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韩玉苍白的脸色,李亨眸中的不悦瞬间转为担忧,凑近他关切地询问:"哪里不舒服吗?韩玉?"
韩玉先是颓然摇首,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点头,撑着冰凉的桌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李亨紧跟着起身,握住韩玉手臂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然而想起自己此时不便离去,他只得传唤手下人道:"送韩公子回房,差御医为他看诊。"
韩玉任由旁人搀扶着带开,他没有勇气回头,平素的云淡风轻已不复存在,苍白的脸上只剩支离破碎的神情。
他的心,揪痛得似旧疾复发,痛得他窒闷不已。
一切都因李琰做出的那个决定,而逼李琰这样做的原因又全都是自己。李琰在报复他,以这种方式报复他的背叛。是他逼得李琰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他把李琰变得愤世嫉俗了。
始作俑者是自己,他无话可说。
倘若这么做会让他快乐,那么他甘愿领受这样的痛苦......
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远去,李琰定了定心神,却赫然惊觉自己不晓得何时站起身,无意识的手亦碰翻了桌上的酒盏而不自知!
* * *
烛光摇曳,银烛黯然泪垂;旖旎情境,愁煞离人凄凉心绪。
一如以往,承罢床第之欢的韩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下床,跪在地上拾起被李亨丢散四处的衣物披上自己的肩,移步向平日栖身的枕榻。
李亨伸臂,勾住韩玉的腰身将他带上床,压在身下以指撩拨他脸上紊乱的乌丝:"你要去哪里?嗯?"
宠溺的低沉嗓音含了许纵欲后的慵懒,益加增添了周遭气氛的暧昧。
察觉他轻吐的炽热气息,韩玉僵直了身子,不自在地别开脸,逃开灼痛自己脸颊的目光。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他还是习惯不了他的碰触。
"怎么?我让你不开心了?"李亨邪肆的笑容轻扬,道出暧昧不明的浑话,俯首轻啮因他别开脸而暴露于自己面前的白玉贝耳。
韩玉身子微颤,同时也听懂他话中所指为何,只得握紧拳强忍住欲推开他的冲动。抵过一波又一波袭上自己的酥麻。
满意地瞧着身下人因他而起的战栗,李亨撑起身,在两人间留出些许空隙,等着他自己逃开。
压制自己的重量忽然消失,韩玉忙不迭地爬离李亨身下,缩进床内侧紧蜷起身子,忐忑不安地合衣而卧。
盯着他明显逃避的举动,李亨的笑容僵在唇畔,蹙眉在心底暗嘲自己的痴情与不堪。
想他堂堂一名王爷,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对这样一个男子情有独钟,对他百般宠爱、万般疼惜,赏他奇珍异宝,抛却众多妃妾独宠他一人。而他偏偏得不到他的心。
说来可笑!
他征服了这具身体无数次,那对澄澈的凤眸却依旧纯净无垢、不染纤尘,虽是顺从地望着他,他的眼里却没有他的存在!
而他却在想尽一切办法讨他欢心,纡尊降贵、甚至低声下气,难道这样还不够吗?那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又该怎么做?
疑问渐渐扩散,李亨移身靠近韩玉,就着他蜷缩的身势抱他入怀,轻吻他的发鬓,喃喃地在他耳畔问:"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韩玉愕然睁眼,须臾又抿紧唇,心底扬起一抹苦笑。
他给他的一切,他统统不想要......
除了自由。
但,能说吗?能说的话他又何必像只被他豢养的鸟儿般囚困在这里整整三年?
"明日陪父皇到八十里坡打围场,我决定带你同去。"并未询问韩玉是否愿意,李亨兀自兴致勃勃地代他决定,"你可不要让我扫兴。"
搞不懂李亨此举有何意义,韩玉只晓得明日的自己定会悬着一颗心惶惶不安地过。
2
旌旗猎猎,骏马嘶鸣。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昂然伫立于华盖下,金袍玉带、气宇非凡。
他面对不远处恃马而立的众位皇子道:"今日围狩,任何人不得使用利刃逐杀,只许活捉。逮住猎物者,朕重重有赏。"
"儿臣尊旨!"
众皇子上马,各自带领侍卫分头寻找。
望着儿子们矫健离去的背影,年迈的皇帝扬起别具用心的笑。
中原逐鹿勇者胜。
他很期待。
* * *
韩玉紧随李亨之后,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李亨的坐骑脚程快,韩玉的则慢了些,再加上骑术有差。因此,未过一盏茶的工夫,韩玉只能瞧着前头求胜心切的人们望尘莫及。
天高云淡,山林四野皆是春意盎然,韩玉让坐骑放慢脚步,一路欣赏着前行。
路旁矮树丛蓦地一动,韩玉顿下马步好奇地望着那边的动静。
一只灰兔自树杈间探出小脑袋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才大胆地跳出藏身之地啃食才冒尖儿的草芽。
韩玉悄悄下马,蹑手蹑脚地靠近,想瞧个仔细。
兔儿生性机警,未待韩玉近身便一蹦一跳地遁入树丛,却又不肯跑远,似乎有意逗弄他似的圆睁着一双兔眼朝他直望。
韩玉蹙眉,不甘心地追上,兔儿蹦跳着逃开一段距离再停下;韩玉又追上,兔儿又跳开。
韩玉追,兔儿逃,一人一兔就在初春嫩绿的山野里玩起追逐游戏。
一路追去,韩玉开心得早已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待他听见马蹄声时,疾驰的健硕黑马已奔至眼前。
来不及出声,一股巨大冲力将他硬生生撞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上。
"唔......"按住右肩,韩玉咬唇忍下那里传来的痛楚,指尖感触到漉漉湿意。
马匹驰出一程之后顿住疾奔的四蹄打了回转,马背上的男子矫捷地飞身落地来到他跟前。
"你没事......"关切询问的声音终止于韩玉抬眸的瞬间,"怎么是你?"
瞧清来人,韩玉亦是错愕不已:"李......王、王爷?"
"谁......"准你这么唤我来着......将出口的责备言语顿了住,只因瞧见韩玉右肩已经渗透衣料的大片血渍。
该死!李琰暗咒在心里,揪心的痛令他皱眉。
二话不说,他立即动手解开韩玉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势。
"不......"不行!万一被人撞见......韩玉挪动身子想要退开。
"你受伤了!"李琰低吼,微愠中更多的还是心痛。他腾出右手抓握韩玉未伤及的左臂不准他逃脱,左手利落地扯开里头白绢的罩衣。
白皙肌肤点缀着猩红血珠,虽触目惊心,却也妖艳不已。
李琰怔愣了一瞬。
下一刻,他抽出怀中的绢帕,僵着手指轻柔拂去那片红艳。
见着了他的伤口,李琰心焦地拧眉。
边疆征战多年,怎样的伤他没见过?也包括自己的,他从不曾皱过半下眉头。而现下这伤口--未及他手掌长的伤口却令他几欲抓狂。
来不及多想那些见鬼的原因,李琰摸出随身的金创药,洒了许多在那伤口上,从自己里衣撕下一段白绸,以尽量不弄疼他的力道仔细裹扎。
韩玉望着眼前人,眷恋地看着他频频蹙眉的模样。时时在心版描画的俊朗轮廓如今就近在咫尺,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和李亨一样,都是王爷,掌控着别人的生杀大权。他们不言,便不可多问;他们不问,亦不准多言。
他早已将这一切铭记于心,决不会僭越。
伤口包扎妥当,韩玉垂首站起,福身一礼:"多谢王爷。"
王爷?
李琰不悦挑眉,盯着他的眸中尽是厘不清的复杂神色。
韩玉旋身,佯做的镇静神情瞬间破碎。
他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亦不愿再见他眼中的恨意和鄙弃,那只会提醒他自己有多污秽不堪。
尚未走出一步,一股力道突兀地将他往反方向拉回,直到背脊贴触上厚实的胸膛。一声叹息自他头顶落下,如梦似幻,却又真真切切,恍惚了他的心神。
"别走。"埋首在他颈肩,嗅进三年来从未淡忘的清爽气息,李琰合眸喃喃道。
韩玉背转身的刹那,他的心没来由地慌乱,身体的本能逃离思想的左右。待他回神,他已在自己怀中。
抛却世俗杂念,将一切归诸于心,才发现自己对他并未忘情,哪怕是欺骗了旁人、欺骗了他,却骗不了自己。
他也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犹豫太久。
既然爱着,那么就让心来做主又何妨?
"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一语道尽三年来的思念,李琰的声音一如他的心绪般微微颤抖,横在韩玉胸前的双臂愈收愈紧,十指收握,任指尖陷入他的纤细手臂。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体认他的存在。
原来他对韩玉竟是如此的依恋。
不愿再想,他日日派人打探他的下落,却得到韩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不愿再想他以为韩玉已不在人世时那撕心裂肺的苦楚;亦不愿再想曾如何度日如年地熬过没有他的难捱岁月。
然而,他还活着!再无任何事物抵得过韩玉还活着带给他的狂喜。他无法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痛苦,这一生,韩玉注定是他的,他决计不会再放手!绝不!
"王爷请自重。"横下心道出伤人的言语,韩玉合眸掩去眸底的哀切,不做徒劳挣扎地等他放手。
话音才落,胸前的禁锢如愿地消失。韩玉心底扬起自嘲的苦笑,他嘲讽自己的言不由衷,也嘲讽自己的不自量力。李琰如他所言地放手,他为什么还会心痛?他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韩玉!"恼怒地低喝,李琰粗暴地将韩玉扳转了身面,逼他面对自己,"看着我!"
王爷、王爷!当他不会介意吗?
韩玉错愕地望着李琰忽而转为愠怒的神情,怔愣地瞧着他缓缓靠近的脸庞不知所措。
"我是李琰,你不记得了吗?"温热的掌心轻抚上韩玉的颊,满意于滑嫩柔软的触感而流连不去,亦拨乱他已频频颤动的心弦。
"我......"记得!他当然记得。
"叫我琰。"
"不!"韩玉别开脸,强忍心酸地拒绝道,"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李琰扳正他的脸,沉声命令,"跟我走!"
"不行!我不能。"韩玉摇首,心乱如麻,"我、我是忠王爷的男......
他是名男宠。虽说他一直不愿承认,然而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倘他说出口,定会将他们两人逼上绝路,他们的关系亦会因此而破坏殆尽。
韩玉迟疑了。
"我不管你是谁!"不忍看他以绝望的神情说着近似自残的言语,李琰紧拥住韩玉传来细细战栗的身子轻吻上他白洁的额,"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
没错,韩玉只能是他的!
"我......"
"没人知道我有多想你......"以为韩玉不在人世的心碎已然击溃他的天地。而他竟还活着,并且就在他怀里,他如何还能放得了手?
温热的唇轻覆上韩玉的,李琰欲将自己道不尽的思念藉此送进他心里。
他想他?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他竟还说想他?韩玉瞠眸望着贴近自己的俊朗轮廓,喘息间尽是他怀念的熟悉味道。
尤其是他的吻,湿热的唇舌勾缠起他体内的热度,仿似一团火焰燎烧他的身躯,连冰封已久的心都渐起暖意。
愈来愈热的唇尝进冰凉的苦涩,李琰诧异地退开,瞧进眸底的一幕再度让他揪心不已。
成串的泪珠扑簌簌掉落,打湿了韩玉的颊,显得他白净的面庞益加晶莹剔透。
韩玉冻寒的心慢慢消融,融化的冰水自眼眶涌出,溅上他衣襟,击出一朵朵破碎的小花。
李琰蹙眉,俯首在他眼角腮边吻去他一声不吭直流的泪,尝进他心底的苦楚。
韩玉微愣,没想到自己会掉泪的惊愕令他僵在当场。
他的泪......他以为他的泪早在三年前的那一夜流光,没曾想却在听见李琰说想他并且毫不犹豫吻上他唇的那一刻崩溃决堤。
但......
"别这样对我,不值得。"韩玉别开脸,频频摇首。
"我不在乎你是何身份。"李琰捧起他的腮,逼他直视自己的眼,"只要你还是韩玉,于我都一样。"
"不、不会......"韩玉垂眸,泪水掉得更凶。自从李亨救起他那一天,他就再也不是自己了,他已不像人,像只被人豢养的牲畜。
"韩玉!"双臂用力搂紧怀中颤抖的身子压贴上自己胸膛,李琰心痛低喃:"跟我走,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两个人......"
"来不及......"韩玉颓然摇首,双手推抵李琰胸膛欲挣扎逃开他的钳制,"别再为我耽误前程,别让我的罪孽变得更深。"
已经够了,不是吗?能够得知李琰并未忘情的他已经心满意足,又岂敢奢求与他长相厮守?更何况,他已立下婚约,他又何必伤己害人。
"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
摇头打断李琰未加思索便冲口而出的言语,韩玉扯动唇角扬起一抹浅笑,红肿的眸除却悲哀只剩绝望:"我的命是他的,我已没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只剩这颗心,倘若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闻言,李琰的双臂一僵,不自觉地放松了力道。
该说的皆已说尽,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毋须多言。
趁他放松钳制,韩玉退开他的怀抱转身离去。
这样最好,他不必见到李琰刹那间僵滞的神情,也不会让他瞧见自己破碎的表情。
今后,他与他......
再无瓜葛。
呆茫地望着韩玉渐渐远去的背影,苦笑缓缓爬上李琰眸间。他抬手放至眼前紧紧收握,企图抓住属于那人儿的一丝气息。
然而,掌心传来的,除却自己的颤抖便再无其他。
生离与死别,他皆已尝尽。
痛彻......心腑!
不远处,一对深邃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神色复杂......
3
"上好湘绣十匹、苏绣十匹,异邦进贡之雪参、冰片、丹参各一盒,各色玉佩、玉器各一箱......"
堆积如小山般的奇珍异宝占据了本就不大的屋内大片空间,只可惜还有人体认不到何谓壅塞,把那一箱箱不明所以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搬进来,硬是挤占小屋里所剩无几的狭窄通路。
"韩相公,这些都是王爷打赏您的,请过目。"唱点完毕,总管睨着倚靠窗边的人影,口中恭敬地道。
没有回应。
总管皱着眉头瞧向兀自望着窗外仿若事不关己的韩玉,眼中透出鄙薄神色。
啧!再美也不过是个男宠而已,只不过得了王爷一点恩宠,居然跩成这副德行!竟不把他这连王妃都得礼让三分的王府总管放在眼里!遂拔高音调不悦地再度喊人:"韩相公!王爷......"
一只大掌倏地横在眼前,骇得他猛然住了口,来不及喊出的言语被迫哽在喉咙里,害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瞪眼瞧向教他差点噎死的元凶。
"咳咳......王、王爷?"
震愕地瞧见不晓得何时站在身后的人影,总管吞了口口水,方才的愠怒立即换上一副奴颜婢膝。其变化之迅速令人叹为观止。
李亨长指微动,示意他们退下。总管见状,连忙弓着腰退出门外。
步向窗前,李亨眸光微凛瞧着枕榻上发呆失神的人儿。
自那日围猎归来,韩玉便益加沉闷,虽仍如从前般有问有答,却时常望着窗外怔愣不已像丢了心似的。令他渐感不安。
他俯身,掬一绺韩玉未束起的乌丝在掌心,捧在唇畔轻吻。
黑发被牵动,唤回韩玉飘远的心绪,他转眸瞧见李亨,连忙垂首站起福身施礼:"王爷。"
青丝自指间滑落,随着韩玉起身的姿势归回原位,柔柔顺顺一如主人的性子。
"在想什么?"揽他入怀,李亨俯首在他耳畔轻问,深邃乌眸微眯欲探知他的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