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葵————林擒年
林擒年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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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葵
第一部
往前回溯八百年,就是他的年代。整整八百年前的今天,是个好天。天和地间那一盖的辽远是会撩拨得人流泪的。就在这个会让人流泪的好天,他从销金露台上一头栽了下去。姿势优美至极,轻盈无声。悠蓝的天上翅出他一角衣袂。他最终轻轻压倒了一片带土腥气的晚葵。那天他身着绿裳,望了过去,像一株倒伏在凄凄波光里的青荇。从他头脸上蜿蜒出的血,有了生命,一路追逐那断茎的根,小小的跳跃着,一个转弯就隐身进了土里。有风簌簌拂过他阴影极重的眉弓,停驻在上面的,是混了金绿妖黄的一抹老红。是了,这是 一则美丽已极的死。
就如他的生一般。安静、热烈、有暴虐的美。
他出生那年,岁星行到了中天的玄枵。那光景,是有雪皑皑的年尾。可是,那年连着三个月没降过一星雪,直到他出生那天为止。
那天的雪清清白白的从天上降下,带着细细的声响,阔大的瓣片一个晚上就把天地间都充斥了。第二天早上,他安静的卧在母亲僵硬的尸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下得依旧热烈的雪,听它咻咻砸下然后凝固住一摊连一摊的血。
他出生的第二十天就被卖到青帝的宫里。过了十年他就逐渐明白青帝的宫里不是正常的。它没有正常宫廷里的皇后杀死贵妃,皇子互相倾轧,宫女争奇斗艳。没有,没有这等寻常景,青帝只有一个长他十四岁的皇后,他没有子嗣,没有兄弟,宫殿也是小而粗糙的,居停在这宫里的人连料理御花园的在内才四十有奇。他等于是一入宫便被摆在想孩子想得出疯的皇后身边,然后安安稳稳的长到十岁。十岁以后由青帝起了名,领着开始教读。
或许是为了避去那年冬天里他不曾见过的惨烈,青帝给他取名叫"夏繁"--繁盛丰茂的夏季,有着浓郁的生命和平安长大的祈望。
他念书念不下四书五经,只喜欢史传文学与志怪传奇。青帝来检视时,他必然将大学压在了《搜神》之上,大念几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青帝只好一笑带过,宠溺得很。
十一岁那年夏天一个星满绿浓的缈冥,青帝将他唤到身边,声音低低的念了一阕北朝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若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夏繁,这是你的家乡呢。你本该在那长大,一生活在马背上,死后葬在草海里......" "你本该是自由的。四肢自由生长,壮实有力......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害羞的看了一眼自己豆芽菜般长细的身体,笑笑。
"夏繁,你想回家吗?"
家?这里不就是他家吗?十一年间他从未梦见过他降世那晚的雪。江南也是有雪下的,不过下得极缠绵,似乎只是一次小小的下世试探,小心翼翼。他真的一次也没梦见过,也没有怀念,甚至有些害怕那带着暴虐的美。
"不想。"他说。
青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天晚了,去睡吧。"
他呆呆地仰躺在阑干上,在想一些事。然后,在这个星满绿浓的深夜,他爱上青帝了。
他的身体整个是江南养大的,纤细柔韧像垂在河边的柳;可他的心却本能是草原的,广袤狂野,是一阵从大地深处涌起的巨风。他的本能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将一点心事隐瞒,青帝苦笑着听完他千差万错的表白,站起身来,走了。走了约摸有三丈远,又微微折了身子,问了一句:"夏繁,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他虚报了一岁 "可朕......朕今年四十六了啊......"声音里有无比的沉痛,更多的是衰老和羞愤。
"宫里和你年纪合适的还有几个,等几年你戴了冠再说吧......"跟着声音一起,青帝走远了。
之后,他生命中余下的五年被完完全全的,用来见证一个人的衰败。那首先是从瞳神开始的。青帝坐在露台上远眺的时间越来越长,瞳中空无一物,但分明划了一条界线将他阻在外头。
他只能远远的观望,观望那从瞳神开始的衰败。再来是白发。白发像是春天抽条的嫩芽,噼啪作响,一夜之间就满了三分之二。跟着头发一起灰败的是整个身体。他很明显的有了老年人才有的虚胖,贴着躺椅的背脊随着弧度一起佝下去了。
十五岁的十一月,离他的戴冠礼还有一月整的一个黎明,他看见一颗长了白尾的大星直切北斗而堕,第二天,青帝就倒在了朝堂上。

第二部
他很寂寞,再没有人陪他一起遥想了。这一种意气一旦失去,就会有极深沉的痛楚。他有他想忘却不能忘的,也有他想要而不能要的,无法排解,他便发了狠的去读,读以前两人曾一起读过的文字。他读到《匈奴列传》了,这个上古时代叫猃狁的民族真的是他的先祖吗?短小粗壮,凶悍朴拙,怎么看都是深具力量的族群。果真若此,那就请给他承担的勇气和力量罢。
可他和风细雨惯了,江南的季候将他血里头带来的本能磨钝了。因这钝,痛就像楔进骨髓一样,不能忘却。
和着这痛一起,他十六了。戴冠礼那天,他遇见了韩威。
二个月后,韩威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四十万兵卒--他要他,他知道。
而他站在露台上,看着城下四十万人造就 的不容拒绝。东方尽青马,西方尽白马,南方尽赤马,北方尽骊马,这阵势他只在书上见过一次--是汉初匈奴困住高祖刘邦的--白登之围。高祖有张良、有樊哙、有吕后,而他们什么也没有。败局已定,他必须去。
青帝和他已有两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他在这个当口醒来,在这个当口唤他,似乎是想阻止什么。五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对望。他看他,瘦了,瘦得脱了形,竟连那点虚胖也剩不下来了;他看他,大了,轮廓间隐约可见南方的情致混着北方的神韵,出挑得很,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晚上的夏繁了。他有骄傲和伤感:自己竟把他养得这么好......
该做的,他确实都做了。两年间,他把多少话埋掉了呢?只道此刻压也压不住了。
"......夏繁......"
"......我在呢......"
"仔细听我说......"
"......好......"
"......夏繁......我们有我们不能选择的生,同样,也有我们无法选择的死。但......我要你记得,先要努力去活。"
完了,相顾无言。谁想临到头了,却只有一句,那能说而不该说的,那该说而不敢说的,全都胎死腹中了。独独活了这一句。
他看见夏繁对他笑笑,用手轻抚过他高颧起的额头,他就放心了。
原来,在久病之人的榻前,伪装是如此轻易。


当夏繁潜入韩威营帐的时候,韩威正赤身露体的摩擦着一件从他那里偷来的,他的外衫。微张的粗厚黧黑的双唇上弥留着悲惨的瞬时欢乐,肿胀的下体和这屋里的一切陈设一般晦暗。夏繁忍不住抓起屋里所有有分量的东西向他砸去,看他偌大的身板躲得狼狈。
这时节,夏繁的心里突然有股阴森森的欲望:像这样悲惨的活着的男人还活着干什么?!干脆就一剑便宜了他吧!
韩威等他丢得没东西可丢了,便把自己过分长大的身体蜷起来跪抱住他,仰起向日葵般圆阔的脸盘,给了他一个到了半路就死了的笑。
他被他死死拽着拖到供在帐子正中的一个小箱子前,然后他讨好的打开那口箱子让他看,自己仍旧跪抱着他。
夏繁看见庄重的摆着的一颗头颅,腐烂得恰到好处,刚好能提醒他两个月前的种种。他努力想回忆起让这个男人活得如此下贱绝望的理由。
"你把你主子的头拿来,我就给你......"
他想他那时的表情一定很靡烂,不然何至于逼得这个男人走投无路?
两个月前的那个夕暮,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双睫抖得像火中垂死的蛾,一个劲地抿着他厚黑的嘴唇,粗大的喉凸滑得太急,想说的说不出,夏繁却已远得看不清了......
真的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俩月时间何至于的呢?何至于让这个男人堕落至此?
夏繁呆愣愣的任他近乎掐勒地紧紧箍住自己,出神的看着那颗烂出了水来的头颅。空气中爬满了一种并非人类腐败能发出的臭,这臭悄无声息地爬进他的喉头,引得一阵翻江倒海。
夏繁的脸白出一片苦楚,不提防自己一掌掴向他,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
打红了的手猛地回转了身,用力扯去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只剩一件枵薄的长衫。
韩威被打得翻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可眼睛却一点也不肯错过。
夏繁从这个男人突然暴涨的瞳神里得知自己身体的柔靡圆熟--它在十六岁的一个晚上被凿破,稚气青涩天真哗啦流走,青春在倏忽之间所剩无多。像是九月树上的桃在最后一季的放肆,香得有肉粉色从中滴落,甜得有股别样妖媚,它用那股香甜招蜂引蝶,而见识过一次的蜂蝶用一生做成回忆,至死不忘。他把他透熟的躯体摆在他面前,轻轻一撩,便有燎原烈火。
这火绵延地烧了两夜,不曾止息。他被这个男人啃得青紫斑驳。他用他牯牛般粗糙巨大的躯干一遍一遍地辗过他,固执而忠诚的想榨干他的呻吟。他终于恶狠狠地恨着他这种不合情理的壮大,攥起手边够着的一方砚台不留情面的朝他劈头砸去。砸在左颊上了,他跪趴在床沿,迅速肿胀的皮肉让他面目全非,他低低的嚎了一声,和血吐出两颗碎掉的臼齿。
他想借机逃出他粗臂的桎梏却被他一手握住脚踝。他挣扎,扭过头来却看见这个男人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目光慢慢摩挲躺在他巨掌上的另一个世界的精致,看得走火入魔,便用他两片粗厚的嘴唇去膜拜。夏繁心那股阴森森的欲望又浮凸上来,于是便邪恶无比地专门挑那些会致死命的部位出手,可他却不知闪避,那神气,似乎还怕他打狠了会伤着自己。
这个男人看他的眼神是那种老得皮干骨突的老狗才会有的毫无廉耻。这一霎,他才明白这个男人有多么危险。
他终于累得无可如何地任他牲口啃青一般的继续啃食他。而他躺在他身下,想到那晚青帝干成一棒柴的躯体,突然觉得造物难解--凭什么这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能占尽世上所有的壮大?!这颗硕大的头颅,这副粗大的身板--《山海经》里的盘古、夸父能有吧。他想叹气,却只挤出几声碎掉的呻吟。
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才有了站起来的力气。韩威不在。他打理好自己,不经意往右一瞥,看见那件皱巴成咸菜的外衫。两个月的时间是足以让它晦暗若此的,他相信,可当视线扫到那一团团可疑的渍迹的时候,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冷笑。他拈起它,信手就扔进碳火里。它可以烧干净,那自己呢?那个男人盛大的体臭已经和那两天两夜一起缠死了他了!
第三部
韩威一头撞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穿最后一件--披风。
"你......"
"我还会过来的。"
"几时?!"
"三日后吧。"
"三日后......三日后......什么时辰......"
他乜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的声音登时就小去一节,搓手四顾直想把这蠢大的身板躲出他的视界。
"说不好。"他转身要走,他却一把扯住他的披风下摆。
"你......你的披风送我好不好......"
他眼底那簇飙红的火焰竟没把他的声音烧得一点不剩?!
"......可是......要三日呢......那......那三日之后,你要来哦......"
"......"他也不言语,捡直就走了。
他没完没了的跟在后头。惹怒了他,他回转身来呲着声音喝道:"再这样蛮缠,三日之后你休想见到我! 他被唬了一大跳,生生刹住脚步:"那......那我就不送你了噢......"
他边走边苦笑:好个呆男人呢!连那四十万兵卒是用来做什么的也忘了!


倦归,他身上有欢情过后的薄薄暧昧。他去沐浴,狠狠刷掉一层皮,在穿衣的时候低头看一眼被那青紫绷得紧紧的肌肤--忽然一阵绝望。
最先觉察他的绝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青帝。他打量夏繁的眼神先是疑惑,后来是了然,跟着是痛心,再来是妒忌,最后是绝望。他的妒忌和绝望都生动无比,烧得他想做无声的挣扎。凹在井般深陷的眼窝里的眼核,挣扎得凸起耸动,拼了死命要问个水落石出。夏繁只好笑笑,不是他不想说清道明,可是这里头纠缠不清的东西,他又何曾明白过?青帝看懂了那笑中的妥协和绝望,他的瞳眸里就燃起一股小小的属于年轻男人的妒忌,想再争些什么,可那意气只稍停了几秒就立即消歇了。
"天晚了,去睡吧。"他背转了身子,夏繁替他掖好棉被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去到外头是一弯凉月天如水,月光够亮,让他一眼就看见那个蹲伏在城门边儿上的男人。那光影衬得他如一只困愁的兽。他转身便想走,可心里有股说不清是厌恶轻蔑还是怜悯的东西将他钉在了原地。这样一来就迟了,那男人看见他了。他把他卷裹了就跑。他被泡在男人酸胀的体臭中,熏得怒火中烧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地加过去了。男人被揍了也只会畜牲般的哼几声,要命的是他把他更用力地压进他心跳如擂鼓的腔膛里,打算好了是死不放手!
营帐内中里里外外全都换了一遍,一天一地的白,男人站在这白中间就愈发猥琐得没道理。他狠闭起眼不忍再看。男人缩首畏尾地轻轻捅了捅僵了的他,又是一个箱子,又是那种迫不及待的讨好,他厌了。可这回是个头环,正当中的宝石蓝出活色生香来朝他叫嚣。看他发怔,他便急急地将头环举起待要给他套上。
"我不要!"他的手僵在半空,如十只圆圆的死蚕。
那头他脸上挂霜,这头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焦躁地寻思:不好看么?样式不好?宝石?嵌得不周正......。他榆木疙瘩的脑袋被操得太过,便有豆大汗珠攒集在额一瓣瓣滴落。
"为什么不撤兵?"男人一抬脸便对上夏繁冰泠乌黑的眼,冻得不轻,傻不愣登地重复了一句:"......撤兵......"
"对,为什么不撤兵?"他冰冷的话和冰冷的手一起攀爬上男人的脸,所到之处灼伤他黝黑的皮肤。红,红,红透至黑紫。他哪里还吐得出半点音节?
"说啊,为什么不撤兵?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他循循善诱,步步进逼,见男人胀紫的唇上有被烤得爆起的口皮,他便勾出舌尖去舔--太过分了,那男人发出一阵悲鸣,嗥着扑了过去。他就势圈住他青筋暴跳的颈字,笑,笑里熬得出一世惨淡来。
他昏去了一天,醒来便发现额上沉重得很,伸手便摘,摘完便扔,丝毫不顾那男人无辜至极的痛楚。他支楞起身体,下床穿衣。男人不敢拦他,只觑起一只眼偷看。
"你为什么不撤兵?"疲累已极,他连声音都阴影浓重。男人又不吱声。他也不看他,只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不说是吧。不说往后也不必说了。"
"......我......我等你和我一起走......"
半天才得他一点声气,却又是答非所问。
"我若是不走呢?"
"那......那我就留下来......"
"和这四十万兵卒一起?!"他忍不住动了气。
男人嘿嘿蠢笑。他发现这貌似忠厚的笑里,竟包藏了前所未有的狡黠与算计。
他错惨了,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夺路就逃。

第四部
他让他白等了两夜--他没有去。然后,在第三夜,一个云黑月沉的夜晚,他存心要逃。
那晚城门就破了。他在等,就等这兵荒马乱的时刻。
那时刻的逃亡很是凄风惨雨,由外困引来的内乱在这个小而粗糙的宫廷中居然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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