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带着小柔,一路走过街市,四周小贩吆喝声声,丝绸铺子开得到处都是,赞叹观赏者、讨价还价者、大力吹嘘者、招揽生意者……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小柔孩子心性,各处好奇,见到喜欢的东西,都要看看摸摸,或者买上一些,她自己有些银两,也不积攒,每每挥霍一空,少不得被小敏数落。莫无自是不会多去搭理,一路向着药铺而去,几次身侧小柔不见踪影,也不停留等待或是找寻,依旧一路走到底,不闻不问。倒是小柔厉害得很,无论丢上几次,都能找回来,每每回来,手中都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是给小敏的,这是给倾情的,这个给阿德,还有阿忠、阿义,好吧,这个是给云叔的,车夫大叔也不能少……”买的物件零零碎碎,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小柔坐在药铺门口,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乐滋滋地翻数着,生怕漏了谁。
“走了。”莫无买药时,自是看到墙上通缉令和药铺禁卖的药物通告,皆与治疗心疾有关。不着痕迹地轻皱眉角,买了治疗风寒和寻常外伤的普通药物。那人的心疾仍有发作,但发作时已不似初识时那般激烈,暂用息转心法和赛华佗留下的药物控着,应当还能撑上一阵子。
“好啊!”小柔乐呵呵收拾好买的东西,屁颠颠跟在莫无身后,继续啃着她的糖葫芦。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段,忽闻一人大喝“站住”,却见三个官差模样的人,将莫无围住,上下打量,满脸狐疑。
“你是何人?家住何方?姓名为何?倒与悬赏捉拿的要犯身量相近……走,跟我们回一趟衙门!”
不知何以被察觉蛛丝马迹,亦或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莫无静立于市,心中思量对策。跟去衙门绝无可能,眼前三人根本不是对手,摆脱之后,便回客栈与那人会合,再做打算。主意打定,手已不着痕迹摸向腰际流鸣,虽知不是明智之举,但也无可奈何。
“呜呜哇啊……”忽来的少女哭声惊天,路人纷纷驻足侧目,小柔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拿着糖葫芦,哭得那叫个伤心欲绝,“爹爹!爹爹!你要被抓走了吗?!呜呜呜!小柔可怎么办?家里生病的娘娘可怎么办?呜呜呜……不要不要!小柔不要爹爹被抓走……呜呜呜……小柔是乖孩子……爹爹不要走……”
“哎呀,这是造什么孽啊……”
“孩子还这么小,家里媳妇儿还病着,这官老爷……”
“抓人抓人,抓什么人!明日便是小年,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几位官爷,这家子怪可怜的,家里人等着药呢,可不好闹出人命啊……”
“是啊是啊,瞧瞧这孩子哭得多伤心,错了错了,通缉的是两个大男人,可不是什么父女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三个官差见小柔紧紧抱着莫无大腿,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又见莫无手中确实拎着药物,一张麻子脸也实在和画像上的人相去甚远,于是挥了挥手,呼喝几声,散了人群,自个儿也走了。
小柔激动地一一谢过四周的人,见人群散去,拉着莫无就往一条小巷子里钻。
“好险好险,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跑到巷子里,小柔拍着小胸脯,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带着糖葫芦的污渍,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多亏有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帮了大忙,对不对?!”
“……”莫无看着那双笑弯了的眼睛,周身却是起了肃杀之气,“你竟知道?!”
“嗯嗯,小时候爹娘不想要我和小敏,也是我第一个看出来的。”笑容仍在,却忽然浮出悲伤老成,并不避讳知晓事实真相,似是也不惧怕莫无如何狠下杀手,“我也希望自个儿迟钝些。”
“……”莫无凝眉,看着少女一双清澈的眼,问道:“你既已知,何故不说?”
“为何要说?看不出大家喜欢你们么?”悲伤瞬间散开或是被掩藏,少女忽闪的大眼睛里,有着孩童的狡黠天真,“这是我的家,家人喜欢的,我都喜欢。”
“不怕被牵连么?”莫无收了肃杀之气,不善与人交往的杀手,第一次对冷青翼以外的人,露出了少许的温柔,“我们今夜便会离开,他不愿牵连你们。”
“……是么?嘿嘿,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小敏那家伙大概要哭鼻子了!”小柔嘿嘿嘿做了副鬼脸,高高抬着头,向莫无伸出手,“我的糖葫芦,赔来!”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可怜兮兮地躺在泥水里,独自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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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祁扬哥哥,你放开他!放开他!”
客栈里,祁扬被冷青翼一句话踩中最痛处,口中咒骂,大步一跨,捉着衣襟领口,轻轻松松便将冷青翼提了起来,一双眼几乎就要喷火,看着手中的人,恨不能生吞活剥!
“你们设计陷害我,还说什么技不如人?!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说罢提拳便要打,小敏哪里容得,一跳一扑,拼命抱着祁扬的胳膊,死活不放,“放开!快放开!”
“不放!不放!祁扬哥哥!你先放开程青哥哥!他还在生病!你快放开他!”小敏仗着身子柔软,死死纠缠,力气不大,决心不小。
“小敏,快让开……会误伤你!”冷青翼低热未退,小腹伤处又难受得紧,被这般拖拽拉扯,早就折腾得没有几分力气,眼见着祁扬越来越躁,心底越来越惊,再如此拉扯,迟早出事。
“祁扬哥哥,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这样解决不了问题的!”小敏哪肯放手,只觉一放手,怀里抱着的粗壮胳膊便要招呼到冷青翼身上,于是紧紧闭着眼,竭尽全力抱着,无论如何推搡,铁了心不放!
“好好说?!有什么好说的!待我教训了他,再和你好好的说!小敏,你放开我,否?1 蛐莨治也豢推 逼钛锸沽σ跬研∶舻氖浚纸挪⒂眉洌暇刮淙耍跬巡豢阆乱馐妒直垡怀叮ジ敲土σ惶В黄浅傻亩鳎∶舻纳碜颖悴挥勺灾饔拍窍ジ亲踩ィ?br /> “嗯……”巨大的冲力结结实实陷进身子里,闷痛翻滚,冷青翼随着膝撞的力道,向后弓起了身子,倏然咬唇,压下溢出口角的呻吟,汗水瞬间布满额头,剧痛之下只觉庆幸,幸而来得及。“……住手……伤她作甚……与她何干……”
“程青哥哥?!祁扬哥哥你做什么?!你这个坏人!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电光火石间,小敏几乎反应不过来,最后只见得如此暴力一击下,挡着自己的单薄身子痛苦地蜷缩模样,想着相处十余日里,这人的百般温柔,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胳膊,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啊——”胳膊上的疼痛,终于激发了祁扬所有的暴戾,气聚丹田,十成内力,胳膊挥动,猛力一甩,小敏哪里扛得住,便直直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一声呜咽,正面朝下,趴伏在地上不动了,只见后脑不断落下殷红,散落在地面。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如此情状,祁扬方才傻了眼,僵立在原地,依旧揪着冷青翼的衣领,不知所措。
“救人……”冷青翼忍下所有不适,竭力抓住揪着衣领的手,“快用内力救她……”
“……”祁扬转头看向冷青翼,眼睛里布满了焦急恐惧,“不,不是我,不是我!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冷青翼沉默相望,一双如水的眸子骤然冰冻,变得异常尖锐,宛若一柄利剑直刺入祁扬内心深处,“放开我……”
“不,不是的……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祁扬看了看冷青翼,又看了看血泊中的小敏,神色恍惚,言辞混沌。
“……”冷青翼的眸子已变得深黑,看着祁扬的错乱,陡然扬高了声音呵斥道:“你这一无是处的懦夫!放开我!!”
心慌意乱的祁扬浑身一颤,放了手。失去了支撑,冷青翼摇晃几下,扶了一旁桌子,才没有倒下,再抬头,就见祁扬慌不择路向外跑去,口中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压着腹部,强忍过阵阵绞痛,冷青翼踉跄着走到床侧,在自己的包袱里摸出药来,那药是赛华佗留下给他治疗心疾的,如今只剩六粒,不过救急要紧。药物虽不能乱吃,但心疾之药,多为补气补血,如今情势紧急,服下定是利大于弊。
努力支撑,走到小敏身侧,用帕子按住她后脑上的血口,小心将她翻转过来,抱在怀里,给她喂下两粒药物,助她咽下,搭脉而探,所幸虽然微弱,但气息尚存。
“何必如此拼命……”冷青翼看着少女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心下不觉抽痛难平,“不过萍水相逢,毫不相干的人……”
冷青翼坐在冰冷的地上,竭力挺直腰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等到众人归来。
第一百一十三回:昭然若揭
据说,第一个回来的是云叔。
怀里的小敏被人抱走,所有紧绷的坚持一松,疼痛乏力虚弱疲倦铺天盖地,身子一软,便往地上倒,一片黑暗中,听到有人呼喝:
“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声音很大,很激烈……很在乎。
彻底倒下,身下的地面很凉,心里却很暖,小敏大约不会有事了。
“莫……无……”地上有碎裂的瓷片,他摸索到一块竭力握在手里,手心的刺痛维持着混沌散落的意识,还不能睡去,若是莫无回来,看到这般的自己……
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无可挽回的误解。
鲜红和血腥味儿刺激着感官,躺在地上蜷缩痉挛的他,没有道理让莫无冷静。
而莫无杀人,不过一念。
“青翼!”
恍恍惚惚间,一声略带惊愕恐慌的呼唤终于传来,很大,很激烈,也很在乎……
冰冷被温暖代替,冷青翼吃力地撑了撑眸子,只看得模模糊糊的光影,看不清楚。
“……不是……呃……他们……莫杀……”鲜艳的红在唇边酴醾,沉甸甸的黑暗压了过来,本来还想宽慰那人几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无不言不语,揽着怀里昏死过去的人,一动不动,沉默之中透着的清冽杀气,骤然冷却了四周的温度。
“……”小柔在一旁抑制不住打颤,她不敢想象若是那昏死之人没有坚持到此刻,如此一番替他们脱罪,眼前这杀气腾腾之人,会不会瞬时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不久之后,三兄弟和倾情也陆陆续续回来,末了云叔抱着头部包扎着白纱的小敏回来时,冷青翼已在床上安稳下来。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发生什么,空气中的凝重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至少受伤的两个人都还好好活着。
这般凝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无人入睡。
小敏先一步醒来,泪眼婆娑,字字句句,一一道来,真相大白于众人面前。
是非因果,难解难分。莫无始终一言不发,守在床侧,分毫不动。
直到次日午时,冷青翼方才悠悠转醒。醒来时,看着小敏坐在床侧,头上缠着绷带,虽是面色不佳,却也无碍模样,心下不觉舒坦,笑容自心而发。
“程青哥哥……”双眼通红的少女,已是不知如何说话。
“我没事……”冷青翼虚弱开口,转眼又看向一旁站立的莫无,那阴郁无比的脸,让他心虚。
“既然醒了,有些事,就说说吧。”
耳边传来云叔的声音,冷青翼这才看清,屋子里所有人都在,三兄弟、两姐妹、倾情……甚至是祁扬。心下恍然一惊,再看向莫无,果然满脸阴郁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张熟悉的冷峻容颜,而自己的脸上,也缺了沾黏紧绷的不适,伸手一摸,光滑细腻……
这,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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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紧闭,没有官差,自己安然躺在床上,其实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
屋子里,当属祁扬最为狼狈,鼻青脸肿侧倒在墙角,似是意识不清,低弱地呻吟。
原来三兄弟自小敏处知道了真相后,便出门去找,直找到巳时过半,终于将人给扭了回来,回来时已被三兄弟给揍得鼻青脸肿。莫无自然不会客气,二话不说,一拳将祁扬打倒在墙角,便再没有爬起来过,众人静默不言,没人去扶,也没人阻止,其实都心知肚明,祁扬如今还能活着,已是奇迹。
“大夫说小敏后脑的伤口因为一直被锦帕压着,虽是流血,但缓了许多,加上似乎服下极好的药物弥补亏虚,这才保住了性命。”云叔爱抚着自己瘪下去不少的钱袋,满面忧愁,“我是因为这一点才同意不报官的……哎呀,赏金呀……”
“咳咳……”三兄弟清嗓,提醒着要钱不要命的人。
“你若报官。”倾情冷冷站起身子,腰际长鞭如活物般倏然一展,堪堪落在云叔身侧,啪得一声,掀起一阵尘土飞扬,云叔面黑无语,垂泪望向姐妹花。
“哼!”姐妹花鼻子哼哼,一脸不屑鄙夷,转脸不理。
莫无默然,冷青翼窘迫。
身份的暴露,源于冷青翼易容的脱落,大约是先前推搡挣扎,亦或是鲜血沾染,总之那时莫无顾着替冷青翼缓解心疾腹伤,自然顾不到什么易容。
最先发现的是小柔,然后是倾情,三兄弟,云叔,小敏……
纸包不住火,莫无多年杀手的自警,已做了灭口的打算。
一触即发的杀戮中,倾情说:“我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谁。”
“我们也是!我喜欢程无!”小柔紧跟着跳起,欢脱地抬起姐姐的手,“姐姐喜欢程青。”
“小柔,要叫哥哥……”小敏身子还虚,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
“我们……”三兄弟对望一眼,略显腼腆地说道:“之前程无兄弟也帮了我们不少,那日在城门,推推搡搡间都护着我们,虽然一直没说,但我们三兄弟可不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人。”
“……”墙角的祁扬,自动被忽略。
“……”云叔默然不言,神情凝重,思虑再三,看向众人,说道:“你们可知其中危险?一个个倒说得轻巧,不怕被牵连,活腻了么?!”
“云叔……”小柔甜腻腻的声音缠了过来,云叔头皮一麻,嘴角一抽,就看到小柔阴恻恻的笑容,“活腻的是你吧……呐,杀人灭口听说过么?”
“……”云叔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了眼杀意已起的莫无,当场冷汗直瀑,“其实吧,我就是提醒提醒,队里也不是我说了就算,我听大家的,听大家的。”
“……”莫无一直不言,心中杀意稍减,看着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利益权衡,得失之间,他的想法与冷青翼略有不同。
若是可以护得冷青翼安稳,即便让世上所有人陪葬,他莫无都在所不惜。
只是冷青翼辛苦强撑一句“莫杀”,自然没有白说。
“其实,我们本来已打算悄悄离开……”冷青翼靠坐在床上,苦笑浮于唇角,如此情形,大约也不可能离去,秘密揭穿,众人间关系已是微妙到了极致。
生死间,十余日的情谊,自是建立不起那般坚固的信任,思量间,似乎只有杀了所有人一路可走。
不愿杀,但猜忌已起,为求稳妥,莫无不定会再让步。
“这样,我们来做个生死之约。”平日里骂骂咧咧尖酸刻薄的云叔,每每危机面前都能端得四平八稳,处理得当,“我昨日打探,京城又对各处城镇下了命令,出城者皆需搜身洗面,查看仔细,你们俩这般定然出不去。如此,我们护你们出关,你们保我们性命,也算公平,你们看如何?”
“极好。”
已是好得不能再好,冷青翼看了眼莫无,眸中带有请求,莫无不语,算是默许。
“可是,这要搜身洗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阿德不解,心下担心。
“办法自是有。”云叔见两人应允,不觉松了口气,笑看众人,掩不住得意,“西广苏家。”
众人面面相觑,冷青翼却不担心,见云叔表情,应是十足把握。
“今日小年,晚上城中有灯会,大家一宿未睡,都回房休息吧,晚上一起吃了元宵,便去逛逛,明日一早启程。”
诸事已定,便无留下叨扰的理由,云叔一番安排,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临走前,云叔领着阿忠走到祁扬面前,复又向莫无冷青翼拱手弯腰道:“多谢二位不杀祁扬,此人懦弱胆小,却偏偏心高气傲,骨子里也不算坏人,我们和他相处三年,自是也有几分感情,对其所作所为,我在此向二位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