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怀中允儿,上前一步,开口道:"想必是冲在下而来,还请不要伤及无辜。"麟听了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想必是对我打算单身赴险的行为甚为不悦。我却暗自对他使了个稍安毋躁的眼色,接着看着来人。谁料来人架于麟颈上的剑在阳光下闪了一闪,冷笑出声,"为什么要放过无辜之人?当年‘飞驰'可有放过任何一无辜之人?"语气锐利冰冷,粹不及防地拉开我好不容易掩埋好的伤口。是,哪有这般容易呢?说放就可以放,说过去就能过去?这些年下来,想要我死的人恐怕不少吧。
我心中一黯,也不多说,对麟使了个眼色后抽出腰间软剑迅速攻了过去。来人并不慌张,步伐稳健,步步均毫无可乘之机,不时拿麟的身体来挡住我凌厉剑势,我不得不拆招换式以免伤了他。"锵"的一声兵器相撞之声后,我向后跃出几步,稍做休息,思忖着该用什么方法把麟从来人手里救出。忽然瞥见麟的眼神,我刹那间心领神会。只见麟毫无预兆地忽然就势要横过颈上的利剑自刎,来人呆了一下,动作一时滞住,我立刻抖开软剑欺身而上。挑开横于麟脖子上的利剑,麟立刻曲肘挣开那人的钳制,转眼已离开那绿衫人几丈之遥。那人眼里忿忿,看到麟正抱起一旁的允儿离开,一股杀气忽然冒出,如火焰闪动。我一惊,剑连忙缠上那人,只为他们二人能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似原先的稳健内敛,绿衣人的攻势全数张狂了起来。不再刻意掩饰可能会出现的破绽,凛然压过来的是冷冽的杀意和不顾一切要同归于尽的疯狂。我边抵挡着他有些疯狂的一招一式边沉下心思,为何竟是这般的疯狂执着,难道不仅仅是想要我死么?难道连自己的生死也不顾了?这般连性命也不顾的人最是难以对付,往往没有后顾之忧破釜沉舟的一战,最为决断。不过,这些年在刀锋上舔血的日子也不是白过的。我作势落地不稳地踉跄几下,那人果然极为狠烈地一剑朝我胸前刺来,由此他也门户大开。我斜身避过,从他身侧掠过,顺势向他腰侧狠狠击去。他身体顿时失了平衡,待他稳住身子,再看向我时,脸色忽的一白,我知道,奏效了。
刚刚击在他腰上的不仅仅是一掌而已,掌上带的是,碧魂迷,璇玑的首选迷幻毒药。果然他立刻以剑尖撑地,浑身摇摇欲坠地似失了气力,原来暴戾的双眼渐渐不再有肃杀之气,代以茫然的焦距和越来越飘渺的神色,想必是开始看到幻象了。这碧魂迷,一旦用上了就不必再动手了,就等着中毒之人先是浑身无力,然后看到自己脑中的幻象,再然后不到一刻钟,便会因受不了而自行了断。但我却不怎么喜欢用,只因它还要等上一刻钟,比不上亲自动手来得快。以前的我,是极少用它的,只因以前从未遇到过令我久战不决的人,现下如果不是我身体还未恢复如初,又要拖延时间,我断不会用它。
身前的人渐渐进入自己的幻觉之中,开始呓语,"若铭,你为何当初不听我的劝告要上那凌绝峰,为何?"那人眼神变得温柔又痛苦,"你就这样走了,什么也没跟我说,你让我何以为继?"我心里一颤,凌绝峰?是那次么。那是我成为"飞驰"后的首次任务,只因凌绝峰主人武功修为不低,平素谨慎得很,所以难以下手。但由于他对仪王的威胁确有增大的趋势,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除之而后快,我就被指派执行这一任务。记得是杀了凌绝峰主人后从饮用的水源中给他们下了毒,最后有一个没中毒而最后与我交手的人,刺中我的那一剑上喂了毒,让我伤得不轻。难道这人口中的"若铭",会是那个人吗?
"若不是那柄剑,我根本不知道你已经走了。那从不离身的龙泉若不是临危时刻,你也不会喂上毒吧......"果然就是那个人。看这人的样子,似乎与他颇有渊源,来寻仇也不足为奇了,只是,如何知道是我干的?璇玑本来就机密,其中的人也是对外保密的,不过......我苦笑,对于向我这样的被"遗弃"了的人,也许只要花上足够的银子,也不是完全保密的吧。我再次抬眼看向这绿衫之人,看来这是个执着的人,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他居然一直在追寻着要报仇。想到此,我也不愿意再看着他受那幻象的折磨了,不仅是因为赞赏这样的人,更是因为,这丝丝缕缕,无不牵动着我欲断掉的过往......
我持剑迅速上前,准确刺中他心口。那人脸上毫无惊诧之意,随着我缓慢抽出的剑滑倒在地上,眼神意外的渐渐平静下来,仿佛从一开始等待的,就是如此的结局。我看着那眼里的神采变得黯淡,渐渐没了踪迹,安静的就像离开了枝头的叶子,散在地上,没了生气。
心里一时默然,这算不算,又是作孽?不能多想。就算再多的孽障,我也只有这一生。转身再不看这冰冷躺着的人,大步走远,仿佛在逃避什么......
回到小屋,麟已等在那里。我对他点点头,心里一时郁闷,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呆坐无言。过了半晌,我好像才清醒过来,转头过来看他,"麟,今天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来龙去脉,我不想多说。这里我是不能再住下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说罢起身,便是要走了。不料身后低低传来温和笑声,"这么急?我东西都没有收拾呢!"我略感诧异地转身,迎入眼中的是麟微笑的眉眼,淡然平和,我一时郁闷的心神竟在这样的眼神中轻轻散去。我心情好了一些,淡淡扯开嘴角,"你和我一同么?"麟上前一步,微笑依然,"当然。"不知为何,我心下竟一片明媚起来,"好。如果你做好准备面对那些,即将可能会来到的追杀。"我半是开怀半是冷厉地说道,但心里其实左右牵扯着并不平静。我喜欢这个少年,一如自己的亲人,不想让他牵扯进这样的事;另一方面,却感觉和这少年在一起的时光,我变得更安定淡然。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心里苦涩地嘲笑自己,看,又在自私了吧。这样纯和温宁的少年,我竟为了自己的私心,要让他和我过那样的日子吗?
"慕清,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我的暗自思量被他的话打断,我抬眼看去,那向来平和的眼中竟隐隐透出我在他练剑之时见过的坚持和稍许桀骜,"这是我的决定。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暗自心惊,难道,他竟看出我的心思来了?脸上却是笑意,"好,我记住了。"我深深地看眼前的少年,心思如此玲珑,判断锐利无比,表面淡定却是执着自己的决定。他,应该能掌控自己的前途的,我是否可以不必思量这许多?毕竟,他比起当年的我,胜过太多。
草草收拾一下,我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只是麟在整理他要带走的东西。我看他收拾妥当,疑惑:"不等你师傅回来?这样不会有问题?"他只是笑,"这村子里的人都很熟师傅他老人家的,我不在的时候会帮忙看着这屋子。师傅早就劝我出去走走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罢了。"说罢背好收拾妥当的细软,抬眼看我,"走吧。"我微笑点头,心里是从没有过的明净。
这一去,兀自料不到,接踵而至的,竟是他......
我们挑比较边远的山中小路行了开去。一面是为了避开可能会追上来的人,一面是因为我实在不甚喜欢繁华的街市和太多的人。在景色如画的山中走走停停,倒也想不起原来是要逃亡的了。麟很能干,我常常有种错觉,我仍然伤未痊愈身处山中小屋,被他细致地照顾着。我失笑,原来我竟是这般无能,需要比我小的少年来照顾自己。看来,我是习惯于执行命令的生活太久,失却了自己本来的样子。轻叹口气,也罢,就以这一身的武艺,来让麟有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罢。
来到这山中,因为是冬天,露宿的话,总是不妥,于是我们便借宿在一位山民家中。他招待我们十分热情,透着世俗所没有的淳朴简单,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这一日,吃过晚饭,我来到屋外,头上是渐渐亮起来的星辰,夜空深邃,幽蓝宁静。山风虽然冷冽,不过于我无妨。这一出来,究竟会怎样,我虽然不能预知,但可以知道的是,以前的那些人和事,是不能就此断掉的。纵然仪王可以放过我,但要找我寻仇的,恐怕会不少,因为璇玑,是不会为我这个曾经的"飞驰"护着什么的,我十分清楚。我并不害怕寻仇之人,因为这些只不过是我始终都要还的债而已,早晚要来。是我的,我不会逃避。只希望不要连累到麟,才好。看麟现下的状态,应该可以再进步许多,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放心一些。只是有一点,虽然走的时候提过会发生寻仇的事情,但麟是否真的不介意,我还是很担心。
有脚步靠近,我顿时浑身一凛,仔细辨认,却又松弛下来,是麟。不多时,麟来到我身旁站定,可以感觉到他在看我。我轻然一笑,侧过头,"怎么了?"看到的麟果然正注视着我,只是眼里的那一抹了然,却是为何?我皱皱眉,正要发问,麟却先我一步开口,"慕清,你可知道明日会是什么天气?"我闻言一愣,怎么会问这个?却也老实开口:"不太肯定,应该是晴天吧。"麟轻笑,又接着问:"那后天呢?"我疑问愈重,不知道麟意图是什么。"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也会是晴天吧。"这里的冬季少雨,多是晴朗天气,不过风却刺骨。麟笑意不减,"那再后天呢?"我闻言紧皱起眉,麟不断问这个,意欲何为呢?麟侧过头看到我紧皱的眉头,笑意顿时深了,不待我发问自己说了起来,"我们虽然也许可以预知近期内的事情,但是未来确实如何,却是无法计算的。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意味着一并接受了随之发生的未来,不管那是什么。而我,不是轻易反悔的人。"说完看着我的眼里,坚定如初,却也笑意盈盈。我听到这里不禁讶异非常,麟果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这少年,实在不可小觊啊。我只盯着夜空不做言语,很久之后,微笑浮现在嘴角。"麟,让你担心了。我实在是......""慕清,今天轮到接着的下一章了吧?"麟打断了我,我苦笑一下,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继续这个话题了,这般体谅,我恐怕无法做到吧?如此,与麟回到了屋内。
次日,辞别了借宿的人家,我们上路了。
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但是行程却是轻松。麟给我的感觉就像家人一般,感觉亲切自然。我们渐渐走向人比较多的市集、城镇。我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但是总该让麟习惯有这样一种生活。
这一日,在道边的茶寮中歇息停顿,顺便听听近来有什么消息,这人多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信息繁多,且难辨真假。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只想着接下来该到哪个城镇了,而仪王若派来了人,是否会走这一条线。眼睛不经意间瞥见麟脸色发白,我忙放下杯子,急切问道:"怎么了?"麟仿佛没听到我说话,兀自脸色苍白的盯着桌子上的某处发呆,显然正在听什么。我收回心神,仔细一听,不由得大惊,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听说就是有名的‘慈悲医者'呢!真不知道,这王爷是怎么想的,要知道,杀这样一个人,对他没什么太大......"话未完,立刻就有另外的声音截断:"哎--皇家的事情,可别多话才好。不然有什么差池,我们平头老百姓的,谁负担得起啊?"众人立刻噤声不语,静了一会,才又转向其他的话题说开去了。
我早已听得愣在座位上不能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反映过来似的,木讷开口道:"...麟,你,......可能不是,也说不定......"说出来,我自己都无法相信。麟呆滞的眼神这时才仿佛有了点生气,他抬起头,想冲我安抚的笑笑,眼神却悲哀得那样令人心痛。我无法再看他这个样子,拿起置于桌上的包袱,拉起他,离开这茶寮,向着城镇走去。麟一声不响地任由我拉着走,仿佛失去了心神的木偶。
我看着暮色沉沉的远方,长叹口气。仿佛怎样,也逃不开啊......
第六章 变故丛生
晨起推开窗,天色暗暗的沉着,仿佛不愿醒来。我叹口气,冬日就是如此,天色似乎总也亮不起来,阴沉地让人感觉压抑,就像一旁躺着的麟,一样的无法明朗。我披上外衫,倚在床上看还在熟睡中的麟。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脸色,忽然的苍白而消瘦起来;眉头紧紧皱起,即使在熟睡中,也无法舒展。我心里黯然,拢了拢衣衫,起身来到麟床边,替他掖好被角,轻轻于床沿坐下。
麟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些天他都是这般地沉默不语。单单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前些天我实在担心他,所以让小二在他房间里多加张床,说什么也要看着他,不然他整天闷在房间里,连饭也不吃,这样下去如何了得?这种类似自虐的行为,让我心里着实难受得紧。虽然和那位老大夫接触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仍然可以感觉出那真正的是位医者父母心的和善老人,何况麟是由他抚养长大的,感情怎会不深?这忽然之间,好端端的人说逝去就逝去,而且似乎还是被某个专横的王爷意气之下杀掉的,怎不哀伤难当?
一想到王爷,我就难以压制心里蜂拥而上的不安。当今王爷众多,可真正有权势的不过几位,像这样能动辄杀人而不担心后果的,恐怕也逃不开那几位了。这不像仪王的作风,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医治世人的老者会有什么地方和仪王相冲突。而如果不存在利益上的冲突,以仪王的为人,根本不会去管别人;而那轩王爷,可是真的难以猜测。对这位王爷,我并不怎么了解。据说他行事乖张,向来率性而为,加之皇上对这位王爷也是宠爱有加,似乎更加有恃无恐。从以往曾和我们交手的情况来看,的确如此,无法猜测他的意图是什么,那些完全出人意表的行为,让我们时时被动,应付得甚为吃力;还有一位,就是常居于皇城之外的北竣王爷。听说北竣王行事稳重,为人宽仁,不像会做出这等事情之人。其他的,不外是些纵情酒色之徒,当今皇上看不上他们,他们自然也知道收敛。虽然时常凭着世袭的地位在当地逞威风,但杀人这种事情,却是不敢的。其实,真相早就呼之欲出,也许我,只是不愿去碰罢了。
熟睡中的麟动了动,似乎将要醒来,我赶紧收拾自己的思绪,这些事,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
渐渐转醒,这时天色已较之原先变亮不少,些许光线透过窗棂漫了进来。我猜想背光坐着的我看起来应该很模糊,因为麟的眼眸里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切。过了会儿,麟轻轻伸出手,指尖将要触着我了,却又倏地停住,微微颤抖仿佛不敢再向前了。就这样顿在半空,而他却似乎看到了什么,"......师傅......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很想告诉麟,我不是他想看到的人,我不是。但他眼里那种近似幸福的贪恋,却让我要说的话哽在了喉间。我伸出双臂轻柔拥住麟,轻轻在他耳边唤道:"麟,麟,......"他仿佛忽然被触动似的蓦地抱紧了我。片刻之后,我的肩膀感觉湿润起来。他紧紧的抱住我,仿佛抓住了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我心下悲哀,只能轻轻地唤他:"麟,麟......"自己仿佛,也要流出泪来。肩上已是冰凉,但我却不忍松开他。感觉怀中的麟在轻轻摇头,闷闷的有声音传出,却听不清。过了会儿,渐渐听出麟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师傅......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离开了不在您身边......如果,如果......"我一听之下更觉愧疚难当,只好轻声打断他,"麟,......你,你不要这样自责。这样的事......"我滞住,说不下去了。麟却忽然抬起头来,"师傅的死,我决不会就此作罢。"我看着他清明眼里的坚持,点点头。我没资格说什么,我只怕,真到了那天,真相,会是我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的。