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也有错失,此事便算扯平,相信云叔也不会轻饶他。”冷青翼淡然而笑,抬首便见莫无的脸又阴郁几分。
“那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阿忠扶了祁扬,跟着云叔出了屋子,屋门关上,独留两人。
“你就这般信他们?”莫无终是开口,语气自是不好。“不怕他们出门便去官府?”
“不怕。”冷青翼努力撑起身子,去拉莫无,一脸讨好,“你又忘了,要说几次?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那般救她,可想过自己?”不必拐弯抹角,莫无冷脸相迎,心中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冷青翼眨了眨眼,一双眸子里便有了雾气,撑着身子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便往床下栽去。
“你!”莫无双手一伸,将人接了满怀,还想说什么,冷青翼已是不由分说仰首吻上那下撇的唇。
数秒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别再这样了。”一番深情拥吻,莫无坐在床侧抱着冷青翼,那大力的双臂,箍得死紧,“再有一次,无论是谁,我定杀光!”
“嗯……”冷青翼轻轻点了点头,轻笑的唇边,无比的满足。
是怎样的情怀,才能做得到?
这般杀戾深重的人,为了他杀人,也为了他不杀人。
忍住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比承诺更珍贵的,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回:陆离斑驳
白滑粘糯,软香扑鼻,心藏细甜,浮水不落。
人满座,佳肴满桌。
白瓷汤碗端上,漂滚颗颗浮元,白嫩讨喜,香气四溢。
觥筹交错,只饮薄酒,酒多误事,堪堪而忧。
冷青翼坐于桌边,莫无身侧,易容遮面,不复容颜,唯一双眼,皓月碎星,温柔绵绵。
酒,自是不让喝的,一桌佳肴,也多是只能看,不能食之。
莫无特地要来淡薄稀粥,如此气氛下,倒也不觉索然无味。
“只能吃一个。”白瓷汤勺,舀了一只汤圆,在小小的碗中,浮浮沉沉,滚圆晶莹,煞是可爱。
“好。”冷青翼自莫无手中接过碗来,脸上略微浮着孩子气,虽说只能吃一个,但对于一直喝着清粥苦药的他来说,已是极美的香甜。
人食苦,方思甜。
众人皆是放下手中之物,从未见人如此小心翼翼,只为一只汤圆。
身子虚,手轻颤,勺中之物,盯了半晌,轻轻吹拂,细细咬下,似是舍不得,又像吃不够。冷青翼半眯着眼,慢慢品味口中久违的甜,待到全部吃完吞咽,方才惊觉众人皆是看着自个儿,不禁羞赧,略微回想,吃时百般专注,竟是如此忘我,大约颜面尽失。
莫无也在看,看得满腹辛酸,却隐于面下,不言。
“程青哥哥,要不要再吃一个。”小敏不忍,恨不能将满碗汤圆都给了冷青翼。
“……不用。”冷青翼笑着拒绝,味蕾攒动,口不对心,奈何胃腹有伤,甜黏之物多食自然有害,不可贪图口欲。“一只足矣。”
“大家快点吃,灯会已经开始,可别错过了。”云叔放下碗来起身欲行,“我去趟苏家,你们莫要招惹麻烦,要不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云叔走后,一碗汤圆众人一分,很快见了底,酒足饭饱,自是相约去看灯会。
“程青不能去,所有你也就不去咯?”小柔对着莫无嘻嘻笑着,“别担心别担心,我是猜灯谜的高手,定能赢得许多好东西回来,到时候都送你们。”
“程青哥哥,你好好休息,灯会以后还有许多……”药物作用,小敏已是好了许多,看着冷青翼兀自惋惜,还想说什么,已被小柔拉着往外走,倾情候在门口,与姐妹俩同行,自是全心照看。
“你们去吧,我不爱那些热闹,留下来看着祁扬。”阿忠留下,照应屋子里躺着不能动的祁扬,其余兄弟二人也确知大哥不喜喧嚣,便也不客气,扬长而去。
人渐走远,冷青翼垂眸轻笑,心中暗忖:如此一桌饭,共庆佳节,已是不错。
“我们回屋吧。”莫无伸手相扶,冷青翼轻掩小腹,面上带笑,眸子里却掩着怅然若失。
回得屋子,更觉冷清,屋外爆竹阵阵,锣鼓声声,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想来繁华街市,点点红灯,欢声笑语,共度良宵。
“我替你换药。”莫无将冷青翼扶到床上,便取来了外伤药物和用以缠裹的白纱。
“好。”冷青翼平躺下来,解了衣扣,露出小腹绷带,仍是晕染着淡淡的红,不见痊愈。这一刀是他自己所刺,当时心灰意冷,虽不是求死,但也痛不欲生,下手太重,如今不觉后悔。
不过后悔无用,没有致死,已是万幸。
白纱解开,外翻的伤口血肉鲜红,微微泛白,四周青紫淤血不散,看着都觉得疼,更何况生生嵌在虚软的身子上。
“忍忍。”明知那人不会叫疼,莫无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一如往常,药粉撒落,伤处发出滋滋响声,床上的人绷紧了身子,撇了头,咬牙不哼。原是伤处腐肉须待药物化去,再长新肉,此为去腐生肌。
药理不难,可其中苦痛,常人何知?
一刻钟后,药物吸收,腐肉消除,疼痛缓解,冷青翼松了身子,已是满额的汗。
“似乎好了许多……”低弱的声音,不知安慰谁。
“嗯,是好了许多。”莫无手下不停,缠上干净纱布,将冷青翼衣物整好,再替他擦了额上的汗水,“若不是生受一击,此刻大约已好。”
“……”此人耿耿于怀,甚是小气,冷青翼却是心中有愧,不敢反驳,只得继续讨好道:“算我活该,自不量力,以后不敢了……”
“现下觉得如何?”莫无不理那一脸不情愿的讨好,拿了一侧大氅,替冷青翼穿上。
“只是有些抽痛,并不厉害。”冷青翼有些疑惑,看着身上厚实的大氅,屋里暖和,无须加衣,这般……难道是说!
“若是不舒服要说。”莫无并不多做解释,抱了人自窗口而出,早已看好的地形,几处轻点借力,便与风同行,越行越高,竟是去了城中最高一座塔楼……楼檐之上!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阖眸享受着翱翔般自由快感,风啸呼呼,欢愉层层,心往极乐,无法形容。稳稳落于楼檐之上,冷青翼缓缓睁眼去看,眼前一切,毕生难忘。
皓月当空,满满当当一轮圆;星辰布天,闪闪烁烁一场梦。
街市喧嚣,远远近近一首曲;灯火簇拥,蜿蜿蜒蜒一条龙。
人间已远,月在手边,俯瞰成景,仰望成情。
双双对对生生世世一轮回,平平淡淡朝朝暮暮两人醉。
“莫无,你是否经常这般俯瞰苍生?”冷青翼被莫无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单薄如他,疏忽间便被风吹了去,“这般看着,可看得到我?我若在地面仰首,可能看得到你?”
“你若在地面,我不会在这里。”莫无掌下带了内力,初春气温自是清冷,加之前几日多雨,如今高处不胜寒,怀里人已在微微打颤,“别说话,呛着风难受。”
“莫无……”冷青翼贪念着眼前的一切,笑得开怀舒心,似是所有苦痛已消失不见。“竟是这般的美……”
少时,他曾夜游灯会。近处观望,每一盏灯笼精致秀丽,画布图案,惟妙惟肖;灯联灯谜纵横于头顶,众人信手拈来,凝眉思量,有答对的孩童,又叫又笑,热闹欢愉;满眼的人头攒动,遇熟识者攀谈数句,相互祝福,或有相约者,一番把酒言欢,诗词歌赋,乐得喜笑颜开。
从不曾离得这般远。登在最高之处,俯瞰红尘逍遥,看不见人,听不清声,只见得夜幕下的黑,用燃烧着的火焰勾勒出的庭院楼阁,街市小桥,星星点点,若即若离,瑰丽浩瀚,热烈沸扬,繁花似锦,浮华如花。说不清,辞赋贫乏,不足以形容,所有的一切,撞入眼里,刻在心上,永世珍藏。
这般壮观的景象,他带他来看,他看着景,而他看着他。
景再美,美不过他。
“天凉,我们回去吧。”莫无收了所有凝视目光,其间那人浑然未觉,可见远比想象中渴望自由徜徉,“来日方长。”
“再一会儿……”冷青翼似是看得痴了,仰起头来,笑看着莫无,如顽童般耍着赖,“就一会儿。”
抬手轻轻扯去易容,月光下,万世繁华为景衬托,怀中之人,美得惊心动魄。
“好。”莫无应声俯首,一吻芳泽。
唇齿交合间,浑然忘我,紧紧相拥时,世事不论。
砰然一声,夜空骤然而亮,灯会迎来最高潮,人人皆是仰首而望,望漫天烟花荼蘼。
“……”冷青翼脸色微白,抬手掩着心口,倏忽间的巨响带来些许惊吓,心口微微刺痛,但很快淡去,只因眼前一切,绚烂得太过不可思议。
“要紧么?”莫无不舍地放开冷青翼的唇,大掌贴上心口,感受着掌下微显急促的跳动。
“没事……”冷青翼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眸子里反射着色彩斑斓的光,伸出了手,手指伸展,像是指尖就要燃烧,“多怕……只是一场梦……”
似是金色闪亮的瓢泼大雨,又像扑面而来的万千星辰。
似是彼岸怒放的生死之花,又像黄泉水面的粼粼波光。
一瞬的绚烂夺目,永世的灰飞烟灭。
谁为谁捧白丝灯,谁为谁守千古魂。
烟花易冷,人世易分。
若是梦,该如何醒来?若是醒来,该如何生存?
“……”莫无看着那人缓缓滑落眼角的泪痕,伸手捧了那人的脸,用指腹细细抹去。“青翼……”
动情的话,却不会说。
“我是因为太高兴了……”冷青翼面上泛红,不觉窘迫,“没事,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们已经逃离,再也不会分开。”
“对不起。”再次垂首亲吻,温柔而深邃,散出的光华,盖过了身侧的璀璨。
万物皆远,楼檐上风吹发动,梢端交缠,悲欢离合,再也割舍不断。
“如何?可有其他不适?”两人回了屋子,莫无见冷青翼面色微红,抬手抚其额,果然有些热度。“吃了药睡吧。”
“我想……”冷青翼拉住莫无,抬眼相望,面色更红,低低说了句:“我想沐浴……”
“沐浴?”莫无眉头一凝,反问道:“伤口沾不得水,如何沐浴?”
“……身上汗腥味儿刺鼻得很,要不就擦擦身?”冷青翼眨了眨眼,又显出狡黠。
“……”莫无无言对望半刻,面色平淡如水,声音低沉如墨,说了句:
“好,后果自负。”
第一百一十五回:局蹐不安
火树银花,万丈光芒,迷了眼,醉了心。
[莫无你看,真美……]
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回身去看揽着自己的人。
身后竟是那般的黑,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揽着自己的人……是谁?
[莫无已死。]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笑意,面容渐渐清晰,狰狞而歇斯底里。
[妄图从我身边抢走你的人,都得死!!]
[不……]
心在一瞬间宛如炸裂,剧痛之下坠入谷底,恐惧散向四肢百骸,无法呼吸。
[这不是真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不会放开你,永远都不会,你认命吧,你是我的,是我的!]
环着他的双臂越收越紧,痛苦之中,仿佛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却不愿放弃,哪怕力气已经所剩无几。
[小翼!我要你和他不得好死!!——]
“呃——”小腹骤然剧痛,冷青翼猛然睁开眼睛,面上一片煞白,额际全是汗水,眼前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楚,客栈里简单而整齐的布置。
……是梦?
“莫无……呃……”身边的位置空着,方才平静一些的心底又是一慌,挣扎着便要坐起,小腹处随之传来一阵尖锐剧痛,冷青翼忍不住一声低吟,力气散尽颓然倒回床上。沉闷的喘息间,才发觉一手压着小腹伤处,手上已有湿滑触感,想来刚刚下意识伤了自己,才从噩梦中醒来。
恰逢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青翼侧头去看,只见莫无端着水盆进来,一身黑色棉袍,服帖整齐,好不精神。
“……”心神一松,只觉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你醒了?”莫无将水盆放在床侧凳子上,看了眼冷青翼,便觉不妥,凝眉问道:“怎么了?脸色怎地这么差?”
“……”冷青翼略显心虚地别开眼去,低低地哼哼道:“没事。”
“……”莫无眉头拧得更深,在床侧坐下,虽是一张麻子脸的易容,却也散着冷冷的戾气,不给半分隐瞒的余地,只一个字:“说。”
“……”冷青翼心底腹诽此人不知半点温柔,却也不敢再有耽搁,颤巍巍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摆在莫无面前,惨兮兮地说道:“伤口……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怎会如此!”手掌上的鲜红直刺入莫无心底,强忍住掀开被子察看伤处的冲动,莫无看了眼烧了一夜已然灭去的暖炉,“你还在发热,不能再受风寒,先用这帕子压着,小二大约就快来了。”
“你是不是照看我一夜,几乎未睡?”冷青翼乖乖接了帕子按在渗血的伤处,看着莫无眼睛里浮着的淡淡血丝,不禁担心。
“我还是不该带你去楼顶。”冷青翼一夜高热不退,莫无心中懊恼不已,身子太弱,还是不该逞强,但事已发生,多说无益,“伤口是怎么回事?”
“……就是,做了噩梦。”冷青翼伸出另一只手,握着莫无的手,勉力笑着,“梦到你被坏人抓走了,我去救你……我变得很英勇很厉害,就把你救回来了!可能因为动得太厉害,所以伤口……”
“……”莫无握着冷青翼的手倏然收紧,沉黑的眸子里,遮掩着深邃的情怀,“别说了,歇着。”
“……”冷青翼见莫无眸子里浮着恼意,又努力笑了笑,轻轻说道:“我知你担心我,其实大约只是裂了一点点,并不十分疼……”
“……”莫无转了身子,留了微微垂首的背影给冷青翼,本不愿提起,但也不忍这人逞能独自承担,“你整晚都在梦呓:景阳,放开我。”
屋子里忽然就静了,静得让人窒闷难当。
事实便是事实,不得不面对。
曾经遭遇的巨大痛苦,萦绕于心底,幻化为魔,纠缠不休。
噩梦几时方可离,患得患失怎堪医。
仿似他带给他的越多,他便越发恐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喜悦,总是伴着复而失之的忧虑。
小二敲门而入,只觉屋子里阴气森森,床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客,客官……暖炉已经换好了,不、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
“那、那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了……”
“……”
门关上,屋子里暖意渐起,莫无回身,冷青翼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笑容微显僵硬,开口说道:“若不经历这些,我尚不知已是如此在意,故而……也不全然是坏事……”
“要不同生,要不共死,我绝不留你于世独活。”莫无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沉着异样的情绪,看着那渗血的伤处,手握成拳,心似破裂,“信我。”
“嗯。”冷青翼点了点头,“何时不信过?”
莫无不言,冷漠的表情看不出心中分毫,只埋头处理伤处,万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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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裂成这样还怎么修啊,再说看着不过一块普通的石头,客官,我这里还有许多更名贵漂亮的宝石……
伤害已成,无法弥补。
莫无垂首看着躺在掌心里满是裂痕的晶石,又回头看了眼服了药沉沉睡去的冷青翼。
莫无,我把你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不如……你再送我一个……
那些苦痛不安,绝望伤怀,他不说,他便不问。
不问,不代表不知。
“呃……不要……放开……我……”
“……莫无……”
“……不……不要……”
梦魇又起,锥心刺骨的痛。
莫无合起掌心,晶石碎落的边角刺着皮肉,却是感觉不到。回身稳住床上胡乱挣扎的身子,不让他再误伤了自己,轻轻摇晃低唤,却是不醒。苍白的瘦削面庞上又浮出了冷汗,使劲拧着的眉,不知如何抚平。
“青翼……”
小心压着小腹伤处,莫无索性将冷青翼揽入怀里抱着,内力起,他能给予的所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