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一身本领,栋梁之材,偏偏毁在了这融入骨血里的龌龊嗜好上。
这样的他,再厉害,再优秀,也做不了将军。
尉迟将军纪律严明,并不是通融之人,况且这也不是可通融之事。被赶出军营的那一日,吴浩天万念俱灰,失去的不仅仅是前途,还有尉迟将军如父如师般的教诲和赏识。
伯乐识马,马儿恃宠而骄,又怎能接受这般待遇。
失去了,被遗弃了,丧家之犬,宛若疯状。
在“尉迟乱”一事中,吴浩天做了许多事,多得他自己都记不得了,栽赃、嫁祸、诬陷、挑拨……似是能做的都做了,直做到尉迟家满门抄斩,而他披着崭新的战袍,登上了“将军”这个一直朝思暮想的位置。
得不到欣赏认可,便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得到了欣赏认可,却再也不是尉迟将军的。
“尉迟!尉迟!你竟敢和我提尉迟!!”
“有什么了不起?!死了那么久的老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我比他不知强了多少!他才是败笔!最大的败笔!”
“你也不是好东西!嘀嘀咕咕说什么!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让你说!让你说!”
吴浩天是一介武夫,孔武有力,冷青翼前前后后只说了一句,便达到了目的。
一脚又一脚,被烈酒和“情欢”折磨着的身子,紧贴着身后的墙,随着吴浩天的每一脚颤动,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寒冷,不知道折断的骨,也不知道呕出的血,只知道眼前那人的样子越来越清楚……
白日之下,祭台之上,那人最后的轻笑。
柔情似水,温暖如光,想要厮守的终老。
厮守,终老……
阖上眼睛的时候,冷青翼微微笑着。
够了,这大约已是最好的结局。
吴浩天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人。虚软破败的身子,在药物和烈酒的刺激下,无意识地抽搐着,犹如岸上濒死的鱼,无力而徒劳的挣扎。撒乱的发,遮住了脸,缝隙间露出的苍白和鲜红,交缠在一起,是死前的狰狞丑陋。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吴浩天从衣襟里取出了药瓶,倒出一粒鲜红的药丸,含入口中,然后毫不怜惜地拽起冷青翼头顶的发,直到将失了意识的身子彻底拉起来,禁锢在墙上,粗暴的托起下颚,用湿滑的舌撬开那毫无血色的唇,鲜红的药物渡了进去,却不放开,肆意啃咬!
太过香甜,远比想象中柔软香甜!
那鲜红的药丸不知是什么,宛如在身子里燃起了烈火,唤醒了所有的倦怠,瞬间将枯竭摧毁。冷青翼猛然睁开了眸子,散落迷离的光,透了出来,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快感和空虚纠结在血液里,流遍身子的每一个角落,生生死死在游离,恍恍惚惚间,爱恨情仇一齐冲向心口,残破的画面不断地更替,一幅幅不断叠加在眼前,最后的最后,落在那鲜血淋漓的脏器之上,轻颤跳动,是什么……是什么……
“不!——”
凄厉的哀嚎冲口而出,满眼的血泪,什么都碎裂开来,一块一块再不完整。
景阳给他吃的药,抹去了他的记忆,却随着一次次的吐血,不断减退着药性,让他不断记起,在梦中,一场场梦,不愿醒来的梦!
如今梦醒了,彻底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身体里,疼痛也好,冷暖也好,悲伤也好,绝望也好,统统回来了,彻底回来了!
“让我看看吧,哈哈哈,看看生命到了最后,能在我手上绽放得多美!”
吴浩天的脸近在咫尺,被摁在墙上的身子,无力抗拒,被拽拉着的发根,叫嚣着疼痛,他看着、闻着、体会着……所有所有让他恶心无比的事物!
肮脏的吻点燃了身子,从耳根,沿着颈子、肩膀、胸膛、腹部……一路向下,在那些交错横生的鞭痕上刻印出屈辱的地狱之花。
“看看,看看这些反应!哈哈哈,你的骄傲呢?你那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呢?!”
不用去看,不必看,这身子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你的身子在哀求!哈哈,听到没有?它在向我索要啊!啊哈哈!”
毁灭吧!还不够,还不够!来吧!彻底地毁了吧!
“要么?来,张口和我说,要我,说啊说啊,让我来满足你,满足你所有的空虚!”
冷青翼拧着满眸的情欲,看着眼前得意叫嚣的吴浩天,唇角一勾,一抹悚然的笑容。
不是恐惧,不是羞愤,而是挑衅,比绝望更加黑暗的笑容。
魂落地狱,心入魔,苦痛悲恸,皆已破。
“呃!”嚣张作恶的男人忽然一震,身后一股力道射中了穴道,最美的花还在他的手中,却绝不是他可以宵想的东西!
“……”冷青翼几乎就要随着吴浩天一起软倒,却落入一个怀抱,漆黑的怀抱。
“走。”对方冷冷的声音,冷冷的眼,像极了那人。
转眼间,身子被袄袍遮了,眼前豁然明亮,离开了折磨罪恶,像是奔向光明的未来。
冷青翼看着趴在地上被点了昏穴的吴浩天,眸子里散着阴沉的光,不知道是什么。
暗牢外面已是一片混乱,景阳的人倾巢闯入,将军府鸡飞狗跳,无一处安宁,打着找人的旗号,翻遍了每一处,要找的,自然是那勾结的罪证!
黑衣人抱着冷青翼,在院落里与景阳刚好打了个照面!
漫天的雪花,雪白地面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纯澈早已被破坏殆尽。
身子不受控制地腾了空,安安稳稳地落入了景阳的怀里,他就像是个物件,被扔了。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那匆匆离去的黑色身影,冷青翼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挣开了还在错愕的景阳怀抱,一直冲进了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没有结冰,不是很深,他在冻彻心扉的冰寒里,还在笑,笑出了一串串气泡,从口里,还有眼角。
“情欢”的热被彻底灭去,心底的希望也彻底灭去。
不是那人,那人已死……
已死!
******
“唔……”床上的人猛然从梦中惊醒,扯了身上各处的伤,瞬间白了脸。
“怎么了?!别动!仔细伤处!”穆杰青快步走来,赶紧按住那人的身子,取了止疼的药物,让他服下。“好点没?”
“……”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深黑的眸子里,瞬间的惊慌脆弱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着急,但也要把身子养好。”穆杰青在床边坐下,气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床上的男子不语,目光落在绑着夹板的手脚上,微微从前襟露出的白色纱布,狼狈得动弹不得分毫。
“你伤势太重,此刻强行而为,必然落下残疾,不得逞一时之勇胡来。”穆杰青休息一刻,复又站起,身形微晃,赶紧扶了一旁桌子。
“你本不必给我内力,不杀我,我已感激。”
冰冷淡漠的声音,简单直接,他是莫无,他未死。
来穆远山庄是为了借刀,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之后再归还,这是他的想法。
只是想不到穆远山庄竟是与景阳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进得来,出不去。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景阳,铸成了差点无法挽回的残局。
“留着也没什么用,给了你,我心里好过些。”几十年的功力,一朝间散的干干净净,再加上心里的打击,如今这身子自是大不如前。
“……”莫无不言,看着屋顶的某处,停顿半刻,问道:“为何不说?”
“……”穆杰青身子僵了僵,然后笑起,带着自嘲,“不说,她恨我,说了,她恨自己,又何必说……”
“要是我,就说。”莫无转眸看着那不再挺直如松的苍老背影。
“我担心她会……”穆杰青还想说什么,却被莫无一言打断。
“那是她的事。”莫无的斩钉截铁,听起来冷酷无情。
“……你,再让我想想。”穆杰青继续抬步前行,就要离开屋子。
“说开了,才有挽回的可能。”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微微带着不自在,不擅长说的话,因为想说,还是说了。
穆杰青一愣,随即笑弯了眼睛,打开门来,看着物是人非的穆远山庄,却也不再觉得清冷萧条,缓步而行,走到了剑庐,推门而入,看着空空荡荡的墙上悬挂着的锁链,微微出神。
挽回?是不是真的还能挽回……
脸上的疲倦被笑容冲散了开,环顾四周冰冷的器具,心中却燃起了火焰,或许可以弥补的地方,还有很多。
穆杰青离开,屋子里静谧无声,莫无又看向了屋顶的某处,冷峻的脸上,蹙起了眉。
“你冷么?”
“冷是什么?”
……
“看,血是暖的,我不冷。”
孤孤单单的白色身影,一抹笑,透着冰冷绝美,然后狰狞的颜色狂涌而出……竟是做了与那日一模一样的梦!
出事了!
第八十七回:心若寒灰
哗啦——
三九的天气,穿了厚实的衣袍都冻得人直抖,冷青翼落入水里的瞬间,景阳只觉得整颗心就要结成冰,几步迈得不稳,身侧护卫已识出冷青翼,几个起落,沾着水面,便将他从池塘中捞了出来。
“小翼……”怀里的人浑身痉挛,未着衣物的瘦弱身子惨白得和天地间的雪毫无二般,衬得那一道道鲜红和一块块青紫,清楚得渗人,景阳赶紧将自己的裘皮大氅脱下,把冷青翼紧紧裹住,带着绝望的声音微微发抖,低低唤着。
“咳咳……”冷青翼并未失去意识,相反,他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清醒,身子如被撕扯成了碎片,无一处不叫嚣着剧痛,感觉回来了,让他感激,轻咳几声,艳红从口中疯狂涌出,酒劲未散,阴差阳错驱散了一些寒气,但如此下去,他必死无疑。
他在景阳的怀里,残喘间,只剩下一口气。
睫毛上凝了冰渣子,晕染着浑浊的眸子再也看不透彻,他努力扯动着唇角,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气,笑了。
“景……大……哥……呃……”乌紫的唇打着颤,哆哆嗦嗦,伴随着血沫发出的音,没一个清楚的,“……救……我……”
苍白无助的,楚楚可怜的,娇弱绝美的……冷青翼。
景阳只觉得一股热流轰的一声冲进了心里,多少年前失落的称呼,竟在这一刻响彻耳畔,绝望和希望或许只隔一线,他激动得一下子将冷青翼拥进怀里,却觉怀里的身子猛然一阵哆嗦,抽气间呕出一大口血来。
“御医何在?!”心下一惊,再不敢动分毫,景阳大吼一声,早就在一侧待命的御医赶紧上前一步协助景阳将冷青翼平放。
“王爷!赶紧将冷公子抱到马车里!”御医一番简单触诊,大惊失色,“王爷还请仔细小心,冷公子断了肋骨,断骨大约刺入了内腑!”
“小翼……”景阳再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将人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直往马车方向行去,“秦副将,剩下的交给你了!”
冷青翼靠在景阳的胸口,听着那有力跳动的声音,唇边的笑容越发大了,眸子里的光影更加黯淡,天地间的白,他已看不清,只余无尽的黑,他最爱的黑。
那一日,吴浩天将军的丑陋恶行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威受损,龙颜大怒!
冷青翼与景阳的亲密关系几乎天下皆知,如此遭遇,不禁让人唏嘘,加之景阳于大殿前长跪不起,漫天的飞雪,痴情的身影,无不让人动容。同时,右相于帝前直言,一切救灾抚民之策皆出于冷青翼之口,此人生性善良,心系天下,受此劫难,实在令人惋惜。
皇上纵有爱才之心,也再无法袒护半分,圣旨下:吴浩天罢免将军一职,交由刑部查实罪行,依律惩处,兵部速拟人选,补任将军空缺。
人选早已有,景阳的党羽。
如此,从将军凯旋到罢职关押,从朝中最红到阶下之囚,一切不过只发生在四日内,世事难料,高位者翻云覆雨,勾结算计,林林总总,生死不过朝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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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床上昏迷的人身子一震,唇角又落下鲜艳的颜色。
床边几个御医忙得团团转,许多珍贵的药材如破烂般堆放在桌上,丫鬟小厮也是一刻不停,来来回回,各自忙碌。屋子里暖如夏日,仔细打理不见半点污秽,干净整洁,血腥味儿也掩盖在熏香之下,虽是许多人,却十分安静,只有些脚步声和轻拿物件的声音。
冷青翼的情况,御医们还算清楚。
最为棘手的心疾,不知被什么药物控制得很好,对于这一点,御医们统统感激涕零,谢天谢地;身上一道道交错的鞭痕看着可怕,却只在表皮并不严重,涂了极好的药物,如今已转为了淡淡的粉色;比较头疼的就是内伤和寒症。
肋骨断了两根,其中一根刺伤了肺部,所幸不甚严重,景阳直接押了这方面颇有名气的民间医者,威逼利诱请其治疗,前后折腾了一个时辰,终是处理妥当,用白布紧紧固定住;遭外力内劲伤害的内腑,本来并不难治,却因寒症带来的高热,使得药效大打折扣,高热不退,呕血不停,所有人忙碌了一日一夜后,跪在景阳面前,实话实说:
“王爷,冷公子伤势极重,本就虚弱的身子,不知能否挺得过去,全看明日夜间,高热是否能够退下。”
言下之意,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冷青翼自己,还有天意。
这样关键的时刻,景阳依旧无法在床侧陪着。
心情郁结烦躁的他,几乎毁了大半个景王府,这才亲吻了冷青翼的额头,依依不舍地去了皇城大殿,长跪于风雪中,继续所有的谋略计划。
景阳不能,肖奕可以。
这次景阳从将军府救回冷青翼,肖奕明显感到什么变了。说不上来,或许是眼神,或许是情绪……只觉得景阳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同。
冷青翼的屋子,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门口守着的是景阳的贴身侍卫,御医们统统被赶到恩欣的小屋子里随时待命,而待在里面服侍着的,只有恩欣。
恩欣的表现,可算是让景阳无比满意。
从冷青翼回屋开始,她就一直守在床边,看不出多少焦急担心,只是无比细致地尽着本分,交代她什么,她便做什么,擦汗、拭血,不时发现冷青翼面上一些细微神情变化,便叫了御医来看,一丝不苟,一日一夜没半点倦怠,就连眨眼的次数都可以数得过来,那尽心尽力的模样,直教人放心。
恩欣,是景阳一个心腹引荐来的,说家中遇水灾,死了只剩她,小时候不慎伤了脸,从小照顾弟弟妹妹,勤快细心,只是不爱说话,冷淡了些,景阳派人去查了,自然天衣无缝。
景阳是多疑的,但自从莫无出现后,景阳对女子倒是放松了许多。
“我告诉你,我到现在还是很生气的。”
屋子里的人都已退得干净,所有的伪装自是再无必要,床侧守候的少女,双臂伸直撑在双腿上,双手握拳,浑身打着颤。
“你知道会出事,却不和我说,和我说了,我……我会想办法的!”
“那个坏人对你做了什么?你的性子就不能改改?这般遭罪……”
“御医说了,能不能活,就看今夜了,你争点气,就不死,气死那些要你死的人!”
“好吧,我不数落你了,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都成。”
“你要是死了,我可亏大了……你看看我这张脸,一辈子也就毁了……”
少女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却是摸了一手的冰凉,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在身上,更是在心上,其实死了是不是才好?这般活着,有什么好?
“活着……公子,恩欣不愿想太多,就当自私好了,不要死,好好活着。”
床上的人,苍白的脸上浮着潮红,轻蹙的眉,难掩的痛苦低吟,醒不来,魑魅魍魉死抓着他的身子,不断向着黑暗的地方沉去。
青翼……
养好身子,我陪你看尽天下朝夕。
我也有一个愿望……愿病痛毋扰。
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我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曲子,能动我心者,唯眼前一人。
你只当顾好自己……其余的,都交给我。
若是顺利,三日后回来,你安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