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椭圆的铜镜,映着一张狰狞的脸。
她不同下人们一起住,为了方便照顾,紧挨着“翼景园”,王爷特地给她弄了间小屋子。
她叫恩欣。
而曾经,她是景王府里的婢女小鸢。
那一日的景象她还记得,红漆描金大门轰然关上,冷青翼跪在地上,眸子里一片散乱的迷茫,说不出的痛,看不穿的苦。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依着姐姐的安排,离了景王府,在隐秘之处暂避风头。渐渐的才发现,那人一笑一语,百般温柔万般坚毅,早已入了眼,进了心,挥之不去。
后来关于那人的事,多多少少从姐姐处知道了一些。
她一直暗暗担忧,不显于色,直到几日前姐姐喝得酩酊大醉,宛如疯子。
“恩欣,莫无死了……哈哈,简直鬼扯!莫无怎么会死?!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不信那个黑不溜秋的木头会死!哈哈,骗谁呢!莫无,你骗谁呢?!”
莫无死了,冷青翼呢?
冷青翼活着,被带回了景王府,景王亲自为他挑选奴婢:要机灵的、细心的、丑的。
丑的。
压下铜镜,恩欣起身,算算时辰,公子该吃药了。
“翼景园”内,那人依旧睡着,同样的姿势,一点未变,僵硬得宛如死了。
“公子,吃药了。”虽是不忍,还是上前轻推那人,“我已让守卫带话给王爷了,过会儿大概要来。”
“……!”冷青翼一惊,醒了过来。总是这般惊醒的,每每愕然地望望四周,按着心口急喘几下,然后看着人,笑得莫名,“恩欣,是你……”
“是啊,公子做了好梦么?”恩欣将药瓶里的药倒出来,递给冷青翼。
“大概吧,我忘了。”冷青翼接了药,便吞了下去,笑着应道。
这两句对答,恩欣在心中默默数着,第七次了。
她每次这般的问,他每次这般的答,就好像她问完之后就忘了,他答完之后也忘了。
“公子,过去的事儿,你为何不问?”
“……问来的,不定是真的,又何必问呢……”
“那公子不会觉得怕么?什么都不知道……”
“……”
“公子?”
床上的人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微微阖上的眸子,轻轻浅浅的呼吸,安安静静地睡了。
这一日,景阳火急火燎地从皇城赶回府邸,御医们,人人自危,跪了一地。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他的小翼,不但忘了所有的人和物,还忘了冷热疼痛,所有的感觉。
第八十三回:鸱鸮弄舌
“肖大人,公子睡了……”
“无碍,我喊醒他便是。”
“肖大人,奴婢受王爷之命照顾公子……”
“我又不会吃了他,你去忙吧,有什么事我去和王爷说。”
“可是……”
“可是什么?一个小小奴婢哪来的这么多话?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
“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我没出声,不许别人进来。”
“是。”
恩欣看着打开又关合的门,看着走进去的肖奕,还有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
要忍耐,为了守在公子身侧,一定要忍耐。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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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奕穿着官服,一步步走入冷青翼的屋子,眯着眼打量四处的布置。
一九已过,这几日翰林院有些忙碌,分身乏术,却一直惦念着这里,今日乘着景阳入宫,算好了时辰过来,自然来者不善。
要说的话,要达到的目的,一切皆已在心中成形,他是肖奕,步步为营,事事算计,方才一路走到今时今日的高位。
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
屋角的暖炉烧得正旺,肖奕提着桌上的半壶冷茶,缓缓踱步过去,茶壶倾斜,浇在烧红的碳上,滋滋作响,化为缕缕白烟,灭得干净。没了暖炉,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肖奕也不着急,耐心地坐在凳子上等着,等到屋里与屋外的温度相差无几时,他笑着走到床侧,缓缓掀开被子,暖被散了热气被堆在床角,冷青翼孤零零的蜷缩模样一览无遗。
白色单薄的里衣,光赤的脚,还有脚上玄黑冰冷的铁链,连睡姿都这般招人怜悯疼爱,也难怪几个大男人不要命地争着抢着!
时间一分分过去,冷青翼的身子微微抖着,二九的天气,自是冷的,却没有醒。
“……”肖奕挑了挑眉,勾起了唇,看来传闻不假,定了定心神,伸出手来,轻轻推了推床上那人的肩膀,低低唤着:“冷公子,冷公子。”
“……”冷青翼身子一震,惊醒了过来,看着唤醒他的人并不识得,微微显得有些尴尬,再一看,自己竟是只穿着里衣,被子落在了床角,“怎么……”
“屋子里的暖炉灭了,冷公子还踢了被子,这大冷天的,也太不小心了。”肖奕笑了笑,拉过被子,替冷青翼盖好,被子已冷,盖着也不见得暖和,“这小丫鬟也太粗心了,到时候王爷回来,定要治罪才行。”
“还请大人莫要提及。”冷青翼拉拢了被子,不知冷,自然不是为了取暖,“劳烦大人取了床侧的外衣给在下,在下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海涵。”
“……”肖奕始终笑得无懈可击,站起身子,应了声好,走到屏风边上,取了白色的外衣,正见一侧铜镜里映出自己,发丝整齐,头带官帽,面色红润,一脸欣喜,石青色官服,圆领对襟,前后一对飞禽,身段尽显,气势压人。再看那床上吃力地撑坐起来的人,面目苍白憔悴,黑发凌乱枯暗,颓败狼狈,哪里还有当初的公子风华。
“多谢大人。”接过外衣,冷青翼仔细穿好,最初稍许的慌乱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着了外衣,靠坐在床上,虽是按压着心口喘息不定,脸上却是淡笑有礼,“大人,请坐,请讲。”
不请自来,自是有话要讲。
六个字,字字清楚,请坐是礼,请讲是兵,先礼后兵,肖奕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
并不似传闻那般……弱势。景王府里有他安插的人,早晚汇报情况,对于冷青翼的一举一动,他其实了若指掌,说失了知觉,说精神很差,说嗜睡少言,说恹恹不振……
“冷公子……不记得本官了?”肖奕拉了凳子,坐于床边,心思并不动摇,一肚子话慢慢说,“本官是新科状元,翰林院大学士肖奕。”
“肖大人,与在下往日里很熟稔么?”
“倒也不是。”
“……在下不记得了,实在抱歉。”
“本官是说,难道无人向冷公子提及在下么?”
“没有……或者提了,但在下疏忽,未能记得。”
该有的,都没有。
肖奕眯着眼,打量着冷青翼,心里止不住翻腾起不信。冷静、沉着、淡然、镇定,面上神色分毫不变,能看得出吃力,却看不出软弱,话语间虽是有礼,但却暗藏尖锐的刺,并不和善,更别说虚软。
他忍不住怀疑,冷青翼是不是真的失了记忆,或者,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冷公子,听说你醒来时,最该记得的王爷不记得,却记得另一人的名字?”肖奕细细打量着冷青翼的神色,想要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莫无,是么?”
“……”冷青翼并不回避肖奕的打量,只是掩不住倦怠,轻轻笑道:“是。”
“王爷,可与冷公子说了莫无是谁?或者旁人为冷公子解惑?”肖奕继续问道。
“王爷说了,旁人未说。”冷青翼如实答道,声音弱了几分,嘴唇有些发紫,身子微微发颤,应是寒邪入侵,诱发了心疾。
“王爷说的,冷公子可信了?”肖奕哪管冷青翼什么病痛,这般模样反倒让他心中愉悦。
“……”冷青翼淡淡地看着肖奕,瞳光掩在睫毛下,看不清,不紧不慢地动了动唇,答了句:“不信。”
“不信?呵呵,本官知道真相,冷公子可想知晓?”肖奕顿时爽朗而笑,那番激动,根本毫不掩饰,“你说,这什么都不记得了,偏偏记得一人,该是如何深入骨髓……”
“……”冷青翼不置可否,看着肖奕的激动,依旧露着淡淡的笑,“肖大人既是特意来说此事,在下听着便是。”
“……”肖奕看着冷青翼,眯了眼睛又是一番打量,这般不卑不亢,倒像是又回到了七绝崖上,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人因为你,被王爷生生剜了心。”
话音落,缠绕于耳边,久久不散。
屋子里静了下来,肖奕看着冷青翼,看着他掩下了睫毛,面上仍是淡然,像是更倦了。
“原来,是这样……”轻轻的声音,像是喃昵,冷青翼抬眼复又看向肖奕,“大人,还有其他么……”
“……”肖奕看着冷青翼的眸子,想要看到痛苦哀伤,可是一片沉黑之中只有淡漠和疲倦,再无其他。
屋子里很冷,却冷不过肖奕的心,如此一石二鸟,此人与王爷间隔阂再难消除。
肖奕在冷青翼的屋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终是走了出来,迎面便见着在屋外焦急等待的恩欣。
“你家公子好生失礼,昏昏欲睡,根本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不快进去伺候着,出了差池,你可担待不起!”一顿呵斥,肖奕昂首阔步,领了门口的两人,渐行渐远。
“……”恩欣泫然欲泣,立于门口,使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换了笑脸,走了进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冷青翼斜靠着床栏,果然阖眼睡着。
“公子……”进了屋子便觉不对,暖炉灭了,屋子里冰冷拔凉,而她的公子,只是穿了件单薄的外衣,斜斜靠着,唇边溢着血沫,睡得没有丝毫生气。
“公子……”嘴角的笑容定是别扭难看,恩欣走到床边,颤抖着拭去那苍白唇边的殷红,却是越拭越多,视线渐渐模糊,好不容易憋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镇定,跌跌撞撞跑到柜子里,拿了药瓶,仔细数着倒了药物,又跑回床边,助着冷青翼服下。手脚不敢停顿,扶了冷青翼,躺进被子里,又赶紧从橱子里搬出几床棉絮压在被子上,“公子,你再忍忍,恩欣这就去找人重新生暖炉……不冷了不冷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慌乱的动作,惊醒了昏沉的冷青翼,他吃力地撑开眸子,看着忍不住哭红了眼睛的少女,竭力扯了扯唇角,“恩欣……”
“公子,那个坏人都对你做了什么?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恩欣……不,公子,我去找御医来,疼啊冷的,你都不知道……”恩欣使劲掖着被角,恨不能阻了所有的凉气钻进被子里,站起身子便要向外跑。
“恩欣……”冷青翼有气无力地唤道,吃力地拉了恩欣的衣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心疾……吃了药……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公子你浑身上下冷得……”恩欣看着床上那人勉力而为的笑容,再说不出半个字,走回床边,跪了下来,头抵着床板,身子直颤,“公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恩欣没用……”
“没事……”冷青翼笑着,失了感觉的身子倒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只是眼前黑雾蒙蒙,有些看不真切,“他说许多……但我,半句也不信的……”
“公子……”恩欣的身子颤得更加厉害,“他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千万别信!他不是好人,说得肯定都不是好话!”
“嗯……”冷青翼倦极,缓缓闭上了眼,最后一句叮嘱,“恩欣……什么都别说……照顾好自己……”
当夜,冷青翼发起了高热,无论如何也无法退热,心疾难平,呕血不止。四五个御医忙了整夜,终是在黎明时分退了热,保住了性命。
景阳勃然大怒,一一质问,甚至连夜把肖奕找了来。
恩欣跪在地上,谨记着冷青翼的交代,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什么都没说,肖奕便也什么都没说,否则被他反咬一口,落个照顾不周的罪责,必是难逃一死。
局面僵持不下,幸好有个御医机灵,说是这几日天气冷了,心疾者本就易染风寒,这才打了圆场,给各自找了台阶顺势而下。
“肖奕,今后即使是你,本王不在的时候,也不许单独再见小翼!”
景阳自是心知肚明,冷青翼此次遭罪与肖奕脱不了干系,但如今利益相关,也不好撕破了面皮,如此警告已是严苛。
“知道了,王爷。”依旧是乖顺的嘴脸。
可是,肖奕离去前,恩欣分明见到,那唇角得逞的笑。
第八十四回:世事弄人
那一日的折腾,冷青翼没死。
高热退了,心疾止了,他却更加倦乏了,常常一睡便是一日,唤不醒。
御医们焦头烂额,药吃了,针扎了,该用的方法都用了,却是毫无起色,只能眼睁睁看着床上的人,无声无息,日益衰竭。
没有人说,但都明白,府里这位绝世公子,大约什么时候,便会在睡梦中静静去了。
药石罔效,计无所施,到了后来,御医们一个个只剩下了摇头叹息,引颈待死。
景阳该是一直守着床侧,寸步不离。
却没有。
边疆连连捷报,西南边关的反叛势力忽然撤兵,无论是何原因,都是我中原将领士兵的功劳,吴浩天的追功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可说是眼下皇城最红的红人;右相南宫平按着早先冷青翼在茶楼里的那一番论述,加以修正,呈递皇上,辅以实施,收效甚好,百姓虽是深受天灾人祸所苦,却感皇恩浩荡,安心重建,右相自是因此深得君心。
这两件都是好事,但对于景阳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妙。
西南边关的叛乱,本就是景阳勾结玁狁部落大皇子赫连擎云的牵制之举,想借此引开皇城大半兵力,密谋造反。朝中种种皆已安排妥当,景玉封也正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眼看着便能夺得另一张兵符,借着国难当头,百姓动荡,起兵发难!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本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赫连擎云却是忽然失了联络,先前谋划的一切戛然而止,无异于釜底抽薪!同时勾结一事,边疆的吴浩天似是有所察觉,不日前收其一封来信,言辞灼灼,似有若无的撩拨。新年将至,惶惶人心已被右相安抚下来,几年的辛苦谋划,毁于一旦不说,身家性命也握在了别人手里,这人还不是别人,竟是之前以那些足以身败名裂的龌龊事相威胁的吴浩天!
事事相连,风水轮流转,谁因谁果,不好说。
所以,景阳这几日待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翼景园”,而是肖奕府邸。
“王爷,这一计,或许是最后一计了。”肖奕看着对面而坐的景阳,微微笑着,“这一计,我想了许久,真正再好不过。”
“……”景阳面色阴沉,端了茶盏,将茶仰头饮尽。
“我知你不舍得,又不是不去救他,不过就一日而已。”肖奕拿起桌上一封信札,看着上面张狂的楷书字迹,“他提了条件,我们便应了,然后反将一军,王爷可想想,其中利弊……若是不这般,倒也不要紧,我会陪着王爷,诛九族,灭满门,只是便宜了景玉封,是不是?”
“一切可周密?”景阳的眸子里映着烛光,带着不顾一切,最后一搏的决定。
“计划我已全盘说了,若是王爷不信我,可自己一手安排。”肖奕的眸子里也映着烛光,红得发亮。“吴浩天两日后凯旋而归,我们要打点的事情还多,王爷,做或不做,若今日不决定,便权当放弃了吧。”
“……”景阳看着那信札,握紧了拳头,咬牙说了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是,没办法的办法。”肖奕拿了信札放在火烛上,火焰高了起来,隐隐约约看到那些隐藏着怨恨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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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今日是不是觉得好些了?这些梅花开得真好,昨日傍晚,我无意间见到了奇景,所以今日一定要带着公子也来瞧瞧。”少女的欢声笑语在风中飘散着,久久回荡。
黄昏将近,漫天花瓣下,恩欣愉悦地笑着,伸出双手,四处走着,直到花瓣积了满手,笑嘻嘻地回头走到轮椅面前,挥洒开来,落了冷青翼满头满身。
“别闹……”冷青翼吃力地笑了笑,瘫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像是没有半分力气,毫无血色的脸,更瘦了些,按着恩欣的话,这下巴尖得都可以戳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