“不会。”冷青翼吞吐间两个字,说得气定神闲,面目淡然,微带轻笑。
“如此,张源告辞。”张源抱拳以礼,又望了眼断气的肖奕,领着众人转身离去。
“你们先回。”
敌人离去,事端终结,首先说话的,是一直未说话的莫无。
“……”暗卫一言不发,却是转眼消失的干干净净。
“……”莫无松开怀抱,微微向后退去一步,与冷青翼相对相望,眸子里冷色不掩。
“莫无……”冷青翼心虚垂首,收了方才气势,压着腹间弯了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未和你说的这般详尽,是怕你担心……这些事不得不做,若不了结,无止无休。”
“我若不来,你是否也能全身而退?”莫无半步不动,此人这几日费心费力安排周全,虽是以身犯险,却也是为了换得今后安逸,其实无可厚非,倒显得自己此番勉强,有些多事。
“……不能。”冷青翼犹豫半刻,终是咬了牙说了实情,后退半步,看着莫无腾然间满脸怒气,不觉连话也说不利索,“那个,事发太过突然,萧墨尘失踪并非先前说好,我有些措手不及,却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
那小厮闯入时,莫无大约看得出那人身形脚步甚至下意识调息都并非普通,而冷青翼则是看到一双并不似表情话语那般慌张的眼睛,于床侧,二人双手交握,话不必多说,默契于心。与孙放周旋出屋子,冷青翼并非十全把握,只是尽力,莫无也并非放心,只那一刻无能为力。出了屋子,又遇人自颈后突袭,颠簸间,人虽恢复了意识,可胃腹被顶得翻滚难受,已无多少气力,想来若当真莫无未来,给予内力缓和,也不知面对之后种种,是否还能支撑得住。
自冥城应了冷青翼要求,日日观察景阳动向,阴差阳错现了肖奕和景玉封端倪之后,冷青翼便与萧墨尘暗自计划商量,步步为营,设局设陷,只为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以柔克刚,用四两拨千斤之法,除肖奕、败景阳、稳冥城,一举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