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热水下腹,冷青翼稍稍缓和,甩了甩晕沉沉的头,拉着莫无衣袖,面露焦急,“我们要……快点……离开……”
“……”莫无挪开冷青翼胡乱按压腹间的手,覆上带着暖意的大掌,却是面色淡然,不见动容。
“呃……不能……不能再和他们……一起……”冷青翼头抵在莫无胸前,说话间不停急喘,意识逐渐混沌,眼前越来越暗,“莫无……离开……快……快……”
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句吐出,身子一沉,虽有不甘,但终是失了知觉。
莫无半掩下黑眸,自始至终,不言不语。
之前马车里,两人紧紧相依,知人知面亦知心。
马车外每一声喝令,每一次动静,都宛如打来一拳,狠狠落在瘦弱的身子上,带来一次次如同被猛然惊吓到一般的抽搐。
高度紧张让怀里的身子硬得像块石头,无论他抱得多紧,都是枉然。本就发着低热,小腹伤处未愈,内腑又遭祁扬重击,这般前后绷紧着心弦折腾大约半个时辰,如今下了马车,自然支撑不住。
“……”莫无默然看着冷青翼易了容之后陌生的脸,心如针扎。
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计谋,在冷青翼眼中一文不值,半分不信。
分明已是前后思虑,保护周全,环环相扣,差池甚微。怀中之人却如坐针毡,宛似暴露于众,无比慌张,不见丝毫镇定,甚至是……强自镇定都不能。
恐慌。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时已过,伤已成,千丝万缕,斩不断的悲戚。
马蹄车轮声渐渐近了,莫无凝眸抬首,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不知所想,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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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程青哥哥,你醒了?!”
意识尚未全醒,已经听到了充满关切的温柔声音。
冷青翼心中一紧,微微蹙眉,睁开眼来,看着灰暗的马车里,众人毫不掩饰的关心。
“烧退了。”莫无的大掌覆在他的额际,掌下温度退下,终是让人松了口气,“把这药吃了,顾着心疾。”
冷青翼乖乖接过药服下,看向莫无的眼中带着困惑。
分明记得昏迷前,让莫无带着自己离开,怎么会……
“程青哥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我们在上山,马车有些颠簸,你忍耐一下。”小敏体贴地递过水来,满脸的担心。
“谢谢。”莫无替冷青翼接了水,仰首灌下一口,当着众人之面,托起冷青翼下颚,喂他喝下,搞得众人个个面红心跳,眼光不知往哪里放。
“……”冷青翼看着莫无一双眸子,只看到一片阴郁的沉黑。
“咳咳,大家现在可以把要送的东西拿出来了。”小柔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打破尴尬,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两方丝白暗纹锦帕和两个竹制玩偶,递到莫无和冷青翼面前,“昨夜大伙儿回来,见你们俩睡了,就没去打扰,早上又忙东忙西,没顾过来。你们没去灯会,我们说好了,要带些东西送你们,看看,这是我看中的,锦帕是苏家的,上等绸缎哦!这两个玩偶是我猜灯谜得的!”
“程青哥哥,我挑了一对檀木簪子,不是很名贵,但是雕工十分精美,两个簪子对在一起是个平安扣,你和程无哥哥一个人一个,我觉着很不错。”小敏取出精巧盒子,里面平行放着两支簪子。
“这支笛子……多谢。”倾情并不多说,拿了一支玉笛塞给冷青翼,所谓多谢,自是指的前事。
“哈哈,我们都是些粗人,不会挑东西,就买了几坛好酒,待会儿下车露宿,程无兄弟定要赏脸!”阿德和阿义豪爽而笑,指了指角落里的酒坛子。
云叔照旧在马车外面,阿忠昨夜照看祁扬未去灯会,只在一旁微微笑着,祁扬未醒。
面对眼前堆着的物什,冷青翼抿唇不言,心中想着什么,众人不知。
莫无不着痕迹地将手掌覆上冷青翼的腹部,果然痉挛又起。
气由心生,心不稳则气不顺,气不顺则万物不通,不通,则痛。
马车内光线不足,众人看不清那些暗藏的隐痛和不安,只觉气氛沉闷,不似前几日舒畅。
冷青翼尚在沉默,莫无却伸出修长的手指,取了那对檀木簪子。依旧当着众人面,毫无顾忌、自然无比地替冷青翼重新挽了发髻,而后自己也换了簪子,看向小敏,说了声:“谢谢。”
“……”冷青翼面上窘迫,抬手摸了摸簪子上半个平安扣的雕刻痕迹,其实心中也是喜欢的紧,只是……
“好了,我们今晚在此露宿!”云叔恰在此时掀帘进来,众人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你们三个小子还不死下来搭帐篷?!倾情你去拾些柴禾,小丫头照看病人。”
如此,便分了工。
“我来帮忙。”出乎意料的,莫无忽然出了声,立身而起,跟着兄弟三人下了马车。
“……”身后的温暖消失不见,冷青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首顺着那人背影,便要跟着下车。
“程青哥哥,外面冷,你在车上歇着,让他们去忙,没事的。”小敏拉了冷青翼衣袖,劝阻着,“你可不能再昏倒了,大家都很担心。”
“嗯……”冷青翼压着腹部,无法反驳,坐回原先的位子,只觉身后阵阵空虚,阴寒覆盖,心神不宁,手足无措。
如此煎熬,不过一炷香,却觉百年时光。
“程青,你说呢?”小柔笑得酣甜,转头望向冷青翼,只见其看着厚重的车帘,一副魂不守舍模样。
“……”冷青翼什么都没说,扶着车壁,摇摇晃晃支起了身子,便往马车外走去。
车帘掀开,原来已到山顶,夕阳之下,一片昏黄。
平整的山顶,四周寒风呼号,云叔他们挑了一处有几块大石遮挡的地方,正在搭着帐篷,帐篷很大,几个男人摆弄着都不是那般容易。
冷青翼出得马车,身后的小敏小柔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莫无停下手中的活计,直立相望,却只对望一眼,便又弯腰忙碌。
“怎么,如此不放心,我们还能把他给吃了不成?”却是云叔走了过来,手中拿着皮毛大氅,扶着冷青翼下了马车,把大氅给他披上,“山上风大,你这弱不禁风的,可别再给大伙添麻烦了。”
“云叔……”冷青翼拉了拉大氅,将自己裹起来,掩着眸子,思量着如何开口,拉着大氅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腹内又是抽绞,苦痛难当。
“你想说……报官的人?”云叔与冷青翼并立,看向忙碌的众人。“他们几个不知道,我看到钱捕头的时候,就知道有人报了官……如果我说不是我们的人,你信么?”
“……”冷青翼垂首沉默,然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信。”
“相处三年,这些人的品行我大约知道,除了祁扬心性暴戾些,其他人都算的秉性纯良,决定要帮你们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若真是要我来说,只是贪生怕死才帮你们。”云叔似乎知道冷青翼这般回答,也不恼怒,反而笑了起来,“你该明白,如此猜忌并无好处,如今你们再想离开,已然不会放心,除非杀了我们所有人。”
“……”冷青翼抿着唇,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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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搭好,三兄弟又去猎来几只野兔,姐妹俩采了些野菜鲜蘑菇,众人在火堆边围坐一团,大石挡着风,便不觉得十分冷。
兔子肉被烤的滋滋冒油,锅里的野菜蘑菇汤也已沸腾,阿忠打开酒坛子,各种香气四溢,众人直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还等什么?吃吧!”云叔一声大呼,众人动手,递肉的,盛汤的,倒酒的,热热闹闹,宛如逢年过节。
冷青翼置身于嬉笑之外,看着众人,心中细细地想,从醒来到现在,一刻未停。
报官的人,确实就在这群人里,不会错。
今日早间报官,而不是昨晚,大约是想保了队伍,栽赃于苏家。
会是谁?
谁……都有可能。
那么,眼下危机是否四伏,会不会一个转身,又是歇斯底里的分离……
“程青哥哥,喝点汤,暖暖身子。”小敏只当冷青翼精神不济,并未察觉端倪,柔柔笑着,端过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我来。”莫无又抢先一步接过,吹开热气,轻抿一口。
“莫无……”冷青翼看着莫无,心底猛得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莫无是在做什么了。
“这汤太苦,你不能喝。”对望半刻后,莫无对着冷青翼,笑了。
一直阴郁浮面不言不语的莫无,笑了,笑得冷青翼浑身发颤,眼眶发酸。
“这汤苦么?”小柔手中正端着汤要喝,浅尝一口,“不会啊,很香很好喝啊!”
“不……吐出来……”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拉着莫无的前襟,脸上是易容也遮不住的悲恸,“……吐出来!莫无!你给我吐出来!”
“程青哥哥……”小敏揪着前襟衣领,脸上满是担忧不解。
“怎么了?”正在喝酒的阿德和阿义不解地看着。
“汤……有问题?!”倾情下意识握上了腰侧的鞭柄。
“你们……”云叔皱眉凝望,心底不安。
“……”人群中,阿忠低下了头。
“……”地上的祁扬,睁开了眼。
“哈哈哈哈哈哈……”
寂静的夜空被声嘶力竭的笑声豁然划开,众人看向躺在地上,笑得抽搐的祁扬,纷纷皱起了眉。
“莫无……不……不要……”
鲜红在那人唇角蔓延,无论他如何用手去遮挡,却是不断从指缝间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挡也挡不住,止也止不了。
“青翼……”莫无依旧在笑,伸出手,用指腹抹去那些慌张无助的泪水,“我回来了,你还是……不信么?”
第一百一十八回:鹣鲽情深
毒,远比想象中猛烈,摧枯拉朽,横行肆掠。
中毒后,莫无做了两件事。
一是带着冷青翼几步点地,与众人拉开距离;一是全力运息,将毒聚集一处逼出体外。
冷青翼一直在思量,谁是报官之人,徘徊在信与不信之间,矛盾挣扎。
莫无却什么都未想,他不信任何人,要做的事,其实非常简单。
多行半步。
任何事,任何时,都比冷青翼多行半步。
冷青翼全心全力在于防,而莫无一心一意只是守。
不去猜测,不去揣摩,明枪也好,暗箭也罢,不躲。
报官之人,欲加害他们之人,何时再发难,如何不择手段,半点不重要,因为他已多行半步,冷青翼稳妥,剩下的,一切好说。
“缘何要留下?我分明说了……不能留下……”冷青翼浑身发抖,是冷是疼是恐惧。他把众人统统甩在背后,再不多看一眼,只看着莫无,生怕眨眼间,一切幻灭,所有的温暖不见,生离或者死别。
“……”莫无凝眸深望,像是毫无阻碍,直接望进冷青翼的心底。
困在四方密室里的心,满满当当的悲伤绝望。
“莫要低看了我。”带着血污的唇边,勾起耀眼的弧度,万事万物似是变化万千,又似兜兜转转不过回到原点,“也莫要低看了自己。”
七绝潭边,他这般说着,如今,他还是这般说。
一直未变。
变得是他,原先信,此刻,却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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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的不是汤,而是碗。
伤人的不是药,而是心。
小敏止不住浑身颤抖。她看着喝了汤中毒呕血的莫无,看向喝了汤依旧好端端的小柔,最后看向递碗给她、让?3 ⑻栏淝嘁淼陌⒅摇?br /> 没人会注意到谁递给她碗,所有人都看到她递过去的汤。
所以……为什么……
“你这个混蛋!究竟做了什么?!”阿义一把揪起地上还在大笑的祁扬,一拳揍在那张放肆的脸上,厌恶至极。
“哈哈……怎么是我?我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会是我?!”祁扬毫不在乎地扬了扬头,“是谁递的汤你们没看见啊?!罪魁祸首是谁,还不清清楚楚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姐姐!!”小柔一下子跳了起来,挡在小敏前面,“祁扬你这个大坏蛋!一定是你!不是我姐姐!是谁都不可能是姐姐!”
“……”小敏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阿忠,直直地看着他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众人前面,挡着。
“既然已经这样了,无论是谁下的毒,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了他们!”
下毒者,义正言辞。
阿忠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立于那处,便像是一条鸿沟,将他们和他们割裂开来。
“阿忠……哥哥……”小敏已是满面泪水,她仰头看着阿忠的背影,三年间的点点滴滴,崩裂成了碎片,原来以为的了解,其实统统不对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姐姐……”
“小敏……”
“怎么……可能……”
敏锐的心,已有触动察觉,所有人顺着方向去看阿忠,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痛。
“……”小敏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越过阿忠,看向了莫无和冷青翼,唇角小心翼翼地上扬,脚步抬起,轻盈却不再。
“姐姐!你去哪里?!”
小敏脚下的基本功远比小柔扎实,当她越过阿忠身侧时,小柔来不及拦住她,想要再去拉,却反被阿忠死死拉住,挣脱不开。
决然地越过了那道鸿沟,她的心里从来没有鸿沟。
“……”竭力保持着不要抖得太过厉害,她走到两人身前,深深弯了腰,双臂垂落,低下头,哽咽着恳求道:“对不起……请放过他们……”
“……”冷青翼浑身一僵,只觉心口如遭重击。
放过他们……
那么,谁来放过他们?
“不能。”没有回头去看小敏,冷青翼低垂下头,说话时,一双眸子里透着扭曲的悲伤,“你们,都得死。”
都得死。
杀意已起,理智未失,往事成痛,回忆成殇。
小敏忍不住打颤,双脚支撑不住跪跌下来,泪水肆意流淌,呜咽声越来越大。
眼前的男子,曾经温柔如水,如今却冷冽如冰。
为何,究竟是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别杀他们……求求你们……看在这些日子,我们……”头碰着地面,眼泪簌簌埋入泥土,娇小的身子无助地颤抖,话说一半,却被截断。
“小敏,你不用求他们!快过来!他们要杀我们!眼下是唯一的机会!那人中了剧毒!我们一起上!合力先杀了他们!”
是阿忠善意的警告。
也是蛊惑。
杀,或者被杀。
“程青哥哥,不要杀了所有人,小柔,倾情姐姐……他们没有害你们……”小敏对阿忠的话置若罔闻,依旧跪伏在原地,苦苦哀求。
“……”冷青翼低垂着头,默默看着地面发黑的血迹。
“……”莫无闭着眼,专心逼毒,似是不堪一击。
其余众人,心中各有所思,内心善恶煎熬,生死一触即发。
“犹豫只会错失良机!难道你们都想死吗?!”众人沉默,阿忠不敢一人上前,叫嚣的话语,散落在风中,不见半分作用。
火灭了,汤冷了,沉静的对峙,令人窒息。
谁也没动,不敢,或者不愿。
“别想太多,喜欢的,就努力留着。”
伴随着低沉的话语,发上一松,乌丝倾泻而下,檀木的簪子被塞进手里,半个平安扣,细看之下,那般的精致。
那人站起了身子,挺拔如松。易容已经撕去,露出了真实,面色苍白,唇角带血,却不见半点颓然虚弱,凛然的杀气如锥子般尖锐,带来铺天盖地的恐惧。
人如刀,刀如人,流鸣已出鞘,嗡嗡作响,月光下散着刺眼的光芒。
“……莫……无……”冷青翼一手紧紧攥着簪子,一手死死摁着心口,圆睁的眸子里,困惑已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直直砸在地上,融入那些零落的深色血污里。
病弱的身子撑不住明白了所有之后的冲击,瘫软下来。
身后的那些,不用看了,结局他已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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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要装腔作势!”阿忠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惊恐,却还是抑制不住发抖。
不可能!中了剧毒,绝不可能还有这般的气势!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