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参见王爷!"
急匆匆的脚步因此而放缓,李亨挥手,侍卫正打算退下,"等等。"
"王爷有何吩咐?"
"他怎么样?"李亨的声调虽一如往常平板,出口的言语却噙满内心的不安。
"韩公子始终水米未进。"
李亨的脸色瞬间阴鸷,挥退侍卫。
很好,他才入宫三日,他竟欲以这种方法报复他?他已打定主意要他一辈子留在这里,便决计不会放他。哪怕他变成尸体,他都得留在他身边。
然而......
安祥的苍白睡容、被寒凉的风撩动的乌丝、摇曳的衣袂令那睡在枕榻上的人儿看似虚无缥缈,仿佛将飞升的错觉。
这错觉骇得李亨突兀地出手扣住眼前的皓腕,瞧见他仍微微起伏的单薄胸膛后才定下心神。
突来的碰触亦惊醒浅眠的韩玉。
"王爷。"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
那该死的云淡风轻!他早知韩玉生性淡泊,可这超乎他年纪的淡泊又从何而来?
他没想过。
"你恨我?"李亨咬牙问道。心下竟宁愿他点头,他想看他除沉静之外的神情,哪怕是动怒也好。
微怔了下,韩玉摇首。
既然无爱,又如何生恨?
"你对我......"李亨紧钳住他的腕,"除了恩情外,当真没有其他感觉?"
他面前的韩玉无喜无怒,像一具无心的人偶,没有一丝脾性地任他摆布,这样的他不是韩玉。而他要的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笑靥暖如春阳般让他一见倾心的人!
"王爷对韩家恩重如山......"
"住口!"李亨大吼。
难道这便是所谓因果循环的报应?
真是天杀该死的贴切!
"王--"
"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王......"
"滚!"
不再言语,韩玉如获大赦般地摘下颈上沉甸甸的蟠龙玉佩轻放在枕榻,对着李亨的背影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一如来时般......不染纤尘。
* * *
"轰!"
一个惊雷在窗外轰然炸开,李琰猛地自床上弹坐起身,急匆匆抓了衣物便要跨出门。
"王、王爷?您要上哪去?"守门的侍卫以为他睡迷糊了,赶紧拦住问道。
"备马!我要去忠王府。"李琰边说边自行将衣裳换穿妥当。
"王爷,三更天了,忠王爷也该歇下......"
"备马!"
"是!"险些变成炮灰,侍卫摸摸鼻子奔出门去。跟了他多年,很是晓得在这时候万万不可忤逆他,还是先找那个人来再说。
"王爷,这时候要去忠王府做啥?"不多时,魁梧的人影边往这边飞奔边呼喝着问。
李琰的脸色稍霁:"陈征,你来得正好,跟我同去。"
"可......"未出口的言语被一对利眸瞪回喉间,陈征识相地住了口。呿!这是啥吓死人的表情啊?
此刻,李琰惯常的镇定自若因心急如焚而崩溃。几日来,他总觉得心神不宁,现下又心惊肉跳的,逼得他非得去一趟忠王府不可。
顾不得许多,他一定要亲眼瞧见那个人安然无恙才成。
少顷,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府,喝令坐骑朝西南方向急驰。
忠王府,位于卫王府之西南方。
春季的第一场豪雨。
冰凉的雨滴挟着蚀骨寒意砸在街道屋脊,掀起一片水雾,视野所及处只有绵密交织的雨线。
顾不得寒凉的雨滴打得人张不开眼,李琰依旧策马疾行,心心念念皆是想见那人儿的渴望。
想见他!哪怕只是瞧一眼他睡着的模样也好过连日来心中悬宕不下的惦念,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当街横卧的一团黑影倏地跃入眼帘,李琰执鞭的右手僵了一瞬,左臂在下一刻猛勒缰绳顿住马儿疾奔的四蹄。
"王、王爷!"前头的人毫无预警的急停,追在后面的人紧跟着猛扯缰绳才不至于撞个人仰马翻。
娘咧!吓死他了!
险险就跟前头的乌黑马臀热烈拥吻的陈征粗鲁地抹去额上混进冷汗的雨水,突来的惊吓骇得他还有些结巴:"怎、怎么突、突然停......王爷!"
李琰飞身下马的动作顿住他未来得及出口的下文,他只得跳下马背紧跟在主子后头。
看着倒在水泊里的人影,李琰的一颗心忐忑地撞击他的胸膛,响如擂鼓。
他缓步靠近,俯身探看。
"王爷,让我......"
"韩玉?"看清半掩在污水中的清秀面容,李琰大惊失色,扶起他绵软的身子横抱入怀,"快醒醒,别吓我!"
焦急的呼喊没能唤回怀中双眸紧闭的人儿,李琰僵着手探入他心窝。
掌心感受到尚存的一丝温热,虽是若有似无,却足以证明他还活着,亦足以令醒着的人狂喜。
"陈征!"抱妥韩玉一跃上马,李琰喝令,"速带江御医来见我!"
"是!"话音未落,陈征眼前徒留漫天垂落的雨线。
呃......不去忠王府了吗?
倘他没看错,躺在他主子怀里的是个男人吧?
是吧?
* * *
卫王府今夜无眠,李琰所居住的"汲翠园"更是灯火通明。众多仆役、婢女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李琰坐在床侧守着床榻上毫无知觉的人,瞪着一对充血的眼盯住那张白皙而现下却酡红得极不自然的清秀脸庞眨也不眨,愁眉深锁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担忧。
"他怎么样?"李琰再度开口。这已是他第十八次询问。
"回王爷。"须发花白的老御医自座椅上欠了欠身,恭敬地道,"这位公子原本就气血两虚,现下又染风寒,气滞于胸以致高热不退,须仔细调理才可。"
"江大人可有验方?"
"方才下官已拆了一贴方子差人去办了。"
李琰颔首,垂眸凝睇那泛着怪异红潮的颊,眉心蹙得更紧。
难以想象这他是淋了多久的雨,亦为何会在大雨滂沱中孤身一人倒在街上......
胸口再度泛疼,李琰屈指以指背轻抚眷恋的秀致轮廓,险些失去他的恐惧再度爬上心头。
倘若没有那时的心惊胆跳,倘他再顾虑太久,倘......他是不是会就此失去这个人儿?失去他的痛他尝过一回,那种连心也为之空无的痛苦他决计无法再试一次。
他不想自己再体尝那种啮心的痛,亦不愿让他再承受如此折磨。因而他不会再放他走,决不放。
* * *
热......好热......
体内着了团火焚烧他的五脏六腑,灼痛四肢百骸,让韩玉仿佛置身于炼狱中承受业火纹身。
他想呼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任窒闷的声音梗在喉间。欲挣扎的手也被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他好难受......好难受......
禁闭的唇忽而被一股温柔力道开启,温热的液体随后沿着舌咽缓缓滑下,虽不清凉却也勉强缓解了喉间的灼痛,慢慢沁入心田......
李琰手捧药碗,仰首饮进苦药,再俯身将药液哺进床上的人口中。唇舌相触间,异常火烫的触感令他频频皱眉。才垂下的手又探上灼烫的额,侥幸地企盼奇迹出现。
不远处,陈征瞠圆一双死鱼眼紧盯着主子的动作,嘴巴张了许久,失仪地大露最后一颗臼齿而不自知。本就不大灵光的脑子此时正飞速旋转,烧得几乎冒烟。
天老爷!他、他们在做什么?所幸他及时遣散仆婢们,否则这一幕传了出去,不晓得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自小便跟着李琰,他早知他心里有人,只是万万想不到他心里的人竟、竟是个......男的!
"韩玉,快醒来。"低语轻唤,李琰紧紧裹住握在掌心的手贴上自己的颊。"别再离开我......"
* * *
"什么?找不到?"忠王府内,大清早便传出一阵阵暴吼,惊得尚未早起觅食的鸟儿扑愣愣展翅乱飞,"去给我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李亨拍案咆哮,吓得跪了一地的侍卫、仆役心惊胆战,浑身的骨节抖散了一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们全家陪葬!"李亨恨戾地切齿道,复又转向垂首跪地的众人,"滚!都给我滚!"
该死的蠢奴!一群该死的蠢奴!倘韩玉当真有何不测,他定要杀他们全家抵偿!
韩玉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一拳击上身旁的矮几发出轰然巨响,李亨暗暗立誓。
他要找到他!得到他的心,要他完全属于他!
* * *
昏迷的意识一点一滴回流,韩玉缓缓撑开干涩的眼睑,已是三日后而不自知。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孤灯尚明,柔柔光晕渲开一室沉寂。
这是哪里?疑问浮上心头,韩玉抬眸逡巡四周:
檀桌、宝砚、龙泉剑,琴台、玉箫、一古筝。
屋内摆设古朴素雅,却又不失豪迈之气。由此可见,屋主人必是位擅武能文之雅士。
韩玉定了定神,鼻息间尽是屋主人残留的淡淡麝香,像极......明知不可能,这始终在他身心萦绕不去的熟悉味道仍旧令他莫名心安。
微微合眸,韩玉动一动酸痛的指尖试图寻回麻痹的知觉,却愕然瞧见自己的手竟被紧裹在一双厚实的大掌中动弹不得。沿着手掌望去,他的视线在移至枕伏床沿只看得见发顶的人时僵住。
三年来,从未有人这般待他,而现下在他身边的人,这连梦中也紧握他手不放的人究竟是......
侥幸的冀望伴着难以置信刹那间涌现,他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紧盯住床畔的人不放。他怕一眨眼,这一切便消失无踪;怕现下的一切不过是场虚无的梦境。
似有感应般,趴伏着浅眠的人缓缓抬首,他的心渐渐回暖,一如那包覆着自己的融融暖意。
"你醒了?"才一睁眼便对上一双盯住自己猛瞧的清丽凤眸,李琰狂喜地低吼出声,不晓得因连夜不眠而嘶哑的声音当真难听。
"醒了。"以同样低哑的嗓音淡淡应声,韩玉垂眸,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笔直射来的视线。
李琰猛地站起,转身离开,又立刻走回榻边,手上多了一只白玉瓷盏。
侧坐上床榻单臂撑起韩玉酸软的身子,李琰力道轻柔,小心翼翼,待他倚靠在自己怀里,将茶盏凑近他苍白的唇。
略迟疑,韩玉还是就他执盏的手饮进清茗,缓解了喉间干涩。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搁下茶盏的铿锵声才响,一只大手又覆上韩玉额头,李琰哑着嗓子道:"我差人去传御医过来。"
韩玉摇首,表示无恙。
"那你肚子该饿了,我叫人做些素粥给你。"
突然想起韩玉还空着肚子,纵使心中不舍,李琰还是将怀中人轻放回床榻替他拉好床被,起身要走。
韩玉仍然摇头,凝睇的眸光胶着不放。
"那你还需要什么?我去张罗一些......"
"我没事了。"
"你......"
"你一直在这儿?"启唇问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韩玉抬眸看进他的疲惫,那是因不眠不休地照顾他而生的憔悴。
但他还是问了,虽明知答案为何仍问出口。
闻言,方才因他醒来的惊喜神色消逝无踪。李琰坐回床边,双肘撑在床缘,捧起他的手紧裹在掌心贴上自己的额喃喃道:"我很怕你会......"
怕?韩玉错愕。
"不要突然不见......"不要再让他失去他!
突然......不见?韩玉怔愣半晌,渐渐明白他所指为何。
他是为了这个才执意守在他身边?心头没来由地一热,韩玉动容地险些落泪,连忙将脸别过,怕被他瞧见自己此时破碎的神情。
在知晓他身为男宠的身份后,他竟还说出这样的话?然而,他岂能再以这污秽的身体去玷污他的清白。
他与他今生注定有缘无份,只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韩玉黯然启唇欲提醒。
"我去差人弄些粥品给你。"困窘地丢下一句话,李琰跳起身夺门而出,徒留韩玉怔在原处。
许久,韩玉回神,苦笑着收回垂落身侧的手,冰凉的触感令他蹙眉。垂首审视,自己手背上残留的水液令他诧异地瞠大眼。
难以......置信......
* * *
一面,浮生若梦;
二人,乾坤九州;
三载,锦书难托;
四顾,雨送花落;
五言,难说周全;
六易,情无可寄;
七律,不解辛酸;
八音,绕梁空旋;
九宫,画地为牢;
十叹,小楼东风......
铮铮琴音伴着低低吟唱,悠悠扬扬打破周遭的沉寂。
府内的仆婢、杂工无不放缓了动作侧耳倾听,神情痴然。
李琰顿住急匆匆穿过回廊的脚步,透过窗棂瞧见房内抚琴的纤秀人影,眸底噙笑。
离别三载尚且军务缠身,他竟几乎忘记了那人儿是位弄弦好手,这首词曲想必又是他即兴而作。
聆听着曲中词句,李琰咧嘴呵笑。
等盼多年,今日终于盼得了他的答复,教他怎能不为之开怀?
他扬掌招来一名婢女,俯身低语几句,婢女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一曲方歇,韩玉轻抚筝弦,心中无限怅然。
蓦地,窗外琴声铮铮然传来,他错愕地循声转眸,正瞧见不远 处亭中盘腿坐地,怀抱古筝的身影,清朗嗓音和着琴音徐徐入耳。
忆当年,杨柳妩媚,怎堪轻折?
羌笛呜咽,塞外黄沙不知春意几许。
遍寻梦里人不见,以为阴阳永隔;怎奈蕃虏阻归程,不胜欷歔!
夜来幽梦,朱颜未改,相顾泪千行。
不忍相思,孤影茕吊,憔悴谁人知?
再相逢,喜不自胜,犹似银汉迢迢暗渡。天上人间!
秋水如旧,惟愿此生将心萦系,不分离!
冰凉的泪顺脸颊掉落,韩玉只觉一口窒气哽在胸臆间不上不下,紧揪住胸前衣襟的手握得泛白,微微颤抖。
"不......"柔柔暖意袭上周身,韩玉直觉就是伸臂推抵靠上来的硬实胸膛,不愿他瞧见自己像个女子般掉泪的模样。
"还要推开我吗?"一声叹息在头顶幽幽落下,"我对你有情,你亦从未忘情啊,你还想骗自己多久?"
"我、我是......个......男......"自弃的言语被抚上后脑的大手压贴在宽厚的怀中,闷闷地模糊不清。
他是个男宠,是个卑贱的......
"我从未介怀。"打断他的话,李琰伸掌轻拍他因啜泣而颤抖的脊背,抚慰他这总是划地自限的人儿。
心疼,便是他现下唯一的感受,他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治愈他的心伤,如是而已......
"我见秋水多妩媚,秋水看我应亦然......" 李琰俯首轻吻怀中人的发顶,"扪心自问,你当真愿意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